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献身者

1号长老在前，木生在后，虽然两人之间相距不远，但却像是隔着一条天堑。

“客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见母神呢？我瞧您并不像是个会敬畏神的人。”

1号长老主动搭话后，前进的脚步也逐渐放缓。

木生看着1号长老的背影，总觉得相比上次，他的身形壮了些，在那分不出面料的衣物下，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我不敬畏神，但不代表对神不尊敬。尤其是对孕育了一切的母神，我很好奇。”

1号长老始终和木生保持两步距离，少一步，两人就显得针锋相对，多一步，他似乎就会消失在虫雾中，再也不见踪迹。

“孕育一切只是夸张的说法，孕育了所有异类倒是真的，倘若你真的能见到他，也许只会感到失望。在你眼中，他应该很普通，甚至很渺小。”

木生与1号长老差不多一般高，他们所见视野也差不多，如今，眼中的世界可能也相差无几。

“长老这话，可别让母神听到了。”

1号长老轻声笑了，那笑容藏在虫雾中，很快就随雾气消散。

“困境，这个词，客人您有体会吗？”

木生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一方面因为他本就不会把情绪表露在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脸上的错落划痕，他永远不会用自愈能力将它修复。

“人人都会有困境，我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手指上的小幅度起伏让他能短暂想起自己是谁。

1号长老继续道：“离神越近，就越清楚神的本真，越清楚神的无力，哪怕他能够孕育我们，可有些事情却也不擅长，神也有神的困境，甚至，神也有人的困境。”

木生的小指被掰断后，直到现在仍然没有长回来的痕迹。

“既然如此，为什么称他为神呢？神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解决人所无法解决的困境吗？这个世界有神吗？我还没见过。”

1号长老回过头，他的眼睛黑洞洞地，像是有股莫名吸力，将一切光线都吞噬，那瞳孔中黑暗的尽头，泛起深蓝色的光，像是海洋的一角。

“因为他带我们活了下来，尽管那是一次惨烈的，用死人堆出来的活路，也足以令我们铭记。活着，对我们来说，就是胜利。谁能让我们活着，谁就是我们的神。”

木生驻足，他的目光被1号长老眉角的疤痕所吸引，那道疤痕不深不浅，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似乎他的存在只是某种象征，某种标志，或是某种提醒。

“母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精神上的永存远比肉体的永存更伟大。”

1号长老认可般地点点头，紧接着脚下陆地开始下沉崩裂，而他的身体悬在空中，就像是掌握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但实际上，是他脚下的虫雾凝为实体，做了他的踏板。

“您知道我们的困境吗？”

木生是个人，并没有翅膀，他本该下坠，掉到下方的心核区域，摔得粉身碎骨，但他却神异地悬在空中，他没对外界的变化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只是沉迷在两人间的对话中。

“知道，异类这个称谓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1号长老也没有对木生的悬浮表露出丝毫惊讶的情绪，在他看来这理所当然，否则自己也无需费这么多口舌了。

“被世界所不容，您知道这种感受吗？”

木生仔细地想了想，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摇了摇头，道：“如果这个世界太过接受你，或许会更难以接受。”

肉眼可见，1号长老眉角的伤疤折皱了一下，他蹙了下眉，他琢磨了下话中的意思，最终，把它归类为一种嘲讽，他灵活地动了动五指。

虫雾听从召唤，自木生和1号长老两人身边流过，由中心向四周逃离，像是几抹微风，擦着两人的肩膀，腰身而过，仅仅片刻，一个无虫区域形成，这里，将是二人的角斗场。

“看来我们的闲聊结束了，也是，毕竟你是引导大军到来的罪魁祸首，想说服你，是我异想天开了。”

木生伸出手，感受着虫卵一颗颗划过皮肤，他的小指还没有长出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再长出来了。

“果然不再有神了吗？既然无话再谈，那便战吧，这场困境，总有一个人要走出去。”

这番话如同战前的冲锋号，在这句话之后两人都合上嘴巴，露出凝重的眼神，他们如今的姿态连死神也无法撼动。

木生身为世界治安军的最强战力，1号长老身为异类一方的最强战力，两者漫长的铺垫已然结束，他们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最后一道槛，接下来就是力与力的碰撞，血与血的争锋。

在木生眼里，1号长老的体表鼓胀，这处起，那处落，似乎有某种怪物正要撕破封印。

嘭！

无数肉虫从他的身躯中钻出，那肉虫却长着一张张人脸，木生扫过去，竟全部都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一不识，他恍惚了。

场景一转，他不知何时被绑在了十字架上，如同受刑的耶稣，肉虫带着熟人的脸，肆意啃食他的躯体，吞食他的血肉，他的肉不停地长出来，再重复着被吃掉。

这本应无光的世界，却让他无端地感到灼热，一道道目光热辣到他不敢睁开眼睛。

木生闭目僵立，形容枯槁。

1号长老踏空而行，手心中生出一颗尖角，他瞄准了木生的心脏部位，准备一击之内，了解了对方的性命。从一开始，他就没决定让战斗拖得太久。

木生是被痛觉惊醒的，按理来说，意志坚定的人不容易受到幻象影响，哪怕陷入幻象也能很快脱身，以往的他也能，但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他的记忆就像众多湖泊纵横交错汇成的江海，再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那么容易死。

心口被洞穿，露出的并不是跳动的鲜红心脏，而是一颗木头心，被长角穿过也不会流血，当然也不会跳动，但是会疼。

木生也就依靠这个从幻觉中醒来，他反应格外地快，立马反握住1号长老的胳膊，五指顷刻间化作五把木刀，生生将1号长老的半只手臂切断在自己手中。

异类的血也是热的，溅在木生脸上，红彤彤地。

1号长老并不恋战，吃亏了也不急着讨回来，他倒退两步，眼神盯着木生的那颗木头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生拔出插在心脏上的尖角，木质心口勃发出娇嫩的新芽，连带着伤害累累的皮肤也缓慢愈合。

