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之前(中)
晋楚城中心有一处紧挨皇城的巷子叫蔚然巷,王气蔚然的蔚然,顾名思义,里面住的全是皇亲国戚,所以这巷子里的各个门户都十分气派。
但最深处却有一座官邸门口寥落破败,若不是顶上还悬着先帝御笔亲赐的牌匾上依稀能辨出“常安公主府”五个字,都要让人以为这是个鬼宅。
常安公主长年在外征战,有时碰上战事连绵,两三年也回不来一趟,京中的公主府便也成了摆设般的存在。然而平日里常闭大门连个下人都没有的公主府,今夜竟然点起了几盏灯。
春寒料峭,已值下半夜,夜里的寒风吹来令人瑟瑟发抖。
而在这院中屋檐下却坐着一个紫裙华服的妇人,身后的侍女递上来一个精致手炉,妇人从披风中伸出的一双白净丰腴的手上竟然带着华贵的护甲,那妇人接过手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院中心地上的一团黑影。
桓添玉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不是营地的军帐内却是一座已经凋败的院子,她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竭尽全力续上短片的意识。
桓添玉想起来了,她现在在上京,方才饮下了毒酒被送出宫,她在出宫的马车上不知道是毒酒的药性使然还是连夜奔波太累睡着了,总归是昏迷失去了一会儿的意识,此刻醒来便在这了。
她刚睁眼,在这园中唯一看得清的便是屋檐下挂的几个残破的旧灯笼,还得凝神才能依稀瞧得出灰尘下灯笼本来的大红色。
桓添玉想起来了,这是她去年难得能回京过年,为自己的公主府布置时亲自挂上去的,桓添玉摇摇头,不对,是前年,去年过年明明战事吃紧她根本无暇过节。原来她现在在她的公主府,她当年宾客满座如今却萧瑟破败的公主府。
“你终于醒了,哀家已经等你多时了。”
院子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桓添玉这才注意到原来院子中除了她还有人,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桓添玉皱紧眉头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她这几年在外打战,战场上鲜少有女人出现,可这个人的声音却很熟悉,好像刻在她骨子里一般……
“怎么?不记得哀家了么?”
妇人又补了一句话,话里的轻蔑嘲讽与刚刚殿上的新帝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桓添玉想起来了,屋檐下坐着的妇人是当今圣上的母亲,先帝的皇后,如今已经荣升为皇太后了。这就是整个后宫中她最恨的人,以前的宣德皇后,现在的宣德太后——韩芙芝
“你们母子,还真是,阴魂不散……”
桓添玉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确是阴魂不散。她小时候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好,吃食送来时常常过点,份例缺斤少两,兄弟姊妹常常欺辱她,甚至是宫中有头脸的奴才都能在她这个不得势的主子面前作威作福。
所以她暗暗发誓要出人头地,要保护她柔弱的母嫔和久病缠身的哥哥,最起码改变处处看人眼色的日子。
年少的桓添玉另辟蹊径习得兵法自请去军营,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脚印极为艰难地上来,也终于在父皇面前争得了一点席面,可当她有能力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时,那两人却不在了。
她是在带着战功回京时才被告知的,病入膏肓的哥哥在她刚走不久就殁了,而生她养她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母嫔因为哥哥的离去太过悲痛而感染了风寒。
而仅仅是一个风寒,皇后却偏说是流感,将母亲强行挪去宫中遥远的偏殿,偏殿年久失修夜里更是四处灌风,冷的时候连炭也不齐全,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却在这样的环境里熬成了肺痨,药石无医,在她凯旋的前月便在一个夜里咽气了。
桓添玉从猩红的回忆中醒过神来,韩芙芝看见她怨毒的眼神毫不在意,“你就不好奇,哀家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桓添玉冷笑,“我败局已定,哪里还值得娘娘专程驾到指教。”
韩芙芝放松下来靠在软垫上,“是啊,你败局已定,此刻还喝了皇儿赐你的毒酒,哀家便想来找你,叙叙旧。”
桓添玉看着这个蛇蝎妇人此刻仍然装的一副慈爱国母模样,怒极攻心反倒吐出一口血来。
韩芙芝在上看见她吐血,一阵快意,“看来那毒酒名不虚传,哀家恐怕得快些与你叙旧了,再迟些你怕是就要归西听不着了。”
桓添玉大口喘气用力熨着开始传遍四肢百骸的钻心的疼,尽力不让面上显出来,“毒妇!有屁快放!”
韩芙芝从未被如此粗鲁地相怼过,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院子一旁的黑暗处使了个眼色。
黑暗中竟然蹿出一个身影,暗卫两步并做三步移到桓添玉身侧,猛地抓起她的一只胳膊一扭,桓添玉的胳膊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
桓添玉没防备骤然遭袭,痛呼出声,若是平常,宫里的暗卫绝对近不了她的身,可她现在已经饮下毒酒,内里犹如刀绞,能有意识已经是她强撑着的结果了,此刻的她如失去爪牙的虎豹,面上的凶狠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看到桓添玉的胳膊被废痛叫出声,韩芙芝唇上露出一抹令人胆寒的笑,“乖乖听哀家说话便好,何苦如此忤逆呢?”
