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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刺客

冬至,白应留如约归家。

白夫人未曾说什么,却是面色不善。为此,白应留提出住回墓园。

墓园的棚子早已拆除,住在那里,于情于理也不合适。

恰逢武将李鸣发妻难产过世,他执意为儿冠母姓纪念亡妻,为此被李家赶出门。白应惜便以分解哀思、帮忙照看婴孩为由,让白应留住在了李鸣家中。

李鸣亦是名门出身,不止能教白应留招式,更能教他些许兵法,白应留亦能告知李鸣些许山林之趣。

孤零二人相伴,礼节重重的除夕夜也颇有意趣。

二人把酒言谈,李鸣笑他大小伙子,还没喝过酒。白应留望着漫天烟火,让李鸣猜测烟火从何而来。

李鸣以为小伙子动了凡心,正要打趣,不料发现此秘密源于萧师父的儿子被丹灶家捉走炼丹。

当时萧师父追至丹灶山庄,被丹炉炸伤,遂邀众多江湖旧友共平贼窝。多人来势汹汹,丹灶山庄燃爆火药,死伤无数,惊动官府来拿人。幸得存活一烟火匠人,解释是存放不当导致烟火燃爆,又为官爷们点燃这绚目之花,劝其献给皇上以升官发财,方使得事情平息。

李鸣听闻,忙问火药方子可还在。

自然不在,毕竟丹灶山庄死伤惨重,萧师父的好友折进去许多,连他本人也炸伤了腿,便视此物为洪水猛兽,定要毁个彻底。

李鸣连叹可惜,若是将此物好生改造,以便用于战场,定然能扭转羌门关局势。

“羌门关距此地甚远……”

李鸣举起酒杯,打断白应留的话道:“可我们迟早要去。”

除夕不宜忧愁,遂是举杯,饮至子时。

守夜人多有睡去,亦有偷摸从家中溜出来看望弟弟们的兄长们。

兄长们入门便听闻谈笑声,遂问他们在聊什么?

李鸣大笑,道这弟与白应惜相去甚远。眼看白应惜是白面书生,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中自有定数,不容旁人置喙。而白应留黑面硬汉,其实像个糯团子,好拿捏得很。且说前些晨起,弟弟不知自己身体异样是变成男人的征兆,还以为得了隐疾,满心忧愁,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说,被不明所以的旁人误以为是绝症后,偷偷抹泪欲写遗书呢。

白应留被说得红了脸,更是引起哥哥们的哄笑。李鸣兄长李澍甚至开玩笑,要将自己女儿指给白应留。

白应留连连摆手道不可,李澍女儿才一岁,与他年纪不相仿。

见他当真,李澍更是来了兴致,历数所知的忘年夫妻,佐证恩爱长久与年岁无关,甚言他的夫人或许尚未出生。

提及恩爱夫妻,正戳李鸣痛处,见他眼角泛泪,众人便将话题引开,说今夜烟火绚丽,城中热闹非凡,不知这繁华,还能看多久。更不知,若他们不在了,兄弟儿女将如何度日。

尤其是白应留,令白应惜甚为担忧。

故此,闻说谢庄锦的胞弟谢景阳升为将领,不再做宫中侍卫,白应惜便将白应留引荐于谢庄锦面前。

“他还这么小,你这是让他打童工,虐待孩子啊。”

白应惜含笑道:“你自不会虐待他。”

谢庄锦当然不会虐待白应留,不仅好吃好喝地将他养得壮实,且于春分后将他送回山上,再于冬至时接回。

如此优待,代价便是让他看孩子。谢庄锦的大儿子是世子,众人看得紧,亦是功课繁重,不能乱养,便看二公子张游。

“白二公子看张二公子,刚刚好。”

