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取舍
杏香打头便晓得水墨不是五少,哪怕有着诸多缘由不得不一路同行,却也总是对他关怀备至。若非时时惦记,怎么能在生死关头救他一命呢?
水墨细数五少与杏香那段青梅竹马的美好记忆,仿若当真是与她共同度过一般。他沉溺于这份美好,又被猛然拽回现实,颓废道:“但杏香为救五少,亦甘愿奉献自己的性命。”
李尤知晓丫鬟与少爷如何相处,她见过白应留欢喜清荷的模样,便晓得五少并不倾心于杏香。她更见过清荷出嫁时的欢喜模样,便晓得杏香也并非钟情五少。
她道:“虽然你不比五少,我也不明白杏香爱你什么。但我觉得,她看你时是爱人的眼睛,不是主人的眼睛。你若不信,再看一遍就是。”
为此,她又伤害自己一次,教他看,水墨自己眼中的杏香。同时,她也再次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杏香,回忆起曾被杏香温暖,甚至想要她做自己嫂嫂的日子。
那时候她总是“奴家、奴家”地讲着软软的话,不知何时,与众人好似朋友相称。朋友有生离之日,唯有爱人死别之后,还会期盼相见。
若是水墨上一世孤零零地从异世来到此处,没有一个人因着他是他而爱他,皆因他是五少而爱他,那么,他死在自己手中是否比死在旁人手中更好?死后,有她在奈何桥上等着,她是自戕,他也是自戕之人,按水墨的说法,他们会和灵做一个交易,拥有一个新人间,那里,她不会是丫鬟,而是可以坦坦荡荡地要他只娶她一人的,平等的人。
这念头冷不丁地闯入李尤的脑袋,使她惊醒后仍久久不能平静。
她抓着牢门道:“杏香抓着你的手,她是自戕。”
她将想法讲出,又情绪激动道:“可你当时举起手,应是中了药,乖乖听话,听得旁人指令?若是能找到下药之人,是否就可还你清白?”
水墨抬头怔了一瞬,那干涸的唇蠕动后,又隐藏在干枯的头发中。
李尤费了好大劲,才听到他说:“如此,便遂了杏香心愿。”
“杏香人微言轻,心想这是她挣得最好的命便罢。可你如今是五少,难道不想为她报仇,就任由真凶逍遥法外?”
“若他能死,早就死了。”
无名怒火“噌“地燃起,她隔着牢笼推了他一把道:“你不是天选男主吗?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打倒!你与他相处甚久,还不能用李代桃僵之法把他扳倒?”
“说得容易。”
“不然呢?难道在这里意志消沉,最后为了保全水家的荣耀而落得个疯癫未愈,畏罪自杀的下场?难道再次拿你谋生的刀,去谋你的命?”
水墨倏地抬头,好半晌后才颤颤巍巍地拿起手中刀。
李尤站起,板着脸俯视他道:“若你甘心这辈子仍是这般结局,那我只能帮你到这。”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牢房外的日光刺眼,她欲伸手遮挡,却见已有身影覆盖其上。
一抬头,正是谢庄锦。
她问:“你向灵讨要的,是看到死人?”
李尤罕见地并不那么惧怕她,遂是坦然道:“瞎编罢了,前世的东西,我基本记不清。”
“帮他也是瞎编?”
“不是,我想帮他,只是还不晓得怎么做。只知道,张祯既能李代桃僵,我们也能,只消将他脸上的疤除掉,想法子漂染眉毛即可。至于瞳孔的颜色,不细看,应也不会有人察觉。”
谢庄锦轻笑,“等你想出法子,怕他已经死了。”
李尤摇头道:“若他要我帮忙,咬死毫无动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且他为了和杏香成亲闹了一场,大家都知晓,他更无动机。这般难以决断的命案,非得大理寺重审,陛下批准后,方能将他问斩,怎么都能撑到明年秋分吧?”
