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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交心

李尤对白应留干过什么,她可太清楚了。

但清楚归清楚,若真让她去看自己做过什么,恐怕不得行。

做人要知足,不能贪得无厌。况且让他知晓过多事,认为她是个一肚子的坏水的人,那该怎么办?

她如此劝自己,便决定离开他的身体。

但她忘记了,他较她年长十五岁。

故此,他已经在虚幻之境中,第二次走在乡间小路上了。

土路四周仍旧一片漆黑,他行走时,听到身后有风吹草动声。他停下时,身后声音亦随之停下。

入骨恐惧自足底钻入天灵盖,他向身后望去,空无一人,唯有无边黑暗。

还有一个声音道:“阿尤,快跑。”

这具身体没有白应留的轻功,抓着丧服的指节泛白,也挥不出像他那般有力的一拳。他能做的,便是听话,拔腿就跑。

已是第二次,白应留清清楚楚地知晓将要发生何事,却无力改变这段回忆。甚至他想不出任何反抗的法子,唯有用力奔跑。他晓得自己跑得精疲力尽,咽喉不止出着粗气,还有被打了一拳般的血腥味,心脏也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可他不敢停下。

直跑至眼见前面一处亮灯人家,他的心情才略作欣快,遂要大喊:“菜…唔….”

一股力量猛然将他拦腰后拖,大掌闷在他的口唇使他呼嚎不得。他如同待宰牲畜,费力挣扎不脱。尽管双手再伸向那亮光处,身躯却是步入黑暗。而双手去抓一旁树干,却在电光火石间劈断了指甲。

他寒毛竖立,泪流满面地掰身后人的手指,既知毫无用处,又伸出舌头去舔那人的手,妄图撬开丝丝缝隙,用牙咬之。

那人嫌恶地甩手,正给她哭嚎的机会之际,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

“贱丫头!下作蹄子!”

头昏目眩袭来,他才不管那人说什么,只晓得向李韵婷家爬,尽力去哭闹喊叫,直至那人抓住他脚踝的瞬间,拖拽,翻身,撕抓。一声哭叫尚未完全,就见黑影与耳光再次扑面而来。

白应留霎时睁开双眼,耳边细碎声音惊醒他的噩梦,他手握长生刀,如被弹开一般至树梢,隐身屏息,未闻周遭人影。

唯有马车车厢外,一双熟悉的清澈双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心头一紧,眼眶一红,旋即跳至马车旁,将她拥入怀中。

来势凶猛,李尤被撞得胸口嗡嗡作响,遂是后仰着头道:“疼,好疼。”

他即刻双手扶她肩问:“哪里疼?”

然而突如其来的长生刀打在她身上,令她疼上加疼。

“哪里都疼,好疼好疼。”

夜风恰巧吹得她打个冷颤,惹得白应留的心似乎被人凿掉一块,又空又痛。

他眉头紧锁,与她静默相对。夜风将他头脑吹得清晰一些,知晓眼下是何时何地、所遇何人、发生何事,他却仍旧抓起她的手,摸着她的指甲问:“这里还疼吗?”

她如触碰针尖一般收回手,下意识尴尬地笑道:“你在说什么,这里怎么会疼?”

小把戏不断的人,第一次说出如此拙劣的谎言。他心中感叹她装都装不像,一边试探般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道:“不用怕,以后我在你身边,什么皆不必怕。”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他的手覆在她头后道:“我知道。”

她如同炸毛的动物一般,浑身僵直,警惕地问:“你知道什么?”

他知道的甚多,鬼压床一般的梦境袭来时,他如溺水之人浮沉,耳边许多嘈杂声音,听来似乎是指责她生来内向,心思过重,不解他人心意。他听得厌烦了,便从水中冒头,却不见她哪里生来内向。她只是偶尔发呆,没有过多玩伴,多的是觊觎与“玩笑”,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魂魄。好在她明白如何宽慰自己,才生的这般灵巧模样。

不像他。

他摸着她的头发道:“这是你的记忆,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我便知道什么。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我便不知道什么。”

她抠着指甲,低声道:“你怎么不问我,手持秘籍,为何不去学来保护自己?”

“你想说吗?”