于是白应留过上了白日在宫里看孩子,晚上在李鸣家看孩子的日子。

如此往来冬春,孩子们会说话的时候,便道喜欢黑侍卫。会走路的时候,便想着玩飞飞飞。

不入流的江湖功夫,白夫人看不上眼。但白应留的勤恳,她也知晓一二,自是默许他可以回家住。

然而,他婉拒了。

白夫人晓得他是不愿见她,并非不愿回家。家中可不止有大哥,还有清荷。

这混小子平日里总会偷摸地对清荷讲宫中的所见所闻,还赠给她一个首饰盒和一锭金元宝。

清荷不肯收,却追不上轻功已有小成的他。而他虽未言赠这些东西是何意,却说,这是他见过的,属于自己的第一锭金元宝。

白夫人纵是不喜白应留,也不许他娶丫鬟为妻。遂为清荷寻了门亲事,正是嫁与丱州一驿丞。

嫁给驿丞算是个好归宿,但出嫁那日,清荷举了把红伞,不知在避讳什么。想来,这好归宿中,也掺杂了怨气。

由此,白应留在那嫁娶门前踌躇再三,终是怅然离去。不知走了多久,困倦之下,坐在一颗桃树下解乏。

微风起,一片桃花落在他的脚下,落在他的泪滴旁,落入他的视野。他抹泪抬头,又一片桃花落下。脑袋空空的他下意识伸手,令花瓣躺在掌心。

他看向手中花瓣,尚未有缱绻心思舒展,便听得一声婴儿啼哭。

李尤浑身一激灵,这般熟悉的地界,可不正是三河湾?

她感到四肢无力,万分紧张,又不敢情绪波动,唯恐被记忆弹出,只得屏息凝神,随白应留前行。直至他行至那哭声旁,看到一位凉透了的妇人。

那是她的亲娘,给予她获得一切可能的人。

她欲目不转睛地多看看这位未曾谋面的娘,可白应留只顾着抱着她去寻大夫。她只得仔细看看斗篷中的自己,又不能看得太仔细。仔细一看,太丑了。

正是叹息中,熟悉的家门映入眼帘。爹爹出现的刹那,她觉得鼻头一酸,娘出现时,她竟要泪流。

可惜,这非实境,她无法抱着爹娘哭一场,只得想啊,原来爹娘并非一直满头白发,而是可以更年轻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

白应留哪里知晓她的情绪,他心中所想不过是折回妇人尸首旁,将她埋了。挖坑埋人这事,他既干过,便异常利索地行了,以至于李尤只晓得自己与娘着实长相相似,连哪里相似都未看清。

不过,他也是好意,留下这么个新鲜的小土包,令日后李尤与爹可以来此处烧纸。尽管从前,她并不晓得为何在此烧纸。

她想,她可以驻足想许多事情,如同白应留在青依墓前那一年般,对娘说许多话,可他的记忆却不会因此驻足。

又是一年冬至归家,他顺从地住进了白府,住进没有清荷的房子。清冷的气氛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照常去看孩子的时候,方得几分松快。

然孩童日常长大,哪怕给孩子做陪练也做不了几年。于是,他开始在谢庄锦的示意下做些小活。

至萧师父过世,萧木秀道不须白应留守孝,白应留便空出三年自由时光,借此瞒着谢庄锦之外的人,入了警世司,有了正儿八经的上峰,哨儿。

李尤又是一激灵,这不就是鬼窟中出现过的人?

