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初一
暂听浓月无事后,李尤便先至吏部尚书家中去见邓姑娘。
明面里说着从前的误会都解开,请她一同听戏,却多是父女决裂三击掌的戏。邓姑娘听着便觉得无趣,遂是问她作何听这些?
“因着……有意义。”
“有意义你不听,你让我听?你听《墙头马上》,让我听《王华买爹》?”
“师父教训我了,说《墙头马上》没意义,哪里真心的公子不好生提亲,让人姑娘家奔为妾呢?”李尤说她殴打家仆被好生训斥,又道:“所以师父让我多听听这些不是情情爱爱的,平日里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明是非识大义。像你认为我师娘行为不端,在背后嚼人舌根,万万不可取。若是觉得师娘不好,告发,决裂,就是了。天地良心,我见你就是不懂法,所以才让你听的。算了算了,和你玩不到一起,走了。”
李尤越说心里越没底,还怕露出马脚让吏部尚书察觉,遂是连连感叹好人难做后,赶紧托词要去衙门接何首乌,便跑了。
京城是非多,污蔑丞相千金的那家公子早前被流放的惨状,京城人俱是有目共睹。饮酒作乐的浪子,拖着沉重的枷锁,在繁华的长街中踏过发臭的鸡蛋。李尤不知晓他即将经历什么,只是想着换成女子这般,再被拖进教坊,她便想起无数个噩梦一般的夜,遂不忍心看邓姑娘也落得个这般下场。
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是她早就明白的道理。
她忘记的是,陶天泽非一般人,赵仵作也发觉县丞的死不一般,京城是龙潭虎穴,自然卧虎藏龙。当时晖州一事,白应留急匆匆带她走,可见晖州危机四伏,背后有人。就是不须她,也能成事。确切来说,她如今向邓姑娘暗示,是帮了倒忙也不一定。
思及此处,她决定将吏部尚书之事按下,总不能吃了几天安生饭,就忘记自己几斤几两?若是不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便要决意走好自己的路。她想好了,逍遥王这个大腿抱得,陶少卿这个顶天人也要得。天寒地冻多穿衣,烈日酷暑寻荫蔽,总是没错的。况且做一名仵作,不亏在血肉池旁走一趟,也算是报答赠予她彩衣的孤魂野鬼。这世间,恐怕未有谁比她更能与鬼共情了。
她的眼神明暗不定,看得何首乌心里发慌,小心翼翼道:“阿尤,明明是你帮我解围,结果罚了你的月钱……”
李尤忽地换了一副面孔,拉着她的手上马车道:“罚得好,要不是知道你确实并非拐卖,还有售后服务,我就犯错了。”
“听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哪里都不明白。”
不明白李尤也不知该如何说,她时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思在两端激烈争战。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像何首乌这般被卖到大户人家受她庇护,比留在那混蛋爹身边要好得多。
她已不会再面临那些至暗时刻,便安慰自己,那些被卖做新娘的姑娘们,留在那般家中,际遇会更好吗?会不会结束反而像她一样,来到了异世,忘记了前尘往事,有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她已经知晓自己与新娘们不同,前世她是自己跳进河里的,她以此来逃避所遇见的问题。今世她又要逃避所遇见的问题,直到衙门令她去交罚银。
刹那间,她豁然开朗,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不必寄期望于阴差阳错而造就为幸运,不必将这种幸运掩盖成对。
如此,她确定吏部尚书的结局不会改变,只能暗示邓姑娘告发家人。
这些事,何首乌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以为她也会告发师娘该如何?
“何首乌,如果不是去接你,我们就在禁足,就不知有人写信到施药阁,说赠臂钏给我。”
何首乌看着信上写着:“此物赠予灶台旁的熬药姑娘,其于鄙人垂危之际施以良药,恩情没齿难忘。鄙人有幸渡过难关,欲以金银相报,却深觉有辱姑娘。今赠缠臂金,唯恐姑娘仍觉俗不可耐,故不敢相见,亦无须相见。不知所云,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阿尤,虽然我看不太懂,但是你在施药阁熬药,怎么写信里说得,我觉得,好像是你救过他的命一样?”她挠着头问:“臂钏……不会是陶少卿吧?”
“想到一起了,所以师父去问陶少卿了,他矢口否认。”
“那……”何首乌想不出所以然,“那就是好人有好报。”
李尤拍着何首乌的肩膀道:“何首乌啊何首乌,李渺渺李千金的事情你忘了吗?那流放的登徒子多少人看着呐。”
何首乌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那,可是,但是,刚发生这种事,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重蹈覆辙吧?”
