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决心
李尤不会将角儿认错,白应留左手的字,抑或是右手的字,她都认得。
只是,她仍旧收起那满是破绽的信笺,让褚道带着她去大理寺还臂钏。因为她翻来覆去地想,米虫是不能好生地留在京城的,就连做金丝雀,都得有个好皮囊和恰到好处的性子。
如今皮囊做不成金丝雀,且她要入警世司的,因为那里有人需要她。那个人的脑子都用来换脸了,吃醋吃到发昏,竟然送她臂钏,还写感谢信。
这个笨蛋,她在心里笑话他,笑他总想比肩大哥,笑他不自量力,笑他鲁莽,笑他怪可爱的。
但若依靠他,真令人怀疑能否靠得住,还是靠自己的吧。
李尤心里默默叹息,虽是赶县丞的魂魄走,可县丞在她耳边的念叨,使她心神不宁。便趁着还臂钏,来大理寺寻县丞的尸体,她要告诉仵作,这尸体是被闷死的,不是被大火烧死的。
故此,这是彻头彻尾的谋杀,必要抓住背后黑手。
当然,她敲响验尸房门时,将仵作吓了一跳。
仵作好生收拾一番,一开门便认出了熟人。
“这不是小李姑娘吗?”
李尤看着颇为眼熟的仵作问:“您怎么认识我?这是哪儿?”
仵作猛然意识到不妥,便道:“哎呦哎呦,这是验尸房,晦气晦气,姑娘快出去。”
然他不敢碰她,便被她闯进了屋子。
“验尸房有什么晦气,人总是要死的。您还未说,怎么认识我呢?”
仵作心窝里一暖,将手圈成一个环,放在眼睛处道:“都说陶少卿对一个眼睛像滴溜溜水汪汪的大荔枝一样的姑娘失态了,送了人家臂钏,还被拒绝了,这一传,可不就都知道了。”
李尤跟着仵作笑道:“可是我瞧着您,总觉得眼熟呢。”
“您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可在丱州见过。”
李尤这方想起,他就是为杏香验尸的赵仵作,便恭喜赵仵作得了提拔,得以至京城做事。赵仵作叹息京城的尸体更加难验,愁得他白发直长,倒是养了美人,将她养得胆量渐长。
她哈哈大笑后,问:“京城的尸体更加难验,是不是指那个神秘的蛊毒案?”
赵仵作将食指放在唇边道:“莫被陶少卿听到了,这是他的伤啊。”
她神神秘秘地问赵仵作可知其中隐情,赵仵作直道不知。不过他认为,杏香与此案,或也有关联。
“提起杏香,不知水墨是否到大理寺了?”
“刚到不久。”
李尤点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县丞的尸体旁。
她以手帕遮掩口鼻道:“这闷死的人,怎么也这么臭?”
赵仵作意外地问:“姑娘怎知这是闷死的?”
说谎会被人看出来这句话,已经刻在了李尤心里,于是她道:“死者告诉我的。”
“妙啊妙啊。”赵仵作拍手道:“仵作可不正是令死者开口之任?小李姑娘不愧是褚军医的爱徒,太后面前的红人。”
“啊……是。”
赵仵作忽视她笑里的尴尬,兴致勃勃地同她道:“您看,烧死的尸体,眼旁均是颜色不一定褶子,这尸体双眼周围烧得一样,怕是到死都不知自己在大火里。”
李尤来了兴致,问:“为何烧死的,眼旁都是褶子?”
赵仵作哈哈大笑,掏出火折子,将烟雾吹向李尤,吓得她赶紧闭眼抬手遮挡。
“小李姑娘您看,褶子这不就出来了?”
李尤一愣,旋即亦大笑起来道:“仵作大哥,被您这么一说,验尸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做喜欢的事,自然觉得有意思。”
她长叹一口气道:“可我怎么觉得做大夫日日如履薄冰,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干仵作的,不也是如履薄冰吗?”
李尤打趣道:“您是不是怕尸体突然睁眼?”
赵仵作又是与她一同哈哈大笑后道:“不过你们做大夫的,要看许多书,确实不易。不像我们,看一本就够了。”
“不过仵作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一本真的够吗?”
