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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真情

白太傅的话,李尤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但她明白,当务之急是要坐实她好人身份。既然她不知如何坐实,便将这个问题抛给质疑之人。

“师父,您说,他那时,为何将我放在这里?”

“你那时可怜极了,反复起热,浑身是伤,微不可察的脉象,仿佛要撒手人寰。”褚道想起往事,眼眶一热道:“正如你不宜住在齐编修府上一般,适合你的去处甚少。他能将你安置在何处?谁能照顾好你?如何才能让你不再因为他受伤?谁能保护你?”

褚道在问她,也在问自己,心中的愧疚便油然而生。他们都别无选择,他们却当她是别有用心。

他的声音中宛如带了悲悯的叹息,听得李尤心中柔软下来,问出同样埋藏在她心底的叹息。

“师父,我该去找他吗?以未婚妻子的身份。”

“旁人怎能替你决定?”

但是褚道讲了从前的故事,那是少年少女初遇的故事。少女是御前侍卫,少年是军医。少女随陛下御驾亲征,与军医隔阵相望。一眼万年之感油然而生,但也只能遥遥相望。

后来,侍卫救驾有功,却是重伤被送到军医面前。尽管男女有别,却只得他来医治,别无他法。悉心照料下,侍卫得以好转,似有情愫暗暗流转。

军医曾问自己,是否要去找她。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下的女子莫不是圣上的女人,何况是圣上的近身侍卫。

他退缩了,便与其不复相见。

最后,他积郁成疾,暂归家乡养病,身子尚未痊愈,又被告知招为赘婿。

“后面的事,上次与你提过一二,便不再说了。”

“师父,您讲这个,是想说什么呢?”

褚道对着水缸看自己的面庞道:“如今脸色时常有异,不止是敷粉所致,更多是因着那时郁积。但那时我不知,不去找她,竟会病倒。拒做赘婿时,也不知,后来会甘之如饴。当局者尚不知其后如何,又怎能信靠旁人指点?”

她明白这个道理,她亦很想见白应留,但总觉得,与他之间不再像从前那般纯粹。甚至她走的每一步,可能都会害旁人万劫不复,她害怕。

而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中,唯一能抓住的,便是白太傅的教导。正如旁人可以将发生的血腥推至她身上一般,她亦可以将未来自身会遭遇的不幸,归咎于白太傅错误的指导。如此说来,她与白应留,着实为一路人。

“师父,您说,他会如何止痛?”

“饮酒?”

“作乐?”

话非空穴来风,全因白应留住进了萧潇死去的那家酒楼,挂着加了箬盖栀子灯的那种。

正月里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走亲访友,店门大多关着,只有那些店铺,里面的男男女女无亲无友,或许是被卖到这里,或许是生计所迫,他们用孤零零的身子,去暖着来此的客人,暖着双方孤零零的心。用一刻虚无,换片刻温存光阴。

故此,她的害怕中还带着物是人非的惶恐。她在这般不安中纠结,直到纳兰梓告诉她,并无医者去过那家酒楼,酒楼亦从未为客人抓药,除了背地里卖的那些不正当的药。

“他的身子在冬日、阴雨天皆会痛,若是缺医少药,须得暖和起来方得休止。若是我看不到,便不觉他的身子背叛我了吧?”

可若是没有,他要如动物一般蜷缩着度过这个冬春吗?她不敢去想,却又胡思乱想。

倒春寒袭来,何首乌为她披上烘得暖乎乎的斗篷时,她就会想到冬日里、火堆旁的大氅,想到她曾说“一下雨就变冷了,抱紧点,仔细着凉”。

思来想去,一切皆是自欺欺人,眼不可见,心里便更信他会背叛她。因为,她也逐渐背叛当初意志坚定的自己。

除去求纳兰梓带她前去,眼见为实,解除心里的折磨外,她别无他法。

而踏入酒楼,小二哥言,酒楼中客人的酒,总会加些物什以助兴,确实有一位客人喝了这般酒,又进了一名女子,而后便死了。那房间一时忌讳,无人愿住。直至一位男子包了月余,要店家每日送些掺了蒙汗药的酒。