李尤意味深长道:“正是大家都这么想,才会觉得一件是假,第二件还能是假吗?”
何首乌抓着李尤的袖口问:“那怎么办?”
“卖掉,当掉也行。”李尤将信揣回怀中道:“施药阁一共就我与老幺两个姑娘,分赃不匀,所以当了用做施药阁的买药钱,岂非合理?”
“嗯……老幺大夫还是姑娘,有点儿不合理。”
李尤哈哈大笑道:“那还有你呢,何首乌,指不定这臂钏是赠你的。”
何首乌满脸幽怨道:“阿尤,我是劈柴的那个。”
李尤上下捋着何首乌的手臂道:“委屈了委屈了,怎么能让我们娇妹子劈柴呢?”
何首乌被打趣地脸红,害羞地道:“老牛大哥不能劈柴,会被木屑扎到而不知,其他大夫年纪也很大,我力气大,劈柴也没什么。”
“那也不能劈一辈子柴,你的卖身契时限快到了,可有何打算?”
“我才不要回到爹身边,我要跟着阿尤一辈子。”
何首乌目光灼灼,李尤佯做嫌弃,二人说说笑笑,至施药阁将臂钏的后果讲与老牛听,骇得老牛连连认同将它卖掉换成银钱。趁此机会,李尤便道,她们不知前车之鉴,遂是要被罚禁足一月了。
老牛口中哎呦喂地心疼,手中赶忙拿出了些果子让她吃。
她道在府中不愁吃穿,尤其是新来的厨子,做菜规矩多,但着实为一把好手。
“那还差点儿啥呢?”
随着老牛的疑问,李尤扇着煎药炉子的风道:“听戏听说书听曲儿咯。”
老牛拿过她手中的蒲扇,酸溜溜道:“那俺干不了,还是让你师父来吧。”
“老牛大哥莫难过,师父固然好,但是和大哥在一起,心里轻松多了。”
老牛紧张地问:“咋了?咋回事?你师父对你不好?”
“不是。”李尤笑容渐敛道:“就是和师父呆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被什么困住了,和你在一起,就很自在。”
“妹子,那你打算回药谷吗?”
李尤诧异地问:“怎么突然说这个?不是说出了京城,会被抓住问长生刀?”
“嗐,有个小年轻拿着一缕头发炫耀,说打败了他,还说长生刀没什么了不起,江湖上都在找这个小年轻是谁了,都以为他抢走了长生刀。”老牛摊手道:“这就是江湖吧。”
老牛不说“他”是谁,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
以至于老牛讲的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仍是如绵针一般刺入她的心。
“夏日雨季要到了,不知他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了。”
那日王府醉酒,白应留的手臂箍着她时,并不似软弱无力的模样。但他确实跛过,也确实断过骨头,更确实中了毒。
“他一定会没事的。”
老牛掏出个方子递给李尤道:“最近几天,老幺去给那个公主治病,想着那个谁身上应该也有这个病根,所以把给公主吃的方子留给你一份。”
她接过方子后,大惊自己差点将这事忘记,便问:“殿下身子怎么样了?”
“没事了。”老牛左顾右盼后,在李尤耳边小声说:“你胆子也太大,竟然敢骗她说这病根是下毒。”
李尤无所谓道:“她本来就是中毒了嘛。”
老牛低声道:“幸好老幺给你圆过来了。”
李尤低声问:“是不是因为,我说我是廖玄的徒弟?”
老牛捂着心口,连连称痛。
李尤陪着他演戏,直到他惆怅道:“妹子,你在这过得,好像也很苦。”
她听出言下之意问:“你们要回去了吗?”
老牛透过熬药的门,向外张望着老幺的身影道:“她原来去山上就是太累了,你瞅她眼下多消磨人。而且她有本事,大夫们就想让她管着,她不爱管人。”
李尤感同身受道:“甚至不想理人。”
“本来就托褚军医把山上的书带来,书留下,她把大夫们教得差不多,我们可能就回去了。”
李尤撇嘴道:“为什么当初不教我?”
“她说你……”
心术不正。
老牛干咳道:“她说你并不喜欢行医,干啥为难自己?”