“黑娃果然教了你很多东西。”谢庄锦柔和了笑意,递给她一张纸条道:“水墨动机不知,不过,这或许是杏香的动机。”
“什么?”李尤疑惑地接过纸条,诧异道:“水墨的脸在黑市已经卖到黄金万两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飞速转进李尤脑袋,她脱口而出道:“杏香不会以为,牢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吧?还是她认为,没人想要逃犯的脸?那牢里安全,总不能关一辈子?”
谢庄锦虽是不答,却有默认的意味。
李尤不晓得杏香看到牢中的水墨会不会后悔,亦不知换作是她,究竟如何方能两全。
她问眼前这个年长许多的女人道:“您是刚得到的消息吗?”
谢庄锦不答反道:“水墨疯癫,关他一辈子,倒也说得过去,除非他让杏香顶包。”
“顶包……您的意思是,能验出来杏香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那让杏香顶了栽赃陷害水墨的罪名?可是,会有人信吗?”
“若是陶天泽断案,必使人信服。”
“可……水墨会同意吗?”
谢庄锦的眼神忽然带了几分玩味道:“你方才,不是令其对杏香加了几分怨吗?”
一阵恶寒席卷了李尤,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有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秋风微凉,却吹得她脸疼,她问:“就没有别的法子,将他们二人皆保住,只除真凶吗?”
“若你能想出法子,我全力支持你。”
李尤第一次对谢庄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那您且把水墨身子养好,养得像张祯一些,等我想出法子。”
“一言为定。”
言之凿凿,凿在李尤心上,令她心慌。
她小心翼翼地问:“张祯是不能除的人吗?”
“哪儿有什么不能除的人,只有舍不得除的人。”谢庄锦摊手道:“我舍得,有人不舍得,还说要给儿子们当磨刀石,真是迂腐。”
她心里有了底道:“我晓得了,能死,不过他死了,可能我有点麻烦,不过他有点麻烦,我是不会死的。”
“差不多。”
“真是迂腐。”
二人哈哈大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但李尤想到她们曾一起探讨水墨想要之物,是自由,是荣华富贵,他得到过,又失去了。
她问:“是不是我们的命运已经被设定,好似水墨从得到这张脸,这个身份时,注定一辈子就是这样,得到想要的,付出命中注定的?除非,抛弃自己想要的?”
谢庄锦看着她的双目道:“我是如此认为,但你若不认同,亦可以有不同的活法,我愿拭目以待。”
“若人活着全然不为自己所求所愿,活着也很痛苦。只要正当,没什么不行吧。”她垂着头,心中没底,声音渐低问:“太后娘娘,您也有这具身体的前世记忆吗?”
谢庄锦轻轻嗯了一声,令李尤愈发沮丧。
她没有自己的前世记忆,也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仿佛前生今世皆无欲无求。但当真无欲无求,她又怎会这样活?
不知道活下来的诉求是什么,前半生亦并非好过,如今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过平淡的日子,很贪心吗?
谢庄锦打断她的思绪问:“你认为,这案子该如何判?”
又是一阵风,树叶划过石板的声音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道:“我希望水墨活下来,我希望,能为我们报仇。”
树叶随风起,又随风摔落地上。她也要为白应留报仇,那个害他意志消沉的人,哪怕不死,也得挫其锐气。
然而,此时……
“太后娘娘,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我想早些回去了。”
谢庄锦淡淡问:“不想看看水墨的结局如何?”
“他的结局,与我无关。就像面对家人的不治之症,有人舍不得家人,砸锅卖铁也要治。有人想将钱留与生者,却怕落个恶名,便期待医者做一个开口言说没必要再治的判官,将他们项上的枷锁移至医者身上。其实他们都没有错,许多事没有一定的对错。哪怕水墨错了,你的选择也错了,我仍然不觉得我想要的是错的,是一定不能要的。我想早些回去了,我想要的,还在等我。若他想要活下去,若他身子养好了,你们再来寻我吧。”
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地面,虽是未用敬语,却也未惹谢庄锦生气。只见谢庄锦在沉默中给她一个锦盒,她抬头望着那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睛,终是静静地退下了。
锦盒中放的,自然是她的婚约与礼单。归心似箭如她,恨不得立刻回去,与白应留一道在这上面写上他们的名字。
但她从未赶过马车,又是浑浑噩噩来到这里,不晓得归途。
萧别离欲见这案子结局,未有归意。李尤与他讨教还价,最终让他搞来鱼鳔的顶级代替品,便同意再多逗留几日。
不过,她还是很疑惑。
“你不担心他吗?”
