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神秘
萧别离算与老幺一伙,因老幺与萧师父乃是好友。
故此,萧木秀轻而易举地传承老幺衣钵。药谷老谷主与萧师父交好,便顺理成章地找到老幺,为白应留母亲治病。
渊源至深,令萧别离难以怀疑老幺别有用心。
“你近日醉酒,头脑不清醒,心中不静,切勿妄下结论。前辈看在萧师父的面子上,也会尽心医治,何况医者成圣,除去医术高超,更是心存天地。”
一道灵光刹那闪入她的脑海,她僵硬地问:“那有没有可能,她会替萧师父清理门户?为天地清理门户?”
这话问住萧别离,尽管他道:“不能……”
“怎么不能?”她连连踱步,“而且我说毒王临死前见的我们,她恐怕还会以为是我们杀了毒王。”
萧别离摆手道:“她不会为廖玄报仇,医圣嫉恶如仇,即便与廖玄为同门师兄妹,也未曾对他被赶出师门有何不平。他死,兹当他是遇到报应。”
李尤的脸忽然靠近萧别离道:“那她清理门户的理由,便更充足了。白应留,一个十足的恶人。”
阴暗的光自她双眸射出,仿若一个十足的大恶人,令人禁不住连动杀意。
但动了便是落入下风,于是他推开她的脑袋道:“后续是你一直用蛇行草与蛇,为何断定医圣有恶意?”
“可你不也说我处方精进?”
“证明你我皆未能领悟其奥妙之处。”
李尤哑口无言,她哪能告诉萧别离,这方子是从医圣脑子里撅出来的。无奈至极,她颓然道:“那我在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我想回去,可以吗?”
萧别离长叹气道:“不知是否算完成了。”
冷不丁地,李尤感到大事不妙,遂问:“今日是升堂的日子?”
“嗯。”
萧别离点头,将堂上情景一一说来。
原是水墨看着验尸单,不认杏香身上有如此多的伤口,但尸体被抬上堂后,确实仵作验尸无疑。水墨遂是哑口无言了片刻,趁人不备,自袖间掏出一把刻刀,只是他迟疑的当儿,刀便被人夺下。他仿若失了魂儿一般,不晓得在想什么,问他是否要畏罪自杀,他不理,亦不画押。鉴于他的疯癫众人皆知,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收押,上报大理寺,看大人们如何定夺。
李尤沉默一瞬,眼底蓦然露出隐隐笑意。
她问:“萧大夫,你知道这世上有将伤疤融掉,再长新皮的药吗?”
萧别离目光冷峻,仿若霎时与她之间隔阂了刀山火海。
她毫不在意,因为在她眼中,水墨的结局将被逆转。他已经拥有被爱的财富,和向命运挑战的自由,他的心灵便不再似从前那般贫瘠。
她一定会帮他,因为这亦会是,她的结局。什么所求所想皆消亡,她才不信。若是他们这些人的结局,是咎由自取,那便自取罢了。反正她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萧大夫,我们回去吧。”
萧别离上下打量她后道:道“你随太后走吧,若是老白能活,自会来寻你。若他不能活,更不想你看着他死得奇形怪状的模样。”
她知道,看到白应留为她带的行李,她便晓得这人是这般思想,然而,她不这么想。
“我得趁他未死之前,让他在婚约上签字,如此,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连鬼都不怕,还怕他死得奇形怪状不成?”
萧别离无言以对,二人便僵硬着气氛对峙,各自思索应对对方的言辞。
到底是归心似箭,故李尤软下语气,抢先开口道:“应留晨起会打坐,清气随日升,推血行,恰抵乌花毒伏气阻血,免毒侵四肢百骸。但蛇血毒痹筋骨,眼看入冬,腠理闭,纯阳内功郁内,热不得从汗孔出。外寒内热,助毒将筋骨烧得更脆,又可上冲神明助其发狂。医圣即便无害他之心,却不见得有我了解他。求你了,带我回去。”
近日的风确实越发地冷,彰显冬日的临近。冬日总是要人命,若是知冷知热的人不在身旁,怕是更难挨过冬天。
萧别离动了恻隐之心,但他整日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同样潜心琢磨医治之法。
以毒攻毒有危险,却不得不用。乌花毒发毒慢,却一日比一日难铲除,如同盘根错节的势力,待时机成熟便回天乏术。蛇血毒性猛,但好治,像个一往无前的愣头青。只是二者相遇,孰胜孰败,他一时也拿不准。同样,不信她能拿准。
“他不愿你此时回去,即便终是扛不过这关,他也不愿死在你的手上,使你终日内疚,郁郁寡欢。”
“不会,他不会死在我手上。”她倏地抓住他的衣袖,眼眶悄悄红了,眼神却异常坚定道:“筋骨痿软为痿病,治痿取阳明,上肢针肩鹘、曲池、合谷、阳溪,下肢刺髀关、梁丘、足三里、解溪。痿因气血滞,调气海、血海。火旺内烧急,艾灸以热引热出。开魄门,通五脏。引魂神,活!”