赵仵作满眼慈爱道:“仵作仅须将眼所见,手所碰,耳所听,鼻所闻如实记在验尸单上,便是尽职尽责,不须断案推论,只消认真细致。”
她小声道:“就是说,天塌下来,有陶少卿顶着呗。”
二人又是大笑,笑声中,她想起丰都的事道:“仵作大哥,我的好姊妹家里就是做仵作的,我见她家有本书写着,将热水从头上倒进去,看有无沙子出来,是做什么的?”
“看这人是活着淹死的,还是死了扔河里。活人入河,大口呼吸,定是多积泥沙。”
“那若是河清无沙,或是水流湍急,泥沙猛灌入口鼻呢?”
“这……”
这将赵仵作问住了,他尚未思想明白,方才的阵阵笑声却引得褚道向这边寻来道:“你怎么跑这儿了?”
“乱跑迷了路。”李尤指着赵仵作道:“但是远远瞧着大哥眼熟,便过来搭个话。”
赵仵作笑意吟吟地将过去及方才的事情述说一二,又将李尤好一顿夸,说得她脸庞红红,嚷嚷着要走。
但褚道当真要带着她走时,她又问:“师父,我能去牢里看望水墨吗?”
“望火楼的事刚过去几天,你又要犯浑?”
李尤双手合十,异常渴望地看向褚道,看得他于心不忍,带着她去找狱卒行了方便。
这边褚道与狱卒一离开,那边李尤便从怀中掏无痕霜。
“水墨……”
她想过再次与水墨相见,是否仍是阴暗的牢笼,颓废的男人。
然而,立于光影之中的侧脸,令她后退一步,心中小鼓直敲,甚至有些害怕。
“水墨?”
她试探地问了一声,直至他转身,露出另一半脸。
他问:“是否极像?”
淡淡的疤痕仍在,她冲牢中伸出手道:“极像。”
“这是?”
“无痕霜,你的脸会更像他。”
水墨摸着脸上的伤疤,问:“瞳孔的颜色呢?”
“瞳孔颜色诧异本就细微,想来无人能察觉。”
“当真?”
“当真。”
水墨看着手里的无痕霜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他们说,若我体内能引出情蛊,便算我无罪释放。若不能引出情蛊,便要由多名医者断定我是否痴傻。若是痴傻,则交由亲人严加看管,若是再犯,亲人替我受刑罚。若我不傻,则即刻绞杀。”
他说得平静、淡然,李尤在这寥寥几句话中思量着有无对抗张祯的法子,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又因水墨的性子大变,令她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反倒是他问:“疼吗?”
“疼。”她知他所问,便道:“杏香的模样,你也看到了。用身上的血,日复一日地喂养蛊虫。但情蛊不止身上疼,心里也疼得很。因为爱一个人,所以想用情蛊栓着他,而想栓着他,正是因为心里晓得,自己并非他心里的唯一。又爱又恨的念头纠葛,到最后,折磨的是自己,解脱的一瞬间,仿佛是镜花水月一场梦,什么都未得到,令人难过得很。”
“你……”
水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摆手道:“我是否看着好像四大皆空一样?”
见他点头,她道:“并没有,虽然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爱人的力气,但更加容易被抚慰,又更加容易怨恨,好像爱恨充沛,麻木的心才有感觉一般。”
水墨垂眸道:“不要放弃。”
“你怕我只留你一人复仇?你怕你一个人不能成事?”
他艰难地点头,曾经那个天选男主,一去不复返。
李尤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好半天方得以开口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你放心,哪怕留我自己一个人,我也不会放过他。只是,我很担心你。我近日读书,见情蛊仿药的情王毒中写,若是长期不见情人,便会胸痛难耐。若是背叛或情人离世,甚至会穿肠烂肚而亡。”
水墨明白她的意思,却毫不留意地打开无痕霜道:“杏香死时,人来人往,我被人扭送官府,有人想趁机取走蛊虫,并非难事。男人做事,总是毒,他知我不是疯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李尤也不知如何安慰水墨,却听他讨教无痕霜的用法。
严格来说,二人称不上朋友,却好像多年未见的旧友一般,聊了很久。
这一刻,李尤明白了谢庄锦寻她的意义。
然,人与人相互不解是常态。
譬如褚道在马车上将臂钏摊开在手道:“陶少卿行事磊落,若是要送定是正大光明地送。我想,他说得十分在理。既然是旁人谢你熬药送粥之恩,你便……”
“我便收下了。”
说着,李尤去拿掌心的臂钏,却被褚道闪开。
“丞相千金之事,还不够长教训的?”