1号长老说道：“你的体质和我们很像。”

木生道：“说不定是你们和我很像。”

1号长老双手摸上胸前的第一颗纽扣，不紧不慢地解开长袍，像是睡眠前一次再简单不过的脱衣，“现在，你可以面见我们的新神了。”

异类说到底也是人，无论所有人再如何抵触，都无法否认这一点。他们与外来者那些怪物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有人类的五官，有头有手有脚，有一颗赤诚心脏，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这一点。

但当1号长老脱下那件袍子后，这个事实变的模糊了，成片的口器，让人根本看不出来这身体本来的模样，那每一个口器似乎都具备独立的意识，有的流淌酸液，有的舔舐身体，有的伸出眼睛充满欲望地望着木生，那每一个口器都属于一个外来者。

像是一种献祭，为了获得力量，他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外来者。

无数口器一齐发挥本领，喷火吐酸，链条，幻象，攻势如同一层层幕布，弹幕，这个词最能恰当的形容目前的现状。

1号长老就如一尊移动的炮台，全力催发身体上的口器。

见到如此情形，木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他面色如常，将带角的胳膊丢下，全身都由肉色向棕色转变，就像是从人转变为一颗古树。

“森”，他已经忘掉的称呼，是他力量的根源。

老树发新芽，木生的身上抽出一条条翠绿的新枝，无风而自行摇曳，那子弹构成的暗幕遇柳则化，遇枝则融，似晚夜微雨，成为催发这颗古树的肥料，让他愈发茁壮。

1号长老当然不会原地不动，眼瞧着对方的成长，他眼中闪烁深蓝微光，周围退却的虫雾随即伴随他蜂拥而上，化作他最为拿手的利刃，势斩木生。

木生身似古树，也并不是成了不会动的靶子，只是全力催发了自身的生命力，他的身体依旧灵活，一个呼吸之间，与1号长老碰在一起。

虫卵孵化，形似暗地里侵蚀大树的蛀虫，只可惜虫子终究是虫子，数量再多，见效甚微。

此刻，1号长老与木生的碰撞是最原始的拳脚相加，只不过一边用木质硬化了自身结构，另一边则用口器强化了进攻性，两个人都在等，等对方中招的那一刻。

“喂，你在做什么？跟一个原住民打架？”

木生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劝诫声，他忍不住答道：

“我没得选，你知道的。”

艳阳高照，他站在一块皲裂的大地上，脚下流光溢彩，天空火红如狱，九只凤凰在空中翩翩而舞，通天宫殿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永不停歇的火焰。

木生不记得他的名字，记不清他的样貌，也不再能听懂他的语言，耳边噼里啪啦地，像是竹柴被丢进火里，那火焰越烧越旺，终于将他自己也给点燃。

1号长老嘴角微扬，看着呆立面前的木生，他知道对方已经再次陷入幻象之中，他早已发现，对方最薄弱的是思维层面，所有的冲击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真正的杀招：精神幻象。

他走到木生面前，手中燃起火焰，对付木头，火永远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刚要把那股火焰引入木生的心脏，却发现自己的关节不听使唤，身上的口器也纷纷闭合。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缤纷多彩的花朵悄然绽放，开在之前每一张口器存在的位置，他的关节像是老化的机器缺少了润滑，难以动弹，他的思维也陷入迟钝，就好像在退化成一株不会思考的植物。

“不…我与…心核的…连接在被…削弱。”

两个木头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同时失去了悬空的能力，直直地下坠，向着心核坠落，这么高的距离，如果不做保护，以当前的状态，两人皆是难活。

另一场较量开始了。

1号长老并没有急躁，他在靠近心核，靠近自己的力量源泉，不知为何，心核提供的力量比平常要更为强大，每靠近一尺，他的思维就灵活一分，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拉锯。

他渐渐能拧动脖子，瞥了一眼边上的木生，目光呆滞，短期内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知道，事到如今，只要他能够移动，他就赢了。

他感受着心与心的连接，却没来由地想起一路过来所经过的一切，异类的路不能停在这里，他甩去纷杂的念头，竭力祛除身体中的异样。

他的身体内就像一个熔炉，汇聚有各式各样地外来者器官，异类本身的内脏全部被投喂给外来者，他的思维在一团团连自己也觉得恶心的部位中搜寻着，沿着身体内的生发出的嫩枝，终于在断臂处发现了控制自己的东西。

一颗种子，已经破土的种子。

此时已经在心核上空，全身上下的外来者都躁动起来，略显轻易地将种子捏碎，灼烧。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第一时刻就向着身边的木生下手。

只是当他望过去，却刚好对上木生清醒的双眼。

“醒了？”

1号长老急忙缩手，生怕再次中招，木生也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两人全都安然无恙地落地。

“起飞喽！”

“自由喽！”

“开饭喽！”

周遭的脑袋们兴奋地聒噪着，擎天锁链被一条条扯断，心核开始移动，向外界，向圣城快速进发。

1号长老捂住胸口部位，他听见心脏传出有力的跳动声，可他的心，并不在这里。

木生的情况很不好，他茫然地看着周围，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印象，他就像个旁观者，呆滞地瞧着1号长老。

1号长老隐约明白了现状，在木生控制自己的短暂时间里，它挣脱了自己的枷锁，如今自由了。

火烧起来了，圣城就在脚下，这场大火，会烧光所有人。

还在战斗的白衣与异类们都被异象所吸引，抬起头。

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