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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原理

这一跪前,李尤笃定老幺已知何毒何解,便不甘坐以待毙。尽管攫取记忆须得贡献记忆,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见过这毒,亦不觉得会贡献有何隐秘之事。

不料,她在老幺的记忆中,听到了乌花毒,正出自毒王。

他来回踱步道:“幺妹儿,皆言神医三指定生死,若是指下未察,症状已彰,如何说?”

“症状已彰,指下怎会未察?”

毒王停步道:“痫病发时抽搐,醒后如常人,又如何说?”

老幺含笑道:“如常人,乃言语举止无异。却因有伏痰伏风蓄势待发,脉象、身体的寒温虚实不如常人。”

毒王向后倾身子,探头道:“人有气血津液环周不休,血停为瘀,津液停而为痰,你定能察觉。气行骤猛为风,风性善变,你不一定能察觉。若我控制风,你便输了。”

老幺失笑道:“廖玄,伏而不发,不论我能否察觉,都算不得症状已彰。”

毒王撑着身子对之对视道:“我会让他十指渐见血点,血点生血线,十根血线连于两掌心时聚如花苞,伏气四起相互缠绕,阻血留瘀,阻津液为痰,其人发为痫病,只待花苞绽开,暴毙而亡。痰瘀互阻,血线想必乌紫,我欲称之为乌花毒。若真能成,将来必让你见识见识,若你能治,你赢了自然开心。若你不能治,收下一朵花,也算美事一桩。”

“杀人也算美事,师父将你逐出师门,还是罚轻了。”

毒王起身道:“唉,跟你说了也不懂,人能开花,可惜木头开不了花。”

“木头为何开不了花?你整日里净琢磨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若想想日后去做什么。”

“日后啊……”他将双臂放置脑后道:“掀了巨毒门的牌子,我早瞧那名字不顺眼了,俗气。这江湖用毒啊,非我说了算不可。待我搅得江湖不得安生,留下传奇后,便抢个美人做妻子,生个水灵灵惹人爱又古灵精怪惹人恨的女儿。再之后,我就退隐江湖,做个妻女奴。若有谁要求娶我的女儿,非要将我毒死,我方能同意。”

“……跟人沾边的事儿,你是一点都不干。”

李尤非常苟同这话,哪里有人造毒不造解药的?到头来,还不是被自己的毒药害死了?

害己,还害人。

她正暗自伤感,心里却似蚂蚁爬过般不适,有些别扭,有些抓心挠肝,又有股力量在压制这种感受。这感受不似她听见血线时的后背发麻,更像白应留轻吻她时的心尖颤动。

这奇妙感受此时必不源于李尤自己,定是源于幺妹儿,李尤一喜,木头开花,须得耐心,如今时机成熟,正是天赐良机,她必得抓住。

可转念一想,毒王本人中乌花毒身亡后,并不似此时一般云淡风轻,而是对她道:“乌花毒与情爱一般,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若无解法,只得一日一日倒数自己的日子,一日一日数算无尽的遗憾,越数越根深蒂固。直至情爱彰于世时如花开,极盛后堕入衰败。绝望、无力、空洞、失丧、黑暗,才是乌花毒最绝之处。”

彼时李尤年幼,不懂毒王言语间的玄机,只当乌花毒会使人日渐乏力,直至毒发身亡如灵魂永坠阴间。

此时,她只恨他讲话云里雾里,搞什么玄之又玄,不讲重点,使她未曾在白应留中毒初时便有察觉。

可毒王不讲重点也就罢了,他还真假掺半。原以为开花是个类比,未成想,当真会开掌中花。

那么,最初计谋的痫病是否会发病?绝望、无力、空洞、失丧、黑暗,又是如何发生?

