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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驱逐

水墨死了,萧别离死了,浓月死了。

李尤不动兵刃,却亲手害死了三个与她谈笑风生过的人。

她内疚、恐惧,仿若自己大罪临身,死期将至。

然而,随着水墨寥寥几句,将杏香勾画在他们眼前,李尤捂着小腹的手逐渐松开,这才想起曾与萧别离的对话。

她曾想问,却未敢问:“我不杀伯仁,伯仁可因我而死?”

至终哑口无言,最后只问他可有人收尸?

而萧别离道:“自是有人收尸,漏泽园中的骨灰盒,便是萧别离的墓。”

他还道:“小骗子,没想到你竟比我活得更久,真是得神明偏爱。啊不对,你年龄小,不一定有我活得久。”

他说:“不过看得见魂魄这事,你倒是未曾骗人。”

他还说:“替我向老白道一声抱歉,我进不了金木,无法替他看白大哥近况如何。长思公主如何治,你已经知晓,还将她治好了。不过老白病根太多,这法子可不一定好使,你就好生照顾他吧。”

他转身说:“不说了,再说就追不上美人咯。”

他又扭头说:“也不是让你好生照顾他,是好生照顾你们自己,这次真走了。”

他笑着离开,一如往日一般开心。

看着他与浓月的身影渐远,李尤不知他们将要去何方,是否还有未曾填满的遗憾。但这双身影令人眼熟得,仿佛置身于水墨与钟珥离去的刹那。

水墨离开前曾写了诀别信,钟珥的出现便是离别,浓月岂非已向李尤告别?

只是她比旁人能多看他们两眼,在此事上,便比旁人愈加迟钝。

她似乎有些麻木,又似乎用麻木遮盖了一些她不敢细想之事。她不敢转动头脑,因着头痛欲裂,腹痛至极。

她蜷缩成一团,对何首乌说冷。

何首乌为她盖了一床厚被,口中念叨着怎么说冷,脸却看着这么红?正想着是否吃冰酥多了,胃中寒气过盛,虚火上炎,手却在触碰她的身体时,发觉烫得厉害。

“阿尤,你起热了,快将药喝了,再好好睡一觉。”

起热了?

起热好,起热后,脑袋糊里糊涂便是应该的,不愿言语是应该的,长眠不醒,是应该的。

可她梦中怎么还会问自己,是否德不配位,是否她命中注定该如幻境一般,到水家做个普普通通的丫鬟?

很久之前,她认为,做丫鬟是极好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出路,可她如今不这么想,亦不想做活蛊。她不想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房间,在一股子骚味中,忍受刀割肉的疼痛。不想听旁人道,有人爱她,有人不爱她。不想将她是谁,她能做什么,她该做什么,交予旁人。

但她终究是遇见这些事情,并且害人害己,害得白应留成为一个废人,一块废铁。害得自己,好像获得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是该与老牛一起,回到药谷,可木秀谷主并不喜欢她。

她能做什么呢?继续留在京城吗?不在张游的管辖中,他会放过他吗?为他做事,他会保她吗?

是了,她的小九九被紫禁城中的人尽收眼底,怎么看不穿呢?可所谓的上峰未保萧别离,并舍弃浓月与水墨。

初入王府时,她看到一只猫,她又何尝不是那只留下脚印的猫?他们都是那只猫。

天大地大,却无容身之处,一如曾经离开三河湾,又背着行囊回到三河湾。

三河湾,有她的爹娘、好友,和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也什么都没有。

她像一个无头苍蝇,说出口的,便是胡话。如此说了一天一夜的胡话,直到天将明时,终于退了热。

何首乌擦去她身上的汗道:“热终于退了,阿尤,你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抱着我喊娘亲,还说白二公子才是你的娘亲,你出生的时候应该咬他一口呢。”

“是吗?”

她开口听见声音的嘶哑,便乖巧地喝下何首乌喂的药。

屋内宁静,外面下起了片片雪花,仿佛要洗净世间污浊,给人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想起最幸福的时光,道:“何首乌,你有没有仔细看过蜗牛?它们挺丑的,但是也挺可爱的。”

“你是不是又开始说胡话了?来,喝药了。”

她喝下药,问:“何首乌,你会一直留在这里,直至成为纳兰家或是褚家的陪嫁丫鬟吗?”

