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老牛
老幺的目光被出言反驳的李尤吸引,而李尤对上凌厉的目光,一下子失了莽撞,反是用一贯的示弱道:“您看他手指上……”
男人打断道:“丫头片子说什么呢,你又不是大夫。”
“老牛,让她说。”
老幺喝住老牛,自李尤急切的目光中,望向白应留的手。
“您看他的手,自打被人暗算,不知碰过什么东西后,便十指指尖各拖血线。”李尤又托起白应留另一只手道:“眼下血线已至指掌,不知是何缘故。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有毛病的。”
李尤十分肯定,此线非同寻常,因着它昨夜一夜生长较往日快了许多,不知是否因她阴魂附体,压他阳气之故。
老牛扇着蒲扇,弯腰打量道:“真是,怪事,怪事。”
说着,他又随手啐了口吐沫,正欲往白应留手上擦去。李尤眼疾手快,忙扯掉白应留腰间的水囊,往老牛手上倒水道:“前辈,用这个洗手。”
老牛并未有何不妥,仍是用沾满水的都去搓白应留的手道:“确实不是画的哈。”
白应留受过这洗,再次作揖道:“烦请前辈出山施救。”
“收了钱,那有不治的道理?”老幺面露不悦道:“真是上辈子欠你们母子的,留下,治。”
她转身又要走,白应留斗胆拦路问:“不知前辈是否已收关门弟子?”
“想做我徒弟?”她头也不回地指着老牛道:“治好他再说。”
老牛对着这“夫妻”二人嘿嘿一笑道:“你们既是木秀的族人,拜木秀为师最好啦,木秀很不错的,就是年纪轻,不过大丈夫也能不耻下问,向小丫头求学。别搁这碰钉子,偷偷告诉你们,我可难治的很。”
他得意地摇着蒲扇,大迈步子,向院中走去。李尤看出这人心善,便缠着他问:“牛前辈,您方才出门要做什么?不知我们能否为您分担?”
老牛一拍脑门道:“忘了忘了,出门、出门一趟。”
他出门前偷瞄眼老幺的背影,见她未留意,脸上的神情可谓是一时失落,一时满肚子坏水,一时又春风得意,让人看不明白。
然而,李尤如今晓得,真正琢磨不明白的人,脸上不会变换如此多的表情。此人城府不深,她便跟着老牛,问有何能帮忙的,直跟着他自溪边摸出来根木叉扎鱼。
叉鱼、做鱼,这不是长生刀的强项,却是白应留的拿手好戏。劈过蚌的长生刀麻利地扎出许多鱼,且看主人将鱼刺挑干净,再加上李尤谄媚的小嘴儿,不一会儿就将老牛哄得开开心心,将肚子里的话皆倒了出来。
“我的病啊,就是不知道疼。木秀身边的小王说,以前有个这样的人死在老幺手里了,所以她非得治好我不可。”
李尤指了指白应留道:“那个人,是他娘。”
刹那间,老牛好似寻到知音一般,握着白应留的双手道:“老幺她不让我吃鱼,说什么怕鱼刺将我肠子扎穿了。”
而后,他顺走白应留手中的烤鱼道:“我啊,都是背着老幺,偷偷出来吃。”
李尤打趣道,白应留不须背着谁吃烤鱼,因他并未承娘亲的病,在此之前,身体皆壮实得紧。
“壮实好,壮实好。”
老牛吃着鱼,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便半靠在石头上,问起白母死时是何模样。
李尤见白应留眼神一滞,便握着他的手道:“又冷又热,好似伤风,乏力,虚弱,最后五脏六腑腐败,不晓得是脏腑腐臭味还是尸体的味道,便就去了。”
“哦……那我死的时候,也就这个样,听着也不可怕。”老牛舒了口气道:“当年她从死人堆里把我捡出来的时候,我就这个样。”
老牛这般说着,开始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好似濒死一般道:“那时候,她给我治病,我不喊疼,她就说要治到我知道疼为止。我还当她被我英勇折服了,后来知道原因,还失落一阵,就不咋听她话了。”
老牛沉浸地描述自己前半生的日子,说他打小就不知疼痛,不记得是因着好奇还是什么缘由,将自己手、唇啃地不像样。爹娘求医不得,又认为他是怪物,见他能言能行,便将他扔在城中乞讨为生。
后来兵荒马乱,乞讨也难存活,他便入了军营。
老牛摇扇感慨道:“你们不知道,那些年乱的呦,有个愿意当兵的都不错了,管你多大,会砍人就行。而且募兵去的都是羌门关,那鬼地方,去了别想活着回来,我这就是命大。”
“羌门关?”