李尤不知,却是心中不安丛生,这些字眼于她而言隐隐相熟,似要将她拖入深渊。深不见底,毫无光亮,耳边也唯有野兽的怒吼。

她的脑子仿若被吼声喝住,丝毫不得转动,手脚也似被寒冰包围般,僵硬、寒冷。周遭归于沉默,她仿佛被扔进寂静的深渊,能听到的,唯有她自己的声音。

然而,不再窥视老幺的她,猛然感到被窥视之感。

皇上的身世即将被窥探,她一个激灵,抽离老幺的身体。

老幺倒地不起,她亦是如此。

不成想,她欲得解药之法,却只得到了脸上的泪。

还有害怕,很怕,很怕。

往往白应留会抱着她,问她在怕什么,而后说些莫名其妙一点也不像安慰女孩子的话。但她还是会没那么害怕了,因着她觉得,有他在,一切皆不必怕。

可这次,他未将手掌血线当一回事,怎么救人救己呢?

看来,只有她救他了。

想至此处,她便心一横,一跪不起,连连蹭至老幺身旁,哀求道:“求求前辈将心比心,救救他。”

老幺嗤笑道:“将心比心?”

“嗯!”她抱着老幺的双腿,将头紧贴道:“晚辈愚笨,于医理多有不懂,但对夫君一片真心,想知道他如何诊治,能活多久,与他缘分几何。正如前辈问何人下毒,想必也是想知道毒王廖前辈的下落吧。”

老幺掰开她的双手,言辞间猛然带了质问,“你知道廖玄下落?”

李尤怯怯地点头道:“知道,乌花毒乃廖前辈秘密之毒,他说,唯有医圣可在毒发前察觉,亦唯有医圣可医治,因为这是您二位的赌约。我此前试探于您,不提乌花毒之事,想确认您真假,既是确诊您为前辈口中医圣,自然不会骗您,也骗不到您。”

老幺心有疑虑,总觉得这丫头的话不可信。但廖玄捣了巨毒门时,江湖上尚无乌花毒的风声,想来知道此物者,确与廖玄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好,这赌,我必赢不可。但他不出面,我必不亲自应战。”她凝视着李尤,将廖玄的设想告知,稍加提点后又禁不住问:“你可知如何治风?”

与白应留相关之事,李尤自然上心,看过的书争先恐后地闯入脑海,又喷涌而出,如同眼眶中不受控而充盈的泪珠。

“搜风通络之药不能少,又要活血化瘀。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且久病伤脾,必得顾护脾胃。但他尚未发病,正气未损,过投补益有闭门留寇之嫌。眼下还是以攻邪为主,使邪去正安。”

“这不是什么都会嘛。”老幺见她委实悲戚,心中火灭了几分,言辞中添了几分和颜悦色道:“治病开方就是这个样子,不是和膏药一样,摔了就贴这个好用,肿了就贴那个好使的。”

“晚辈受教了。”她抹抹泪道:“但晚辈治病开方还是不行,恳求前辈费心。”

古灵精怪惹人恨,又水灵灵地惹人疼爱,这便是廖玄想生的女儿。

思及此处,老幺不知那厮是否真抢了夫人、生了女儿,语气不自觉地又冷起来道:“知道你不行,你若行,就该让老牛给你们夫妻安排两间屋子。”

“为什么?”

“为什么?”老幺高声道:“温柔之盛于体,声音之盛于耳,颜色之盛于目,馨香之盛于鼻,谁是铁汉,心不为之动也?这话你没读过?”

她摇摇头,似待挨罚的孩童。

老幺叹息道:“罢了罢了,你如果都读过,也不用求师了。但你要知道,房劳引得相火妄动,可是损伤阴精津液,水不制火,热极生风啊。何况我指下探那小子是阳盛体,他又年轻,情欲无涯,若真烧起来,暴毙指日可待。”

李尤细细回忆,白应留早前便有走火入魔的经历,后言掺了《流云心经》方进一步平息。那《流云心经》在她记忆中,多有宁心静气,调和阴阳的言辞。想来,老幺所言极是,白应留经不起烧。

然而,老幺一看她这眼神,便觉得她在憋什么坏心眼,遂是一拍扶手,厉声问:“廖玄在哪儿?”