“最好是这样哦。”
看出她不信,老牛又道:“不过她夸你聪明,还说这方子虽然是除中毒病根的,但是那个谁身上的各种伤,还得加减,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她口上称好,实则没法看着办。
漫漫雨季,她时常在屋檐下托着头,看万物皆变得潮湿。
从夏雨,到秋雨。
她曾对张游道,若是白应留的身子不好,便托人给她捎个话。张游令她放心,因有萧别离在。
她有时开玩笑,道他们皆防着她,好似她会把白应留吃了不成。
张游却道,若真把他吃了倒省心了。只怕是如今这般僵持,一个只想和他有个孩子,一个不想和她只有个孩子。
然而,谁也不敢触碰过去。就连见面,也是能省则省。
明明彼此晓得,思念并未消失。
李尤不提想见他,只提自己所做之事,可能须他帮忙。
他托人回话,必会相助。
她常往大理寺跑,与那主簿越混越熟,关于萧别离的行迹越套越多。与赵仵作越混越熟,人世间的荒诞越听越多,脑子也越来越清楚。
浓月给李尤的名录、账本,想来是长思公主本人默许所为。所以浓月平平安安,而公主殿下,恐怕也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所以,即便李尤未给浓月可靠的消息,便获得了可靠的消息。即便长思公主不一定会嫁给张祯,李尤还是任由殿下玉体康健。
有时李尤想与公主聊一聊,这些想法是否为真。有时又觉得,若是坦诚地说出来,反而会认为对方在说谎。
这般无聊又使人忐忑的博弈,一如她与白应留一般。
她似乎,越来越像他了。也似乎,越来越理解谢庄锦。
更似乎,那些爱恨情仇皆不重要,她只想要他陪着,与她闲聊,度过这日复一日的时光。
他不得作伴,连李韵婷都要交际,有时李尤无聊到,会主动到安怀坊,为那些不便行动的孤寡老人,讲她从酒楼里,听来的奇闻异事。
有时候,看着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在想生命尽头,她期望自己的日子是何般模样。
她的状况不好,褚道看在眼里,便趁着除夕,邀请戏班子进府热闹热闹。
那日里戏台上唱着“风卷雪花迎面打,我这两眼难睁脚下滑”,褚道听得回房中连抹泪,李尤亦是眼眶沁泪。管家见状,便问她不然看舞听曲儿?
褚道待她用心,她不好抚了褚道的意,便道管家自行安排就好。
不料,台上的蒙面舞姬格外眼熟,待她忆起这是萧别离记忆中曼妙身姿时,美人已持匕首向她刺来。
大惊之际,李尤唯觉两耳嗡嗡,腹中疼痛,却不似丰都时被刀割之痛。
她瞪大的双目与美人对视,指尖颤抖地摸向匕首,却未见湿润。她这才听见何首乌的尖叫,护院待人冲上的声音,以及美人道:“好自为之。”
美人被擒之际,李尤推开何首乌的手道:“放开她!”
“阿尤!”
李尤握着何首乌的手,踉跄地起身,拍掉匕首扎过的尘灰道:“她是我曾在江湖的朋友,是恐江湖恩怨牵扯与我,以此试探我在此的安危是都得保。”
她字字掷地有声,怒目圆睁,视线扫过,看得护院与家丁纷纷低下头。
她将匕首递与浓月道:“好姊姊,我在此处很好,令朋友们莫要忧心。正月里开门的店家少,若你愿意留下与我一起过年正好,若是不愿……”
她道,一起去个喝酒吃肉听曲儿的去处。那一处,便是萧别离常宿之处。
待浓月走后,李尤惊魂未定地回房休憩。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她念叨着几个字,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尤其是何首乌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讲给褚道,褚道便严禁李尤正月出门。
李尤似乎明白,这就是白应留的,必会相助。
水墨时常装疯,甚至装作羊癫疯,又时常一如常人。大理寺请来的大夫言辞不一,无法定论,只得请太医为其诊病。
这案子拖拖拉拉至今,谢庄锦感到不耐烦,遂搞了个太医院会诊,便是将水墨押至太医院,由众太医一道诊断,当场定论。并且,褚道作为施药阁主管,亦在此列。甚至,李尤作为助手,亦会现身。
而这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一,因正月初一,百官与二王向皇帝贺新年,为防出事,不止皇宫戒备森严,太医们更是严阵以待,无故不得离开太医院。
太医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个事儿,心中不安得很,谁都晓得,水墨的案子拖了许久,就是水家买通医者诊他是疯子。水家与太后交好,不知太后的意思,是否如此?
他们不安之际,远远瞧见水墨低眉顺眼地被押至太医院。
他们的心随他的脚步而动,看着他即将迈进太医院时,侍卫大喊:“殿下遇刺,速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