李尤忙拉着白应留道:“您有没有见过一位长相与他格外相似,却是白净的军师?”
老牛瞥一眼道:“你就说是他兄弟还是他爹?我当兵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兄弟我肯定没见过,要是他爹我说不定见过。”
李尤泄了劲,白应留倒是习以为常地摸她的头,安慰她。
老牛吃人嘴软,不忍心道:“不过要是他兄弟,指不定还活着,北穿时候的羌门关是血腥,如今不是改朝换代了吗?不是被那什么金木灭国了?听说灭国代价大得不了,那边也是没钱没人跟咱们打仗,不是放了俘虏求和?那里面指不定就有他兄弟。”
白应惜约摸是活着,他们只是想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故而,老牛的话并未使人受安慰。
老牛有所感受,便岔开话题,转而问起二人来历。
“瞅这小子拿个长刀,混江湖的吧?怎么想着来学医?”
“不是他,是我,他想让我学。”
李尤叹息,将自己身世来历说了一遍,包括父亲在世时未能好生念书,如今技艺不精,无法安身立命。她晓得,白应留担心手上血线会致死,便不得履行约定,一道种地,安度余生。这般情况下,她有世间众人难以匹敌的一技之长,受人追捧,不仅养活自己,更是安全许多。
白应留诧异,她竟懂他所想,分毫不差时,老牛听得直抹泪道:“妹子,你就是我小李兄弟的妹子啊!”
“嗯?”
李尤一怔,眼看着老牛欲拥她,却被白应留手臂拦住。
老牛被白应留的双目凶光瞪得汗毛直立,连忙摆手道:“干啥啊,我又不是吃她豆腐,这是我小李兄弟的妹子,想不到我小李兄弟也没了啊!”
他欲语泪先流,又抹泪道:“不过小李兄弟要是知道他有个妹子给父母安葬,妹子也有着落,也算是泉下有知了啊我的小李兄弟!”
他拍着腿,又哭又笑地说他在军营中认识的小李兄弟。
李尤第一次听人详谈自己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心生奇妙之意。
从前父亲对其避而不谈,唯恐引起母亲相思后发病。乡里乡亲提起李大,只言是个害羞的小伙儿,镇不住场子。老牛却道小李兄弟是个热心肠,用自己跟着爹学来的医术,想治治老牛。虽然治不好,却也心系老牛,常常查看他身上有无伤口,叮嘱他有些伤会要人命,告诉他哪些草药可以用。
“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牛仔细端详李尤,似从她身上看出几分李大的影子,便拍着胸脯道:“妹子,你们这事包我老牛身上!治病,学医,一个不落!”
竟有一日,能受兄长的荫庇,李尤心中有种说不出感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似乎是爹娘在黄泉路上遇见兄长,让他帮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一把。
不论是老天爷的眷顾,还是亲人的爱护,皆可令她心头暖暖,眼眶沁泪。
“妹子,别哭啊妹子,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老牛说!”
李尤抽泣道:“有,可难了,有人托我给医圣大人下战书,不然变成厉鬼也要缠着我。”
老牛挠头,“下战书,怎么不自己来?托你做什么?”
“因为他已经变成鬼了,临终前我碰巧在他身边,他便托了。”
“这……”老牛蹙眉道:“鬼的事,我老牛也管不了啊。”
她哭声更甚道:“老牛大哥!”
老牛一拍腿道:“管!我管!咱们一样一样来,先给咱们妹夫看病,再当徒弟学好本事,套完近乎,再说这应战,一样一样来,好不好啊?”