猛一喝,惊得李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廖玄在哪儿,这,她还没编好呢。毕竟她认为廖玄被杀,天机阁有乌花毒,必然是张祯杀了廖玄。若是老幺知晓了,必然要去报仇。

医圣只会治病,哪会害人?可不是有去无回?

老牛待她如亲妹子,她还是希望老牛能和医圣相伴到老,莫要卷入是是非非。

心里转过几百转,眼神却呆如木鸡,这便是她自白应留那里学到的说谎诀窍。

于是,二人相视,静默片刻后,她道:“不瞒您说,我家夫君习武,曾走火入魔过,身体大损。”

她看老幺神情无异,便顺着这真话开始编道:“后来我们遇见廖前辈,他与我一见如故,要收我为徒。我与他非亲非故的,不敢做他徒弟。他原以为是我们不信他有能耐,便医治我家夫君,治的还挺好。”

对于廖玄会有这么好心,老幺心存疑惑,而李尤背手,一边倒腾荷包中的药丸,一边道:“不过廖前辈树敌太多,我不敢做他徒弟。他说,他被人寻仇,如今命不久矣,若我不做他徒弟,便帮他了却心中一憾事。这事,就是送您一朵世上独一无二的花。”

老幺双眸微动,纵使心头疑云环绕,亦禁不住回忆侵袭,遂是难以自控问:“他怎么不亲自来见我?”

“他怕仇家迁怒于您,对您不利啊,而且那时他形容枯槁,不想让您见他如此衰败的模样。”李尤又抓住她的裤脚道:“故此,廖前辈一把火烧了我们的住处,迫使我们来找您。不过我们不知哪里有独一无二的花,便迟迟不敢来,只是投奔了药谷的木秀谷主。”

她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道:“夫君那日替我修窗子时,被木屑扎到手,我一直以为他指尖的血点由此而来。您若不信,可以问木秀谷主,正是她告知,我们方知晓您的住处。不过……”

她噙泪道:“不过我们来寻您的路上,夫君血线生长,他自认病入膏肓,一直让我离开。我是孤儿,无处可去,誓要守在他身边,好说歹说,方与他天地为媒,结为夫妻。这一段,木秀谷主不知道。”

何止萧木秀不知道,连墙外偷听的白应留也是才知道。

这丫头,编谎话的本事可比他们初见时要精进多了。

而他,却只学会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并以此要挟萧别离照顾她。

当然,照顾她、保护她这件事,在他尚在世时,不可假手于人。他知她说谎时心虚,说得越快,越容易露馅。便静候屋外,思索如何替她解围。

令他没想到的是,她可以靠自己。

听得她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一堆药丸,说是廖玄赠与白应留调理身子的药丸。还说从前未有多想,如今经老幺点拨,知晓那独一无二的花便是乌花,夫君中的正是乌花毒后,便觉得手指非木屑所刺,中毒非外物破掌,而是这调理身子的药丸中,有几颗不太对劲。

老幺一闻,自李尤口中知晓乌花毒的配方,又听得廖玄所描绘乌花毒绝在何处,便信了。

信归信,心里却一下子泄了气。

“廖玄死了,我应战不应,又该如何?你自己的夫君,你自己治吧。”

“我知道于您是无谓了,我知道夫君诊治不得假手他人,但您得收我为徒。”

她壮了壮胆后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道:“但我已经治好老牛前辈了,他现在知道痛了。”

老幺丢下所有骄傲、怒火、悲伤、怨怼,似是毫不在意,又似神游万里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环绕房屋道:“您这屋子方位好,能看到整个院子,却未留意老牛前辈不在院中吧,那定未留意他的去向了,他正在房下偷听呢。”

偷听的老牛发觉行迹败露,吓得要转身而逃,却正撞上白应留的身躯,令他浑身一抖地“哎呦”一声,又连连拍胸口,压低声音问:“你啥时候来的?咋走路没声儿啊?吓死我了。”

老幺闻声,骤然敛起方才涣散的神思,强作镇定道:“偷听又如何?”

李尤望着墙,摸着心口,语气如哀怨的琴弦。

“偷听,心会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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