“当然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曾几何时,她也说过这般话,于是此情此景难免触动她的心弦,竟生出带何首乌浪迹天涯的想法,但她其实无处可去,只得问:“何首乌,你喜欢这里吗?”

何首乌终于意识到不对,便看着她的双目,小心翼翼地点头。

“阿尤,你不喜欢这里吗?”

她不喜欢,但何首乌喜欢,便不能带她走了。

“我想回三河湾了。”

“为什么?”

“落叶归根。”

“阿尤……你不要我了吗?”

熟悉的境况,令李尤大有毛骨悚然之觉。原来并非是白应留不要她了,而是白应留先将自己驱逐出了人间。

这一刻,她恍恍惚惚地认为,感同身受竟当真存在。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仿若眼泪的源泉是心口,所以心口越来越空,好想抓住什么,却是抓了个空。她能抓着的,唯有手串与玉佩,但尽管抓着他们,心口仍是填不满,所以她哭得愈发汹涌,似乎只会做这一件事一般。

何首乌不懂这一切如何发生,可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遂是不由自主地问:“阿尤,你还冷吗?”

“冷,浸入四肢百骸的冷。”

“为什么呢?又起热了吗?”

“可能是龙王傲慢,降下大雨熄了人间的温暖。”

她听不懂,明明是大雪茫茫,怎么是大雨呢?难道是心里的大雨吗?

想不明白,却可以感受到,她的姑娘不像从前一样发呆和思考,她的姑娘只有痛苦。

她想帮忙,便道:“阿尤,你睡吧,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唱歌谣,就唱你睡着时,唱的那个。”

“唱的哪个?”

“天上星星不出音,地上的孩儿念娘亲。”

“这曲儿原不是这样唱的,是我烧糊涂了,瞎改的。”

“没事儿,还有,还有呢。”何首乌趴在姑娘床边,轻轻唱着,“月儿弯,月儿圆,月儿挂天上不眨眼。月儿瞧,月儿看,看哪家娃娃未入眠。”

她声音温柔,哄睡了李尤,好像两颗心很近很近,她距离李尤的面庞也很近。可看到从紧闭双目中流出的泪,她仍是觉得无法靠近,无法帮助,就连寻求褚道的帮助,也只能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姑娘好像要死了一样,难道情爱这般折磨人吗?”

是的,她不知晓李尤的困境,只得解释为思念。

褚道无法安慰她,同样不能明确李尤的心病何在,只得道这是受风后的肺热病,且要缠绵病榻半月有余。人一得病,身上不痛快,心里亦不痛快。

“为她拍拍背,咳咳痰,慢慢便好了。”

“当真会好吗?”

心病不好,身上的病同样好得慢。

眼看日子一天天转暖,李尤仍是咳嗽,本要走的老牛再三耽搁,硬是拉着老幺为她诊病。

着实为肺热,用药无误。不过李尤此前气血大伤,伤及根本,如今心有郁结,病好得慢一点,实属正常。

可她这样,老牛舍不得走,她反倒劝老牛走。

“大哥,老谷主的萧少爷,浪了太久,该回家了。不知药谷的上元节是否挂满花灯,但待到今年中元节,药谷的河灯就会照亮他回家的路了,只是他归家后尚无栖身之地,还望大哥将他安葬。”

老幺闻言,冷不丁地问:“萧少爷死了?怎么死的?人在哪儿?”

李尤咳了几声后,靠在榻上道:“人总有一死,如何死的,不重要。若是重要,他也不会栖身于漏泽园,成为一把无名骨灰。”

那是萧别离的骨灰,但她坚信碑上必然不会有萧别离的名。世上再无萧别离,而萧潇该回家了。

终其一生,在刀尖上过日子的萧别离,在爱人的刀下终于变为萧潇,他们该回家了。

药谷很多人认不出白应留的样貌,也认不出萧潇的模样了,但还有先生们唤他萧娃子。那么送他回家,便是她弥补内心苦痛的一种补偿。

老牛拍着她的背,看她咳出痰,喘顺了气后问:“妹子,你呢?”

“我还有未完之事。”

“啥事啊?”