她收了哭声,抹泪道“嗯”,又破涕为笑,看得人心如雪融化。
眼看好一幅“父慈女孝”的场面,白应留却惯性地记下老牛言辞间所涉及的人事地,欲在夜里找人验证一番。
老牛未觉被人怀疑,有机会照顾好兄弟的妹子妹夫,他心中甚喜。
然而,信誓旦旦的老牛一踏进院门,便听得堂屋传来一声响。
循声看去,正是老幺将一碗汤汁砸在桌上,道:“喝!”
腰板直挺的老牛瞬间蔫了,偷偷瞄着老幺的脸色,咕噜咕噜地喝掉拿碗汤汁。
李尤嗅着味,不由自主地笑了。
待白应留问她所笑何事,她便耳语道:“闻着这药有威灵仙,软鱼刺的,看来医圣真的很怕老牛大哥死。”
老幺瞥了私语的二人一眼,走是转身离开道:“你安排他俩,没事别来烦我。”
“哎,好嘞。”
老牛一弯腰,抓着二人便向偏房走去。
“慢慢来哈,咱们这些事儿都要慢慢来,不能急。”
李尤回头看着干净的药碗,装作不知问:“老牛大哥,您那喝的是什么?”
“嗐,治病的药,一天两顿的喝,有时候还加一顿。以后妹夫啊,也要一天两顿的喝了。”
她闻言点头,又应了老牛所言,日后不必客气的话。全然未留意,白应留的面红白交错。
自然,他的面发红发白,着实难以发觉。
只是到了偏房时,李尤多少感到他的犹豫,便主动坦言,虽是被救后以身相许,但家中父兄死别,无法向长辈提亲,故二人并未成亲,同住一房,不合规矩。
“我不就是她兄长?向我提亲啊!”
白应留脱口而出,“不是。”
老牛叉腰道:“我懂,你是不是怕自己病好不了,拖累我妹子当寡妇?我小李兄弟重情重义,我妹子肯定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不会在这时候弃你不顾。再说寡妇怎么了?太后以前还被人休过呢,还不是变成枝头凤凰了?”
李尤小鸡啄米般点头道:“不愧是我老牛大哥,句句说在我心窝。”
“这么见外做啥?喊我老牛!”
李尤笑出梨涡道:“老牛。”
“哎!”
老牛乐呵呵地出门,帮着他们二人自马车上卸下东西。
他前脚刚出门,白应留便抓住李尤的手腕,止住她的脚步道:“医圣向来把脉定生死,脉安症乱是怪病,你懂医道,难道不晓得此理?这般胡来,可是觉得寡妇的日子好过?”
她踉跄两步,回首看着白应留满目认真,便可怜巴巴道:“我未想这么多嘛,再说老牛和你娘一样的病症,却能活这么久,想来医圣有大本事,你肯定没事的。”
他言辞添了严厉道:“说实话。”
她看着远处老牛正和马儿周旋,一时半会不能来解围,只得叹息道:“好吧,我晓得医圣看一眼,便转变态度,让我们留下,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怕你恶化了会瞒着我,也怕你多想。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成亲,你不能抛下我,别想着有退路,不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不可。”他心中不安复起道:“须待安顿好。”
她转身搂着他的脖颈道:“知道为何老牛大哥急着让我们定亲吗?”
“为何?”
“因着一般人,是不会在战场当军师的。所以你家父兄必不是一般人,老牛大哥想让我拴住你。”
“或许是你未出嫁,不便跟着他们二人。”
李尤摇头道:“饥荒里的人,讨饭,吃树皮,吃土,甚至易子而食。良心,脸面,风骨皆被抛在脑后。老牛是挨过饥荒的,也像我一般一无所成,所以一听我的过去便知,你死后,我的处境,就像饥荒里的人。那么,他想让我攀附你的家族,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误会,他必是如此想。”
白应留无声中皱眉,一派沉重模样,惹得她失笑道:“不用怕,你肯定能挺过这一关的,放心吧。要是实在挺不过去,我是你的遗孀,指不定还能承你爹留给你的财产呢,对吧。”
顺着她的话想去,他开始琢磨白太傅是否会留给他财产。
李尤一看他的眼神,就知他这庸人又要自扰了。便亲他一口,趁他不备,一溜烟去帮老牛牵马、搬箱子。
她的背影雀跃,他们身后却现出萧别离的死亡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