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之前(上)
上京,晋楚帝都。
从远处悠悠传来的老钟声音沉闷漫长,如同此时上京城中的天气让人无精打采,虽然已入三月,但却还是干冷的窒息。
城门口手执兵械执勤的士兵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却看见对面的同伴更无趣地掰着手指数钟声,还叹了口气,
“唉!本来我入伍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结果却被分到京营里,干这守城门这最次的差事!”
之前打哈欠的士兵长着一张不合年纪的娃娃脸,也长叹一声,“谁不是呢!我娘本不愿我来京报名参军,但听我是想追随常安将军,这才同意的,谁知道沦落到这没趣儿的看城门了。”
少年想起他刚才话里的“常安将军”四个字赶忙道,“刚刚说你是来追随谁的?常安将军?”
娃娃脸看到对方激动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对!难不成你也是?”少年眉飞色舞,赶忙拼命点头,“不早说啊!我都不知道你有这雄心壮志!”
说完他环顾左右确定周围无人,才小心翼翼一字一句说道,“你听着没,最近京里都在传常安将军在外违抗帝令,已经惹怒陛下了,陛下收了将军大半兵权,便是为了对付将军。”
娃娃脸闻言嘴巴惊地好一会儿都没能合上,少年才惊觉对方不知,顿时些许后悔,毕竟是流言蜚语,还事关新登基没三个月的圣上的,弄不好就要掉脑袋。
娃娃脸迟钝的思绪全被这个消息占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可是可是,将军她不是当今陛下的妹妹吗……她……”
娃娃脸看到战友丢过来的眼刀赶忙闭上嘴,而少年摇摇头,“妹妹又怎样呢,将军还是先帝的女儿呢,不还是被外派在战场那么多年。”
原本因为压抑的话题而凝滞的空气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破,娃娃脸攥紧长枪盯着传来马蹄声的树林,他总觉得树林里疾驰而来的那个人,不一般。
在两个守城士兵的注视下,树林里冲出一个骑着赤色烈马的身影,夜色已浓,马上身披暗色软甲的人身影在远处看不清,反倒是胯下的骏马通体血红,在黑暗里都格外惹眼。
那人来势汹汹似乎要闯破城门冲进去,所幸终于在门前一勒马头急停,赤马被主人一拉,陡然刹住。
来人骑在高大的马上,这两个士兵则是站在地上,映入眼帘的便是赤马脖颈处的棕红马鬃,被一簇一簇编在一起,整片毛发被结成了一丛发辫。
传言,常安将军的爱骑被她亲自编了发辫,奔跑时上下舞动,尤其亮眼。
少年看到马脖子上独特的发辫,率先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高马上的人。
那人掀开面甲,看向马下呆愣的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少年抢了先,“将,将军!”
马上的人一愣,似是没想到在城门口就被小卒认了出来。
将军手抵在唇边噤声道,“嘘!莫要声张!我此刻能进城么?”娃娃脸率先接话,“噢噢噢按理来说现在已经关城门了,但将军您肯定可以进!下属这就给您开门!”
“等等,不要开大门,只开那道小门即可。”将军特意嘱咐。
在等待少年开门的间隙,娃娃脸带着满是崇拜的神色仰望着马上的将军,开城门的少年也回来了,将军攥紧缰绳起势挥开,却又转过头特意嘱咐,“记住,你们今晚没有看见我。”
说完不等二人有所反应,便一夹马肚向前冲去,消失在城中的夜色里。娃娃脸回过头看向对面的少年,“你说将军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少年也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将军那话,肯定是为了我们好,”说完看着还没想明白的同伴又补了句,“也是为了她好。”
已值深夜,宵禁的京城中一片黑暗,唯有都城最中心的宫城灯火通明,而众星拱月地一座巍峨殿宇在墨色的夜中灿若白昼。
这阙殿宇是每一届帝王常驻的嘉树殿,晋楚开国以来三任皇帝都曾日日夜夜在这里为了苍生伏于案牍,而嘉树殿也在三个月前送走了他的第三任主人,迎来了新的主人。
正殿中心坐在高大宝座上的男子身着玄色暗金蟒纹衮袍,手里拿着一卷奏章,长久的寂寥被门外由远及近脚步声打破,殿门口果然传来了说话交谈的争执声,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控,才引得男子抬起头看去。