不能说情蛊之事,她便道:“我对大理寺的仵作说,在丰都时,听见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我要讲给他听,还要跟他学艺。”

跟着仵作学艺,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此情此景,能让妹子开心,病得痊愈,不论何事也只得应下。

但李尤想到他们这一走,怕是再也不得见,便问老幺,可知情蛊究竟为何,是否会对她的身子留下病根,毒王又是否留下情蛊的只言片语,情王毒是否与情蛊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幺即将迈步出门的刹那,背对她道:“情王毒有药可解,但吞服的时刻,便成了情蛊。”

李尤揣摩,与此前自己的想法是否相合。她不知,旁人更不得知,甚至闻此言的众人所思不一,所做便不一。

何首乌兹当李尤如今的痴情种模样是因为情蛊,便在李韵婷探病时,望她能为姑娘再好好查一查身子。但李尤当年身上只有一条控制她生死的蛊虫,确实已被李韵婷引出。

李韵婷不认为是情蛊的作用,倒真认为这是个痴情种,还问她做仵作,岂非就是想和那个人一样,出身名门,却做着被人瞧不起的勾当?

“那你瞧得起这营生吗?”

“做这行的因着这营生吃了多少苦,你又不是不知道。”李韵婷握着她的手道:“但若不是这营生,你我怕也难为好友。”

见李尤笑了,李韵婷心中得安,便对她讲起吏部尚书被抄家之事。

“竟庇护手下从别的地方偷别人家的小姑娘去配阴魂,且他贪的金银之多,我说出来,怕是要吓死你。”

“这么严重。”

李尤语气淡淡,不过有恙在身,李韵婷便不在意她的口吻,继续道:“是啊,被抄家的那天,整个府上哭闹不止,竟听得人心里难受,真是怪。”

怪的是,李尤那时竟不想告发。怪的是,她以为她的手上握着生杀掠夺。

她半开玩笑道:“那你可要看住秀才哥哥,让他谨言慎行,莫要连累了你。”

“他若连累我,我也如邓姑娘一般,一头撞死在柱子前。”

原来邓姑娘未逃跑,未告发,竟是一头撞死,真不知是否该夸她一句刚烈?

而李韵婷看李尤眼中疲惫,便安慰她道:“你真要做个仵作等他,我也不拦你了,情爱对有情人,可不就是残酷?就连公主与成王,也逃不过相思苦。”

李韵婷将长思公主的事情讲出,一如李尤猜测一般发展,并道:“相公偷偷对我讲,丞相求陛下赐婚,将千金许给逍遥王,陛下有应允之意。结合公主殿下之事,可见陛下是个性情中人。你为情做仵作,就算数遍京城里的姑娘,也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这番安慰令李尤心中泛起一丝惶恐的波澜,但也是一闪而过。

可纳兰梓将一切看在眼中,再想到此前舞姬行刺,便是傻子,也该起疑。

她拉着褚道,安慰言,“阿尤,你此前与老白在一起时,不论牵扯在什么其中,如今已不再与褚道之徒有关。若你有过不了的坎儿,尽管告诉我,或者褚哥。”

李尤摇头道:“没有,师娘,我这一月不做事,您发我月钱,给我看病,已经很添麻烦了。”

褚道心生悲痛问:“这话听来,怎么如此生疏?”

她沉下心,决意对人间最后一片净土坦诚道:“丞相当年一步一跪一叩首落下的腿疾,不是一针一药就能治好的。如今不拄杖而行,定是师父费了许多心血。世人敬您,是您有本事,不是师娘名声大。阿尤没本事,但至少不该给您添麻烦。”

褚道心里一惊,他只知晓这丫头是白应留的未婚妻,白应留是张游的人。眼看张游平日里游手好闲,但若这丫头都知晓这么多过往之事,真不知丞相千金与逍遥王联姻,是否将会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引来新的动荡。

纳兰梓扶着褚道的肩,合眼轻轻摇头,又睁眼递个眼神,给他吃个定心丸。

他再看向李尤,心中怜悯更甚道:“孩童有棘手难处,不正应寻求长辈之手相助?你觉得天要塌下来,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小事一桩。”

她鼻头一酸,垂眸道:“师父师娘,多谢有你们,但我着实无事。”

褚道哑口无言之际,纳兰梓开口道:“有个人,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一面?想见,那咱们就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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