桓添玉没有再接话,此刻内外疼痛交加,她只顾得上大口喘着粗气,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反驳韩芙芝了。
韩芙芝垂眼看着狼狈瘫在布满脏泥的青石板上的桓添玉,眼神穿透她追溯回了过去,“你这副倔强不屈的模样,和你哥哥可真像。”
桓添玉闻言便知道了韩芙芝要说什么,十几年的仇恨袭来她好像连疼痛都忘了,“原来娘娘还记得我那苦命的哥哥,不对,是记得上元节的春和居吧。”
听到桓添玉的后半句话,韩芙芝的表情瞬间变了,一改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她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桓添玉抬手抹掉下巴上沾染的血迹,瞧着韩芙芝居然笑了起来,笑的肩膀颤抖,刺耳尖锐。“娘娘记不清了,那我便帮娘娘回忆回忆,洪武五年的正月十五阖宫家宴,娘娘中途不胜酒力离场,可是没有回自己的慈韶宫,转头去了无人居住人迹稀少的春和居。”
说到这桓添玉顿了一下,“那日撞见娘娘的,其实是我和哥哥两个人。”
韩芙芝的思绪思绪似乎穿回到了那遥远的几十年前,那夜春和居撞破她的人虽然逃掉了,却被她捡到了一块落下的玉佩,那块玉佩她认得,是她的夫君武帝也就是现在的先帝给每个孩子出生时送的。
后来她排查了那日宴席上中途离席的人,确定了那块玉佩是属于二皇子,也就是桓添玉的亲哥哥之后,她便对这孩子起了杀意。
“那夜是我在宴席上惦记春和居的梅花,央哥哥带我悄悄离席来采,谁知娘娘也在那。”说到这似是因为回忆起从前,桓添玉的声音染上一丝悔恨,“不成想惊动了你们,哥哥护我先逃,自己却走的匆忙,玉佩掉在了那里。”
韩芙芝很快稳住了神绪,依旧是那个面善心苦的尊贵皇后,“无妨,反正你也要死了,哀家看你查了这么多年你哥哥的事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真怜爱。你可知,你哥哥的病是怎么来的?”
桓添玉抬头望向雍容华贵的韩芙芝,“你…是你做的手脚?”
韩芙芝噙着一抹阴毒的笑,“哀家吃斋念佛,身为嫡母理应庇佑先帝每一个孩子,你哥哥初病时哀家也为他寻了不少名医神药,只能怪你哥哥命不好,他的死可与我无关。”
这话如当头一棒,这么多年来,桓添玉一直没法释怀哥哥的早逝,那个对她温柔无比,会挺在她和母亲前面,会悄悄攒钱给她从外带吃食的哥哥,在看梅花回来的那年突然就病了,没有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尤其是当初皇后假慈悲为了哥哥的病奔走,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察觉皇后伪善的面具,还为皇后的博爱动容。
原来真凶近在眼前,她幼时识人不清,长大后即使堵上一切也没能扳倒她,这就是命么。
桓添玉整个人快要散架了,再没之前那副死撑着也不能输在面上的气势,她的手撑在地上一点一点用力收紧就这样生生扣进了石板缝隙得硬土里,指尖破裂溢出血,她却丝毫感觉不到。
“你哥哥最后以死为条件做交易,以他之死换哀家不动你,他也算聪明,明白皇儿登基后大势所趋你难逃一死。哀家当时瞧他可怜就答应了,哀家也守约了,今日的毒酒可不是哀家赐给你的。”
桓添玉看向韩芙芝,难怪他的死无他人手笔,原来最后竟是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哥哥为了自己选择死亡,拼死也要护住自己。
桓添玉心碎欲裂,到头来哥哥用死换来的也只不过是她多活的十年寿命罢了,她不仅没能为哥哥报仇,今时今日还死在了同样的仇人手下,甚至连真相都是对方施舍的。
悲痛裹挟着愤怒冲进桓添玉的胸腔,桓添玉想冲上前掐死韩芙芝,可断掉的胳膊抬不起来,被毒侵染的四肢蚁噬般疼痛,“多谢娘娘还告诉我这些,那我也告诉娘娘一件事吧。”
桓添玉不甘心地用力仰起下巴,“春和居的故事我方才也给五哥讲了。”
韩芙芝愣住,反应过来后却是恨不得掐死这个将死之人,果然,她就知道这个孽障自投罗网奔回京城,为的不只是以自己做筹码为常安军搏一个安置,原来她早就想好了,死也要玉石俱焚。
真是差点小瞧了这个丫头,饮下鸩酒一只胳膊被废,还能在死门关前把她这边搅得一池浑水。
韩芙芝死盯着下面的桓添玉,从前她也是这般张扬的性子,让人看了恨得牙痒痒,目光触及她衣袖下露出来的腕上红绳串着一颗平安扣时,突然想起什么笑开。
“你即将上路,哀家作为长辈也不计较过眼烟云了,今日来其实是想给你送一份大礼的。”
桓添玉时辰将近,目光本来都已经有些涣散,听到这句话又强行聚焦,再带着些力气瞪回韩芙芝,她有预感,这个老虔婆说不出什么好话。
“你腕上那平安扣,是我那好侄儿韩懿送你的吧。”
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桓添玉还没来得及多思索话中深意,突然一股温热便从鼻腔中淌下来,毒大概是已经流到四肢了,她抬手擦血的动作都不受控制变得迟缓战栗。
本是在沙场上万军临于前也能平稳拉弓射中敌军首领头颅的双手,此刻却抖的不行,甚至不如一个耄耋老人。她鼻下的鲜血因为手抖和迟缓弄得半张脸都是抹开的血迹,狼狈潦草。
“十妹妹亲启。”韩芙芝开口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笑的整个人都在椅子上前仰后合。
桓添玉听见这句话擦血的手停在半空中,呆愣在原地,这四个字她从来没听人念出来过。
因为这句话过去是写在一封封信上的,这句话被说出来的一瞬间,桓添玉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写在她从前的爱人韩懿每封来信上的这五个字。
桓添玉此刻几近停转的思绪想不明白,为何她和韩懿的书信中的这几个字此刻会出现在韩芙芝的口中,接受到桓添玉迷茫的目光,韩芙芝的大笑转变为阴毒的笑容,桓添玉看着那称得上熟悉的笑,心里却第一次没来由地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