褚道言之有理,虽然她晓得是谁送的,但难保有人刻意栽赃陷害。
“师父,那我怎么办呢?”
“让老牛同你一起当掉,化为施药阁的钱财。”
“有道理。”
李尤神色不振,没有自己的诸多想法,惹得褚道担忧劝导好半天,甚至将臂钏兑换成等价的银两给她涨月钱。
而她却问:“师父,我想问问您,贪赃枉法真的会都死吗?”
“你师娘贪赃枉法,必然要死,你却不一定。”褚道拿着臂钏敲她脑袋道:“可能被流放,可能入教坊司,命好的话,被哪个不怕死的赎出来。当然,命最好,便是入宫做脏活累活时,被皇亲国戚看上。”
她看戏时,听说书时,看话本时,都看不得骄阳坠入泥潭,意气风发变为潦倒白发,便问:“没有更好的吗?”
褚道轻轻一笑,“怕什么?你那点事情,不会到这一步,是梓妹在吓你。梓妹与我皆不可能做出这些事,若是做了,你去告发我们,便可保你周全。”
“我告发师娘,那您呢?”
“我?我自然是陪她一起死。”
他的语气温柔,令她好奇。
“师父,您嫁给师娘,是入赘吧?还是您早就属意,欢喜地不得了了?”
他低头笑道:“是入赘,起先哪里欢喜?起先十分不满,不过后来晓得车骑将军便是那个侍卫时,方觉得自己草率了。”
她满脸八卦问:“那您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是一开始就没有拒绝。”
“拒绝了,年少轻狂,怎么不拒绝?好在年少轻狂,也没脸没皮。”
李尤又哈哈大笑,笑得褚道有些脸红,便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还等他吗?”
“等,却是不能原地等。”她凝视臂钏道:“他这辈子除了白太傅的儿子外,怕是再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仍是被人瞧不起,但他真的是很不错的人。今日见了赵仵作,我忽然想着,若是我也做仵作,是否就与他登对了呢?”
她说这话,不敢抬头看褚道,褚道却仅是失笑。
“我当你想开个胭脂铺子,未成想是做仵作。不过那日你便是因着并无女仵作,令大家犯了难,如今你想着去做仵作,倒是情理之中。”
李尤惊诧于褚道为她寻的台阶,抬头对视便是感激万分。可她并非只想登对,更想做个对警世司而言,更有用的人。斥候那么多,留在朝野中的,也是寥寥。仵作虽不是官,却亦是举足轻重的人。
而且,她有自己的私心。
“今日赵仵作道,天塌下来,有陶少卿顶着。我心里十分动容,有这样的上峰,干起活儿应该十分踏实。”
“言之有理,却仔细被老白听见。”
“听见又有何妨?”她叹息道:“我巴不得他听见,巴不得他心里疼得要命,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了。”
她心思百转,未展笑颜,吃够了相思苦。
“今日难得能出门,待何首乌从官府查验完身子,你们便去耍一圈再回来。”他将臂钏还给她道:“切记要与何首乌一道,要与车夫一道,并且莫去望火楼。”
如此良师如父,她心中亦是踏实。
“师父,徒儿心里还有一事。”
“何事?”
“是长思公主,徒儿不能为殿下针刺开药,不知她如今怎样。”
“她的身子自有医圣照顾,不必你费心。”
“那她身边的宫女,可有不好的?或者消失的,被更替的?”
“这倒未听说,她身子上的病,还会传染不成?”
李尤摇头,心中暗叹,那就好。
浓月无事,公主玉体康健,便可与她做一刹盟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