店家起初思量,男子住此房间,兴许是钱财不够,阴差阳错,为此屋去晦。遂是为表感谢,送了美人歌舞相伴。

但他推开门,请美人离去,因他只想睡个好觉,别无他意。

李尤不知道这些,是否是为了安慰她而编造,甚至假借查运私货的混乱中顺利进入他的房间时,她还怀疑是不是个陷阱。但闭上房门,陡然安静下来的天地,使她大有生死有命之感,一切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她蹑手蹑脚地步入,看着这间一眼望到底的屋子,第一眼便是地上七倒八歪的酒坛与干净整齐的木桌。

木桌上是一方镇尺,镇尺下一页纸,纸上熟悉规整的字迹,与宋双瞳的异闻录相似,不过记着的是几个穴位。

约摸是萧潇死后,托宋双瞳带话,留给白应留止痛的穴位。

看着镇尺旁弯折的银针,想来他必然试过针刺穴位,却失败了。

记得初次学针时,她用针扎自己,却将手背扎出一个凹陷,不见针入肉,徒留一块破皮的痂。那时爹爹说,这是自己的身体在保护自己。外人针刺时,身体不知何时下手,总会留给别人可乘之机。但自己针刺时,破皮的一瞬间,身体便倾尽全力防御。

爹爹说,他未见过许多像她这般机敏的身体,或许是兄长也在暗暗保护她,那么她要愈加爱惜自己。

那么像他那样机敏的习武之人,身子的保护怕是较常人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放下针,转身看看着侧卧的他,看他伸出的手臂、半褪的被子,仿佛是方扔下酒坛而醉了。但他的手掌攥紧成拳,眉头紧皱,彰示醉梦并不安生。

从前他总是衣着整齐地靠在马车边,抱臂而睡,手掌紧握长生刀,比谁都警惕。即便与她同眠,也是身着中衣,机警地连躯壳中换了魂魄都能察觉。哪里像如今,她这般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却未曾发觉。

这样的他,像一个废人,一块废铁,不知这世上有何人会为一块废铁惋惜。

她不承认认识这样的人,假若此时此刻,她能将泪禁锢在眼眶中。

她不承认是惋惜,只是心里有些感慨,感慨他的眼下似乎黑了些,像她从前所言,“眉毛头发比脸黑,眼下也比脸黑呢,一下子就看出昨晚睡不好了”。

还有,他不知何时生了些白发,令她恍然,原来他当真比她大了十五岁。

记得第一次在酒楼见他的白发,以为是伪装。第二次在王府见,以为是她酒后的幻觉。但那时她从半空被拦腰截下,腹中翻江倒海,早将酒吐个干净。明明是借醉装傻,怎么真傻了?傻到第三次见他,还以为他在装可怜。

这般糟蹋自己,他的身子保护不了他,也总要敲打一下他,长出些许白发,已是仁至义尽。

她又哭又笑,轻轻地唤了声,“老成这样,白叔。”

他似乎被惊动,却只是将眉头皱地更紧,微微蜷缩身体,一只手放在曾经被蟒蛇卷断的肋骨上。

看着他身上的伤疤,她想,许是药与酒的劲头退去,他又疼了。

于是,她拨了拨屋里的炭盆,想让屋子更暖一些,却想起他曾因拨动炭火挨了一巴掌。

“冤种。”

无法,她只得用炭盆里的火点起蜡烛,再以烛火烧针,去刺他的穴位,嗔怪他,“劝诫别人道蒙汗药致幻,并非治病良方,怎么自己偷偷吃?”

可她没想到,她的手指方扶在他的手臂上,就看他双目一瞪,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坐在地上。

但是没有,他反握住她的手臂,她便掉入他的怀中。银针落地,她失去了兵器,他却仍然搜身,明面上要她与他一般坦诚,却不公地暗自打磨他的兵器。

“你……”

话余半截,惊恐未定,惊慌又起。

顷刻间天旋地转,陌生的情欲将她挟裹,喘气尚且艰难,遑论言语?