在一旁的内侍刘章赶忙小跑过去,可当他刚站定,偌大的殿门就从外面被人猛地轰开了,门框还带着风差点砸在他鼻尖上。他已然是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新帝登基三个月以来连不少主子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刘章因此刚要开口大骂,可在他看到轰门的人是谁时,又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头。
殿外站着的人虽风尘仆仆却仍是一眼美人,一对凤眸张扬明艳,只是带着掩不住的怒气和憔悴,她一身短打黑色骑装,上身还披着薄甲,一看就是长途奔波而来最简便的打扮,可即使是这样随意的打扮,却是在这人身上穿出来不同于男子的粗犷,配上那张称得上美艳的脸庞却毫不违和,反而冲撞出了一种女子的英武之姿。
她跨进殿内,经过刘章时眼睛都没斜一下将面甲扔给他,刘章慌忙伸出手接住女子丢过来的面甲,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高位上的皇帝,见男子根本没看他,便悻悻地摸了摸刚刚跟门框擦边而过的鼻尖,灰溜溜地跟在女子身后也向里走去。
来人正是先前疾驰而来夜叩城门的常安将军,也是此刻胆大地无召闯宫的新帝庶妹,封号为常安公主的先帝第十女——桓添玉。
桓添玉走到新帝的座位下,看向那九五之尊,眼神凌厉,男人迎向下首的目光,两个宿敌就这样对视良久,久到殿内仅剩的另外一人刘章的后脖子上直冒冷汗。
刘章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已经被收回大半兵权,手上仅仅握着空有其名的半块虎符的桓添玉为何此刻还有这么大的勇气与新帝如此对峙。
“十娘,你甚至都不肯唤我一声皇兄。”
这场无声无息地撕扯还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先打破僵局,这是新帝今天晚上说的第一句话。桓添玉听到这句话,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回荡在殿内,“五哥也很久,不称我为十娘了。”
十娘。
她行十,又是倒数第二小的,刚出生还未来得及定下名字时,武将出身没那么讲究的父皇接过奶娘递来的襁褓便这样随口逗她,后来她的名字由礼部结合八字算好命格递上来了,十娘这个亲密好叫的乳名却也没丢。
“似乎上一次这么喊你,还是潜邸时期。”新帝的声音十分低沉,说话仿佛深渊中传来的共鸣。
话语在空荡的殿宇中还未散尽,就被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潜邸?呵!不知五哥说的是父皇的潜邸时期还是自己的潜邸!”
今夜服侍的人都被刘章专门指走了,此刻殿内除了他们兄妹二人之外便只有他这个奴才一个外人,刘章听到这话,心中一震直接慌乱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此时此刻也只有以张扬放肆着称的十公主能说的出口了,但他还是不明白。
晋楚全国上下各地的兵权都被新帝快刀斩乱麻地吞走收回,时至今日这个女人长年累积以命相博来的兵权早就虚而无名,并且她主持的漠北战场节节败退,新帝想干什么谁都看得出来。
大刀悬于头顶之时,她已经毫无筹码,却还敢避开探子,只身连夜秘潜回京,难道为的只是与新帝争口舌之快?更何况她没有想到此时犹如自投罗网,进了这宫就出不去了吗?
上位的男子闻言却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可笑容挂在这幅凉薄的面容上,流露出的只有帝王的高傲和睥睨,“自然是父皇的潜邸,若是我的潜邸,必不能留你这样的女儿。”
桓添玉气极反笑,“五龙夺嫡,谁能想到最后胜出的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我乃中宫嫡出,是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新帝不以为意,桓添玉的愤怒是他预料之中的,他从小与这个庶妹不是一个阵营,早就疏远,而他在上位后以效先帝削藩的名义杀掉了仅剩的所有兄弟后,唯独留下了这个早就不熟悉的庶妹,也仅仅是因为顾忌她将军的身份以及当时手上的兵权。
但现如今桓添玉手上的兵权大半已被他收回,新帝也无需再顾忌了。
听到中宫嫡出四个字的时候桓添玉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五哥乃中宫嫡出不假,可这正统却还有待考证吧。”
皇位上一直如同慵懒雄狮一般的男子在听到这话之后终于嗅到血腥气般醒了过来,一直维持的平和假面也因这句话有了一丝裂纹。
“你说什么?”