她说:“我学不成。”

眼泪无声落下,她道:“或许我是寄生在这身上的缘故,或者我本就是平凡人家,即便我能看懂秘籍上的所有字,可就是无法参透,不得学以致用。我只会做些毒药防身,却怕将人毒死,连累爹娘。做些迷药傍身,又怕到头来用在我自己身上。而且,那日是我娘离开的日子,我脑子里是空的,只有听娘说的,快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安抚地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

“韵婷说,她家那天蜡烛点亮又灭,点亮又灭,吓得他们不敢言语,这才听见我那非常微弱的声音,所以才能救下来我。可是那人跑了,没有看到是谁。其实是谁都不重要,反正这样的人不少。尽管他们总是打着开玩笑的名义调侃,但我晓得,若有机会,这些玩笑便会成真。不过,我不想知道这些玩笑是否成真,不想知道我不省人事后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平静地过我的日子。各人的罪,各人承担,我又没错,才不要承受旁人的污秽。”

她言之凿凿,他却晓得,这些事还是带给她过痛苦,以至于难以忘记,哪怕李韵婷再三发誓那夜什么都未发生。于是,他道:“言之有理,你何错之有呢。”

她将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道:“其实也有错,错在信了大家说女人的身体可以换到东西,所以用来勾引你。”

初见时,他的反应,使她对此坚信不疑。直到走过他的记忆,她才晓得,他要的远不是这些东西。

他亦才晓得,她不是爱意摇摆,而是想保护自己。

鬼窟前,抱着他哭,是真的。药谷中,为他跪地求饶,是真的。怕他离开,是真的。爱他,是真的。怕受伤害,也是真的。

他忍不住吻了她的头发道:“你何错之有呢。”

她忍不住回抱,却罕见地小心翼翼道:“你若是这般想,那便最好不过了。我虽然不算个好人,却也未曾做过下作事情。勾引你,并非不珍视我自己,亦非完全将你当成聚宝盆,我真的把你放在我的心尖上,想让你也爱我。”

“我知道,我亦要承认,愧疚不会掺杂情欲,情欲不会掺杂嫉妒、恐惧、自卑。你于我而言,非愧疚二字能概括。若说有错,错在我贪心。”

他说的,她全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她该继续走下去,感受他的心如何为她发疯才是。

然而,事已至此,她只得道:“是啊,原是你配不上我,不是我配不上你。”

“你说的对。”

“那我允你做我夫君,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知道了。”

不假思索地应下,又忍俊不禁。她便锤他道:“不要笑,我还难过着呢。”

他敛笑,柔声问:“还难过什么?”

“难过我还在意这些事。”她叹息道:“我本来想啊,很多事无凭无据,官府管不了。爹爹是从一河湾迁来的,三河湾的宗族也不为我们出气。那实在无法,只能当是鸟屎拉身上了,晦气,所以我觉得我都不在乎这些事的。”

雁过留痕,怎么会完全不在乎呢?

遇见白应留的那夜,她走在路上,心里莫提多害怕了,甚至怕得眼泪扑簌簌地流下,这才到湖边洗脸。她想看着湖里的影子是懦弱的表情,还是会令人望而生畏的坚定。

未成想,遇到了他。

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知晓,一切挣扎皆无济于事。可谁能想到,他的力量如今在她背上,如同哄孩童一般轻柔。

他愈温柔,她便越委屈,眼眶竟蓄了泪。

于是,她抱紧他道:“你答应要娶我了。”

“是,明媒正娶。”

“不论我以后是什么模样,你都不能抛弃我。”

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双眼通红,又要流涕,打趣道:“我看看你以后是什么模样,嗯,是个小哭包。”

“才不是呢。”她从车厢摸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抹泪吸鼻子道:“还可好看了,我就最好看,那些人都是嫉妒我,所以才想毁了我。但我偏不如他们的意,就要好看,休想将我拉入他们的泥潭。”

“嗯,最好看。”

她破涕而笑,心满意足地挂在他身上道:“不说我了,说说你,说你觉得难过的事情,然后我来安慰你。”

难过的事情是有,但过去太久,如同伤疤不痛不痒,不须上药诊治。再提起来,唯觉矫情。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你觉得,哪里最让人难过?”