她挣扎着想逃,他却拽着她的肢体步步紧逼。从前那个冷静、警惕、温柔且克制的他,疯狂狠厉地令人万分恐惧。

意识到对手的强大,她只能用上所有可以称之为兵器的东西,而她也只有这些,她的指甲,她的言语,她的眼泪。

再次靠近她的面庞时,泪水使他的神志清晰许多,他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否置身于幻觉中。

从他听到有人进屋时,便在想这个问题。

进屋的人在翻动他的东西,在注视他,于他而言,无所谓,反正长生刀被放在别处,屋里只有一个烂醉如泥的废人。

但屋内人用他熟悉的声音,唤了熟悉的称呼,他想,这是幻觉吧,因为她很久不唤“白叔”,只称他为“白应留”了。

药吃多了,酒喝多了,总有这样的幻觉,只是不知这次是幻梦还是噩梦。

他等待着,待她的触摸来袭,待确认过她的模样,他便沉溺于这场梦中,但这场梦与往常大不相同。

往日里,他犹如仙人一般在绵软的云端,大快朵颐地品尝蟠桃,又一个跟头入人间温泉。可今日天上人间败坏,云朵被雷电劈出裂痕,蟠桃上趴着恶虫,温泉隐在峡谷,却较往日而言,格外真实。

重要的是,她在哭,她说痛,她说害怕。

难道是梦,是幻境,他就可以将她的感受置若罔闻吗?

于是他静了下来,偷偷感受她的气息。俯伏在她的肩头,偷偷去嗅,在酒气中嗅到她的味道。偷偷睁眼去看,看她戳破又闭合耳洞的形状。偷偷去触碰,触到那些未被抹去的伤疤。又偷偷地,小声地,像犯错的孩童般道:“对不起。”

从前对不起,因为他,她才落得这般田地。眼下对不起,他不知白老头子会将他的行踪告知,更不知,她会来寻他。

来这里寻乐子的男人,还寻他作甚?

可她听见这声抱歉后,反倒抱紧他道:“我害怕。”

真实的触感使他无法当梦一样做到底,哭泣声扰乱他的心,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行。越是清醒,便越是疼痛。所以她以为他又会问“怕什么”时,却见他眉头紧锁,撑起身子的双手指节泛白。

她覆盖在他的手上问:“又痛了?”

他却拿开她的手,在她的惊慌失措中,捞起地上的药酒一饮而尽。

不晓得他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但看到他的痛苦,她心底便不再那么惧怕方才那事,甚至想着,跃身天地间,死于云端,抛却身后事,也好。不愧是萧别离,连死都知道如何最痛快。

不料,他只是怀抱着她,缓缓道:“县丞被宋先生拦住,即便到阴曹地府也不会再同你纠缠。小月不死,将来也只会作为陪嫁丫鬟到成州继续承受折磨,这是她的选择。萧逃跑的身手数一数二,不是不能躲开,只是没有。所以,萧的死,不是弃子,亦与你无关,也是他的选择。当时也给了水墨选择,他不愿再继续做张祯,决意做回水墨。老牛他们已经平安回到药谷,在木秀那里住下了。朝堂的变幻无常,非你力所能及,你莫要去问,莫要去想,莫认为你能改变,便不会牵扯你身。你若还想跟着张游做事,只管信他不会卖你就好。你若不信他,信老爷子也好,有事尽管推在老爷子头上,他自有周旋的能力。”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无法细细察言所言有何缺漏,只得靠她再次涌出的眼泪以撑起最后的清醒道:“若是还怕,便离我远些,也离陶天泽远些,我们只能带给你危险。”

然而,他还是不够清醒,因为他合眼前道:“别怕,我一直在你身后。”

她曾最害怕的事,便是无边的黑夜中,有人在她身后,尾随她。同样害怕的事,便是有人太了解她,甚至将她一眼看穿,抓住她的小尾巴。

可如果这个人是他,她愿将一切称之为心动,而非恐惧。

他不解风情,却了解她,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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