萧别离蹙眉,这法子说来容易,却一步不慎,便可使得腹泻不止脱肠死,或是五脏不通闷死,或是癫狂至死。
然而,他犹豫之际,她猛然抽出他袖中的暗器,对着自己颈间道:“若你不将过所给我,不让我回去,我便先他一步去了。”
萧别离一惊,心里大呼此人留不得,却也除不得。如此,只得看她自己的命。
“既然老白怕死在你手里,若你能解乌花毒,我便妥妥当当的送你回去。”
李尤心中一咯噔,不知怎么中毒之人如此多,更不知,若不能救那未曾谋面之人,是否惹火上身。
然而,她只得答应,且被蒙着双目,不知绕过几道弯,被领进一间充斥着香味与琴声的房间。
她想,中毒者应是位女子。如此,在病者身上施针,二人皆不会羞赧,正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在她欲扯下蒙眼布时,有侍女轻按她的手道:“医者慢,且随婢来。”
这声音柔中带媚,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或许是水家的侍女吧,她想,便由得其带着她跪坐在塌旁,轻轻覆上一人的脉。
寻脉的滑动中,她粗糙的手指感受到病者的肤如凝脂,禁不住猜测这人是谁,直至侍女打断她的思绪。
深恐萧别离为自己挖了个坑,李尤连忙回神,问病者面色、舌苔如何,近来可有不适?几时起,几时睡,饮食如何,二便如何,习性如何。
侍女替病者一一作答,更是令李尤忍不住问病者嗓音可有受损,不得亲自作答。
自然没有,并且服了萧别离几日方子后,病情大有好转。只是近来总见失神、头昏,大有恶化之像,便晓得是时候易医再治。
想来,病者也是中蛇血毒,且有一段时日。
原来萧别离潜伏,是为了解毒法子。那为何不能如实告知?既然不告知,如今为何又让她治?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她心有不安,便道要施针施灸,若是蒙着双目,自是无法医治。
侍女却道无妨,只消医者动口。
言语间,她闻耳边声响似另有旁人,想来她动口,有人动手。
如此最好,反正她很少扎针,下手无深浅。不过感到眼前人的不一般,她禁不住问:“旁人动手,若是不得法,可会将罪责推至我身上?”
侍女道:“与您无关。”
敬语一下子令李尤的心被提起来,唯恐负了他人期待,亦负了自己性命。
小心翼翼之下,她将治法一一道来,并言拔针后若见上吐下泻,切不可止。使邪从外出,正气得复,病方可愈。
屋内人声落尽,唯余悠悠琴声。但细微的脚步声,衣料声,令她觉得,病者应是对侍女耳语一二。
果不其然,侍女旋即领李尤出门,别无二话。
然,踏出房门后,李尤便套近乎道:“总觉得你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侍女不答,单是将她交予另一侍女手中。
这一位手都是抖的,想来更是不敢答什么疑问,李尤便不再问,只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安,遂是似乎更能体会到白应留退隐的心情。
好不容易回到她的房间,本是在惆怅,不知何时能回去,亦不知会不会将神秘人治死,未成想,萧别离扛着她的箱子便示意她走。
“跑路?”她腿软地坐在椅子上问:“人治死了?”
“还活着。”
嬉皮笑脸的萧别离摆着张臭脸,令人怀疑他受了什么刺激,搞得李尤不敢再刺激他,乖得如同受惊的小鸡崽,只得弱弱地问:“行李什么的,找个镖局运,我们二人骑马快行,可好?”