桓添玉看到新帝这幅终于有要被激怒的架势,口中轻蔑地笑也更加清晰,“五哥此番继位,想必韩相从中助了不少力吧。五哥不妨去查查,若是单纯因为舅甥之系,韩相那般趋利避害的人又如何敢为了五哥搅和到这掉脑袋的夺嫡之争。”
一章带着重量的竹简从空中袭来,生生砸向一动不动地桓添玉的额角,竹简砸偏堪堪擦过女子的额头,可这样也瞬间划出了几条血痕。
看到桓添玉被砸中的狼狈样子解了气,新帝重新冷静了下来,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挑拨朕和韩相的关系,桓添玉,你好深的心思。”
撕去了平和伪装的新帝口中对她的称呼又换回了她的名字,包含以前喊她时那暗含的不屑和轻蔑。
这般上位者的龃龉不是他们这种奴才能揣测的,通常为了保全秘密,不管什么身份但凡听到一个字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直跪在地上没吭声的刘章想到这浑身狠狠哆嗦了一下,一下子没压住寒意抬起头,只见这殿上的其余两人此时全部扭过头看着自己,黑衣的公主笑意盈盈可那展开的笑容却似一朵毒花。
而自己从潜邸时期就服侍的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仿若淬了寒冰烈毒,一般这个主子用这眼神看着谁,那个人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刘章在这样灭顶的寒意中清晰地感受到死意的肆虐,脑中一团浆糊,“陛下,奴才……”
“取酒来。”
新帝的声音仿佛神谕一般打断他,刘章这时才想起来今晚本来是要干什么,手脚发软地站起快速走到内阁中,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壶酒杯捧出来,行至帝王座下。
座位上的新帝缓缓站起从阶上走下,他拿起托盘上的酒壶和酒杯,走到桓添玉的面前,亲自斟酒,“这杯酒,就当皇兄为你洗尘。”
苍翠色的酒液从高举的壶口中淌出,倾倒在酒杯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帝王亲斟,琼浆玉露,这是多少人肖想的无上荣耀,前提是这不是杯毒酒的情况下。
桓添玉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没有动作,新帝看她这样冥顽不灵不屑轻哼,“还记得我最开始说,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潜邸时期便不会留么?你可知为何?”
新帝把杯子送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桓添玉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新帝见状也懒得恼了,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道,“因为常安将军恃权而傲,胆大滔天,企图挟兵权以谋反,气煞先帝,为子为臣,不孝不忠。朕可不敢要这般的好女儿。”
桓添玉听到这番话,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同父异母的嫡兄,“信口雌黄!这番罪名你自己不觉得荒谬么!”
新帝无所谓地勾起唇角笑道,“朕信,天下便信。”
桓添玉刚要开口继续争辩时,耳边便响起了新帝阴恻的声音,“你一个人的命还是你常安军八千铁骑的命,你自己选。”
常安军。这三个字仿佛扼住了桓添玉的命脉,二八之年丧兄,桃李之年丧母,这世间跟她有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都没了,她便一直孤家寡人活到现在,若说有什么是她还在乎的,那便是她呕心沥血培育出来的常安军。
常安军乃她自己建立的直属铁骑,个个精良,她能得常胜将军名号也有这波唯她马首是瞻的行伍大半功劳。新帝知道要她弃这八千人于不顾,便如要母亲舍弃孩子,根本做不到,所以便以此做要挟。
但桓添玉不动声色地拢了一下衣袖,里面有她从军营出发前便藏好的烟花弹,她来之前都约定好了,她一旦遭遇不测就擦响这只烟花弹,军营众将看到信号便会带着人马不顾一切前往京城“靖难”。
桓添玉用力闭上眼,“八千条命换我一个,我也不亏。”
新帝似是也猜到了她宁死不屈,不急不忙地说道,“说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空闻你战绩这么些年,若能与你对上一仗,朕也不亏,只不过……”说到这新帝刻意拉长了语调,拖长的尾音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倒是苦了晋楚的百姓了,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朕不愿朕的子民们遭此无妄之灾,相信以爱戴百姓出名的将军,更不愿意。”
桓添玉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抓紧了那个烟花弹,想到了刚刚进城时给她开门的两个小兵,如果常安军赶来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接着就是帝都的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她见过太多因为战乱无家丧亲的人,所以根本不愿听到因她而起的哭声。
桓添玉苦笑,她前半生戎马倥偬除了自己为的就是百姓,没想到临了百姓竟成了她最大的软肋。思及此,她缓缓开口。
“我若喝下这杯酒……”
“常安将军谋逆,常安军虽难逃其咎,然朕惜才爱民,法不责众,不忍治罪,即拆常安军入京营,贬做初等兵士,望将功赎过。”
桓添玉接下那杯酒,白玉的酒杯微凉,却好似火炉灼烧着她的手心,一路从手心向上燃到她的心头。
桓添玉呼出一口气,似是喘息似是长叹,此时宛如魔鬼的声音幽幽响起,“喝了吧,朕念在你征战有功,赐你个全尸。”
这杯鸩酒入口与平常的酒无甚差别,如果不是她那阴毒的五哥明说,她都不会对这酒起疑心。
看到桓添玉面上闪过一丝疑虑,新帝眉间带上些许自得,“此酒名叫一炷香,与常酒无异,喝下的人不会即刻倒地,待到一炷香的时间才会毒发,毒发时肝肠寸断,内里俱毁。”
他说完便懒得再看桓添玉一眼,转过身朝内室走去,“快走吧,别毒发呕血脏了朕的地方。”
说完她的视线便被一身墨蓝色的内侍常服挡住,刚刚跟条败犬一样的刘章此时在她面前又恢复常态耀武扬威起来,倨傲地翻了个白眼,尖细做作的声音响起,“跟咱家走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