“医圣在,有何须担心的?”
“你不怕她见死不救?”
萧别离笃定道:“不怕。”
“为何?”
“你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萧别离抱臂嘲笑道:“小骗子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慢慢猜吧。”
李尤哑口无言,她与医圣不熟,怎么可能事事尽知呢?她连自己医术有几斤几两都不清楚了。
“萧大夫,你说,我治的有问题吗?”
萧别离认真思索后道:“没问题,且精进许多。”
那便是与医圣一脉相承的法子,若是她治不好,医圣该如何治?
萧别离好似看出她的疑惑,笑出声道:“黔驴技穷了?砭、针、灸、药、导引、按跷,治病的法子多的是,汤药行至死路,医圣自可改道而行。”
李尤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即刻去翻那些带来的书。
此次搬来的不止是书,她翻着翻着,还发现了喜爱的粉色袄子。
粉色袄子……
她看向萧别离,后者靠着门道:“回去后,山上就冷了,指不定还会下雪。”
她笑了一声,兹当应下,心里却想,白应留啊,当真不要她回去。但她眼下仍旧住在水家的房中,总觉得处处有白应留的影子,睁眼闭眼尽是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怎么会忘记他呢?
她又不是一串糖葫芦,便被人贩子抱走,许多年后,便忘记亲人的孩童了。她可是,会放火烧别人家的人,小心眼得很。也是为了一句天山雪莲便翻山越岭的人,坚毅得很。
有了救人和复仇的念头,她心思坚定,念书倒是快了许多。不消几日,便把带来的书皆看过一遍。
她并非走马观花地看,而是极其认真。萧别离让她去听说书,她不去;听唱戏,她不去;看传闻中凯旋而归的战神邓李,她不去;旁听升堂,她更不去。
于是她发现,蛇行草与食蛇行草的蛇共用,虽对乌花毒有奇效,却是以毒攻毒。服用日久后,反倒留下了蛇血毒。
中毒久后,与乌花毒一样,亦会出现痫病,时而失神片刻,时而浑身抽搐。
但此毒与乌花毒不同的是,乌花毒会使人暴毙而亡,它却入经络,使人筋骨无力,宛如抽筋后的废人。
剥皮抽筋,脱胎换骨。
她的双目骤然睁大,心中不安更甚。只是尚未弄懂,蛇血毒替代乌花毒,为何白应留掌心的线还会再长。
可坐立不安的她已然没有心思弄懂,遂是起身要去寻萧别离。倘若他不走,她便是自己骑马也要赶回去。
巧的是,萧别离正好赶回,双目紧蹙,正欲开口时,她反抓着他的衣袖道:“快!我们快回去!白应留他中了蛇血毒!”
怕他不信,她将书上圈出来的地方翻给他看。书页被她翻地哗啦响,甚有要将它们撕下来的架势,口中同样着急地解释,“我不知道他为何还会有血线,但是这种治法肯定会废掉他!”
萧别离抓着她的肩膀,稳住她问:“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其他救法?”
她急得眼眶红道:“你说过,砭、针、灸、药、导引、按跷,治他的法子有的是,给我几天时间,你驾车,我看书,我们一起想想办法,肯定有法子!他不能变成一个废人!”
萧别离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想什么。
她推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那你让我回去,白应留肯定会信我!”
见他仍旧不动,她忽然冷静,后退一步,指着他道:“还是说,你和老幺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