萧别离虽是同意,李尤想得却多了,若非她不会骑马,想来不必看人脸色。如此深想,竟有些后悔当初不听白应留的话,不去学骑马。
但白应留教她的东西,不止这一件。
她记得,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自省。甚将孔老夫子搬出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般教导下,她有许多想法,却不敢去做。譬如在牢中,她想承诺水墨,将来做出五石散,令张祯也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然而,张祯本就是疯子不说。若是白应留知晓这事,定要教训她,连白山药王都言五石散“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她怎么造这玩意儿祸害人?
白应留一定会这样做,他可是连驿丞自己吃蒙汗药都要掺和一脚的人。
有时候,她觉得他不像一个不爱念书的武夫,好像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麻花。这根麻花紧紧拽着她,仿若一条线,是相思红线,也是拦着她莫要逾越道德的红线。
不知麻花眼下如何,她心甚不安。
日夜赶路下,她睁着一双不知是哭红还是熬红的双目,终于回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那个山顶,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唯有敞开的门令人心神不安。
下马时,她摔在地上,不知是恐惧还是地泥土地滑。
萧别离并未搀扶她,而是令其噤声,转身便飞檐走壁,确认小院无外人,再示意她进门。
四下静得能听到自身的气息、心跳,难免令她想起爹爹骗她走,再见已是魂魄。思及此处,她略有一点点底气站起来。至少白应留若是死了,变成魂魄后,怎么也要找她叙叙旧吧。
她咬咬牙,一鼓作气进了熟悉的小屋,那熟悉的人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看不出胸廓起伏。
他黢黑的面庞不至晦暗,但原本唇上的血色尽褪,换了苍白。
刹那间,她恍如置身于他的梦,看到飘零如雪的青依。
床边距她分明未有几步,可她走地十分艰辛。心里似乎静地如同墓地,又似乎不安地如同窗外冬日狂风怒号。
强强至他身旁,双腿还是一软跪在一旁。她一手扒着床边,指节泛白。另一手探向他的鼻息,指尖微颤。
就在指尖似有微弱气流迎来时,一只手忽地伸出,将她的掌按在胸前。
“还活着。”
心惊肉跳间,气若游丝的言语仍旧给了最大的抚慰。脑中的弦崩断,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那只握着她的手,欲要握得更紧,却是毫无力气,便只得以指尖一下一下轻点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没事,我没事,有些累罢了。”
为了听清他的话,她噤声侧耳,听清后,又是一串一串的泪珠。
“当真无事?”
仿若用尽毕生力气般,他缓缓睁开眼,擦去她的泪道:“无事。”
手臂要下坠时,她握住这脉,细细勘察,似有大病初愈的迹象,遂是破涕而笑。
白应留以衣袖擦去她那突然出现的鼻涕,亦禁不住含着笑意问:“怎么开心成这般模样?”
她握着他的双手,侧着脑袋轻轻靠在他身上道:“我近日悟了许多道理,医术上大有长进。”
他闭上双眼道:“说来听听。”
“说了你也听不懂,说好为我读书,结果自己看了几日便看不下去了,就像后来你也不看兵书一样。”
她嫌弃地看着他笑,又立起脑袋道:“不过治病也像行军打仗,正气和邪气打仗。邪气明明相同,怎么人的脉象不同呢,那便是邪气的对手不同。”
这一点,在她为那个神秘人把脉时方顿悟。明明是相同的毒,神秘人的脉象倒是与起初她推论乌花毒每段进程相符。本来嘛,正常人并非皆身健体康,怎么会脉象稳得可怕,毫无破绽,难道乌花毒真这么厉害?
其实不然,厉害的是与之对抗的人。
“你就像个嘴硬的死鸭子,硬撑着没事,想办法对付中毒一事,但其实乌花毒真正的对手就是你这种人,你强它亦强。想来,若非强者,也不值得用这么难的手段。正是看厉害的人用各种办法折腾自己,还是无能为力,才是这种变态下毒人的乐趣。”
她禁不住去想那个神秘人,虽然神秘人好似身娇体弱不是强者,但这般神秘,应会觉得上吐下泻,虚弱无力的感受异常丢人又痛苦吧。
也对,上吐下泻、软弱无力对她这般的平凡小民,怎么算丢人呢?但这些人,根本不是廖玄看得上的对手,也不值当琢磨乌花毒来对付。
“星河浩瀚俯众生,天下谁人非蝼蛄?”
轻叹打断她的思绪,她不言不语,单单侧耳贴在他的心口,惹得他问:“怎么了?”