她目光一下子暗了道:“我觉得,最让人难过之处是,明明哪里都让人难过,可是你让它们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压得人波澜不惊,好似这是理应发生的事。”

“本就是如此。”

他凝视她乱掉的头发,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发钗,插在她的发间。正是那夜蒙她双眼,被她当做武器,又害怕地脱手的发钗。

同时,他漫不经心道:“做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像我这般拥有兄长、母亲,已是至幸。想法设法不辱门楣,本是应当。若是当了刺客,风餐露宿,危机四伏,也是应当。战乱之际,亲人生离死别,亦非我一人如此。选什么样的路,便要吃什么样的苦。在什么样的世道,便要受什么样的罪。”

“可是你那种日子,好似吃百家饭,又似寄人篱下……”

他看着自己初次整女儿家发髻,便整得有模有样,心里只顾欢喜道:“都过去了。”

“好吧。”

她撇撇嘴,夜风吹得她又抱住温暖的来源,心想,他说得有理。而且,若非如此,便不能救她两命了。况且,他也确实有快乐日子。

想到这,她仰头道:“我也想要你的第一个金元宝,不过也不是金元宝,就是想要你第一个特殊的东西。”

“我第一个玉佩,已经赠予你了。”

“可是大哥也有一个,不是你独有的。”

独有之物?

白应留蹙眉道:“闻说世人指纹无一相同,难不成我剁根指头送给你?”

“咦……不要,太可怕了。”

“那上元节回京城时,挑个更好的镯子?玉石自开凿、打磨,也各不相同。”

“不要不要,那不是特别有意义的东西嘛,再想想嘛,还有什么东西。”

有意义之物。

他又道:“过几日下山,我去为你求一个平安符,如何?”

“不要,你可比平安符让人安心多了,才不要你离开我呢。”她忽然觉得不对,便看着他问:“过几日下山?你怎知我们过几日便能下山?”

他言之凿凿,“过几日在山上安顿好,你且好生学本领,我一人下山即可。既是要明媒正娶,自是下山算出八字,再去你家提亲。”

“算八字?”

“嗯,提亲须携此物上门。”

“不算。”她环住他,言语带气道:“你我八字若是相合最好,若是不合,我是要逆天改命的。既然如此,算它做甚?徒增心里不痛快。”

此言颇有几分道理,白应留认同道:“好,那便不算,不过提亲也要下山。”

她泄气道:“我爹娘都死光了,你去找谁提亲?”

“你的叔父。”

“不找他,我不喜欢他,更不要找别人。不许你回去提亲,我不想让他们缠上你。”

他轻拍她的背,似是令她莫置气道:“但那日似有人说你卖与我做妾,总不好让旁人背后嚼舌根。”

她蹭蹭脑袋道:“旁人嚼舌根,那是他们长舌头,我才不管呢,我又不回去了。再说,提亲也要你家人上门,你也不喜欢你爹,他也不给你上门。”

“太后可以上门。”

“不要不要,我害怕她。”

李尤说出这话,白应留忆起重要的事,便抓着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皇上身世,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她心中一咯噔,紧紧闭着自己的嘴,郑重点头。

他不放心地问:“若是旁人问你可知晓皇上何事,你该如何作答?”

她目光一钝,问:“皇上身世?和我们小民有什么关系?”

“不对,重来。”

她眼球下意识转动后道:“皇上?我怎么会知道皇上的事?”

“不对,再来。”

她又要转眼球,他道:“不能动眼。”

她蹙眉,眉头下压,思考她若当真不知道这事该如何。

福至心灵,她微挑眉,目光不解问:“皇上?”

又眉头下压,愈发不解道:“我知晓皇上何事?”

最后恍然大悟,满目暧昧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皇家秘辛了?”

他盖住她的目光道:“可以。”

她喜滋滋地扒下他的手问:“可有奖励?”

“想要什么奖励?”

她猛然直起身子,靠近他的面庞。他下意识肌肉紧张,双手撑地欲随时奔走。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她眉目含笑道:“想要……你不能总逃避我的问题。”

他的呼吸稍作平缓道:“知道了。”

她撤开身子,呼吸着清凉夜风道:“既然你的主母已经去世了,你爹又未续弦,便是孤寡老人一个,你为何不回家?明明脑海中对他这么模糊,好像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是很讨厌。”

“我……”

他说着便要扭头,却听得掌拍脸庞的清脆声,他的脸被迫正对着她。

他叹息道:“说不清,不过,明明我们是父子,他在我内心深处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想来已足够说明我们关系极差。”

看他面如同霜打茄子,目光如破石头,她于心不忍地宽慰道:“说不清,便不说了,我大概懂了。”

她的宽慰未覆盖他的伤痕,正如她宽慰自己的话,也未遮盖自己的苦痛。

此刻,她遮住的,是他的双目。在他只剩一片漆黑时,与之呼吸交缠,唇齿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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