可仔细看去,他眼下倒比那时苍老,面上皱纹许多,望向鸽群的眼神也很沧桑。这种宁静的感染力,倒与白应惜有几分相似,使得二人熟悉起来。

哨儿给白应留瓷哨以唤救兵,又教他如何办成老人家,打趣他这愈发壮实的臂膀身躯,可是不好做斥候。

不便做斥候,自然做杀手。

名门世族笑脸相迎,背地里常用他们这把刀去捅。

他扮成中年男子熟稔果断模样,却有少年人的灵巧,以“老黑”之名替掉“白应留”,以相似的环首刀换掉长生刀,一刀毙命,从不多话,颇得买主赏识。

殊不知,他明里拿钱办事,暗地里常偷取死者家中的账本、城防图,再交与哨儿。

哨儿担忧偷得多了会引人注意,白应留便推辞道有萧别离偷梁换柱。哨儿知萧别离这人亦是斥候,便不做多问。却不知,那些笔迹皆是白应留左手仿出来的。

无他,仅是曾听白应惜道,警世司是谢庄锦的嫁妆,却不似死物一般可以永远属于她。各人各志,随境而变,终难揣测。

除去这点秘密与白应留的身世背景外,他与哨儿着实交好,且配合默契,以至于这三年倏忽而过。

然而,白应惜开拔后,白应留以过清净武修日子为由,仍旧回到栖凤山,让萧木秀帮他遮掩行踪。

萧师父弥留之际将琢磨了一半的火炮方留于萧木秀唬人,白应留又将明鸣花给她,若是有人来栖凤山寻他,委实推辞不得,便燃明鸣花,附近有人看到,会通知他。

而他,仍旧过着血光剑影,以及月光下的寂寞山岭,酒肉肠胃的日子。偶尔,是形形色色的朋友。李尤正觉得无趣,这些日子便一晃而过。想来,他也觉得无趣。

于他而言,至重要的事情,可能还是兄长。

故此,她看到,白夫人手攥一块玉佩,抓着白太傅的手道:“单凭一块玉佩,如何说我儿已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白夫人高举手臂将玉佩砸出,白应留急忙接住,正巧对白夫人对视。只见她红着眼与他僵持,片刻,轰然倒地。

白应留心中一紧,不知如何是好。而父亲,颓然坐在地上,好似大有不理世事之感。

白应留伸手欲扶父亲,只听他喃喃自语道:“如何能活呢?如何能活……景阳死了,李鸣死了,死了,全都死了,他身子那么弱,如何能活……”

他试图宽慰道:“或许能活,李澍兄长,岂不是活下来了?”

“如何能活?”白太傅声音陡然增高,双手划臂道:“这天下拼的是人头!阴谋、阳谋,皆不如死士之命!玉阶本就是白骨铺成,我儿如何能活!如何能活!”

白应留无言以对,他书读得少,又与白太傅交流甚少,甚至想不到,有朝一日,竟须自己侍奉膝下。

他不知该如何行,只得护送二老迁至京城。一路上,亲自煎煮大夫所开之药,端于他们身旁。

舟车劳顿,使白夫人每况愈下。

有一日,白应留正放下药碗便离开,白夫人却道:“来我身边。”

他身形一顿,步履踟蹰。

白夫人却是慈眉善目地再三呼唤,而后拉着他的手道:“你近日所读兵书,娘略作翻阅,竟多有不懂,为娘讲讲可好?”

白应留已有许久未读兵书,只得说些李鸣所教他的只言片语。

忆起李鸣,消失的音容笑貌皆刺透他心,令他声音逐渐哽咽,眼眶中也蓄满了泪。

白夫人却含笑闭目,听得津津有味,好半天后道:“小点声,娘累了。”

她累了,随着白应留的泪落下,她一睡不醒。

白太傅遂要告老还乡,新皇却以百废待兴,须仰仗老臣为由,令他带着李鸣遗孤等人,速至京城。

于是,白应留只身一人驾马车,快马加鞭来到白家祖坟。按白太傅的叮嘱,将白夫人体面安葬,并在她的墓碑刻下白夫人的闺名,季月皓。

往后的日子,白应留当真记不清了。反正警世司逐渐充实,不是非他不可,而他已被仇家寻仇,显明身份泄露。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得开,干脆不做老黑,就做白应留。也不做刺客,做赏金猎人。此前随意弄的环首刀已钝,便换回长生刀,其实与之前的日子相差无几。

去鬼窟寻水墨时,他也只当是寻常的拿钱办事,却忘记那时的他已成上峰,肩上有担子。

显然,他并不合格,就连这段记忆也只剩血。一层又一层的鲜血蒙住他的双目,延绵不断的恶鬼呼号声绕耳。

眼前终是一片漆黑,耳边具是寂静,他倒下了。

李尤心头一揪,只见画面一转,刺得她眼疼的光亮中,有许多走马观花的景象,看不真切。它们伴随着言语声,吹拉弹唱声,号角声,等等一切声音,听来皆如在耳中塞了棉花,又如半梦半醒的恍惚,也听不真切。

定睛再看白应留做什么,他坐在风沙四起的边关听驼铃,坐在人声鼎沸的酒楼看窗外花灯,坐在午夜子时的河边放河灯。

这些记忆正如河灯划破的水流一般,破破碎碎,稀里糊涂,李尤欲看仔细,便见他大手一伸,从水里捞出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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