她索性趴在他身上问:“看看你是不是你,怎么突然这般有学识?”
他的手抚摸她的发丝道:“大限将至,悲春伤秋罢了。”
她捂着他的嘴问:“别说丧气话,只回我,这样,会压得你憋闷吗?”
见他摇头,她便放心地趴在他身上,耳贴他心口,双臂抱着他,如同喃喃自语般道:“我这次去丱州,让水墨看到伤心的回忆,差点把他害死。你说得很有道理,人与人相处,还是不能走捷径。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听听你的心里话。只是你别问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不想说。”
他的手臂轻放在她发间,欲问她听出来什么没有,却是虚弱至极,开口无力。
好在,所有相依相偎的漫漫长夜,已经让她感受到,每个他要开口的时刻,遂道:“蝼蛄在爱人面前,也会故作坚强。所以你将我支走这件事,我原谅你了。”
“谢……”
“大魔头哪里会谢人的?”她又立起脑袋,看着他的眉眼道:“除非你本不想做大魔头,你想做大哥那般的大丈夫,哪怕是默默无闻的大丈夫。”
从一丝不苟的发髻,到循规蹈矩的脾气,他越想像大哥,便越发不像。他心底知晓大哥并非如此,却除去外形,再也无法更像大哥。
“你知道吗,人不接受自己,方会想要变成他人。”
他凝神想了片刻,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自认并非难以接受自己,而是不知如何做白应留罢了。
看着他着实短气的模样,她爬下来,静静靠在他身边问:“让你逞强,压得慌吧?以后还逞强吗?”
他微摇头,她便安心地靠着他,听院外热闹起来。
原是老牛下山归来,对着萧别离一通抱怨,说这照顾病人着实辛苦,不仅端屎端尿,还要操心吃食补身子。
听着听着,未有医圣的声音,她便将心中揣摩道出,又叹,“我还差点误会好人了。”
白应留这方睁眼,摸着她的脑袋,道出她走后的事。
其实并非完全误会,医圣私心想亲眼见乌花开,再于紧要关头救人一命。其次,她虽不是替萧师父清理门户,却受人之托,废他一条手臂。
闻及此处,她连忙抓起他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急地问:“哪只手?废多久了?”
“算不上废,只是如同练武之人的左手,不够灵活。”
她旋即反应过来问:“掩饰右手也会用刀?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吗?她上次来说悄悄话,将我支开,便是为了这事?”
见他点下头,她又问:“有人在查你?要抓老黑献祭给死去的亡魂?”
见她一脸焦灼地说这番有道理又离谱的话,他禁不住发笑,握着她的手,复闭上眼睛。
“都过去了,没事了。”
只是太累了,这半辈子过得太累了,眼皮也很难睁开,想将过去的未眠夜一一补回来,至少安逸片刻。
她也意识到,大病初愈的他说了太多话,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哪怕有些话,可能仅是他不想说。
没关系,她也有瞒着他的事。
譬如谢庄锦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每个人的选择都是错,做太后是错,水墨有错,她亦有错。
想和白应留在一起,还想过普通日子就是错。
警世司的人,到死都是警世司的人。
鬼窟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以为宋双瞳是去镇魂的?笑话,当然是确保他们到死都会闭紧嘴。
在人间有牵挂的,让他们知晓活着背叛无法处置,无妨。死后若不吐出点什么东西,那便掐灭他们在人间的牵挂。
仍旧效忠的,更是有用,成王宫的地形,白应惜是否在金木,细作如何潜入,日行万里的魂魄,最清楚不过。
从前当李尤是个小姑娘,说出这些唯恐吓到她。既然她坚持己见,便应要清楚此般抉择背后的隐患。
笑话,威胁她。
旁人威胁她便罢了,谢庄锦这套不顶用。除非杀了他们,那便杀吧。
若是活着,退隐山林是白应留心之所向,他本就长于山林,再归于山林方是返璞归真。他用了二十年接受自己无法成为世家公子,做回布衣,对他不是最好的事?
她期望,没有人可以再逼着他去做什么事情,没有人可以干涉他的抉择。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他自己想成为的人。
“在想什么?”
轻声打断她剧烈的念头,这方发现,他的手指正被她狠狠抓住。她倏地松开,抚摸刚被钳制过的地方道:“我在想,连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