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治之症
陈常安扭过头去,试着去找啃咬声音的源头。
就看见1953将长老的头颅立在脚边,抱着另一个东西,双手捧着那东西,可劲地撕咬着。
陈常安走过去,拽住1953的肩膀,试图将他与那东西分开,他怒道:
“你在做什么?这东西不能吃!”
1953不回话,脸上血花花的一片,他不时呕吐,又重新把呕出的东西吃下去,他不肯停下,状似癫狂。
陈常安用上了全力,却还是无法移动1953分毫,他不知道1953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他焦急道:
“听话!1953!把它松开!”
好半天过去,1953貌似听话地松开了双手,怀中的心核本体已经被吞噬干净,只剩下一副不足半斤重的骨架。
“长老曾经跟我讲过,母神的母亲也是平民,可母神以及之后的我们都成了异类,为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从地狱刮上来的阴风,吹的人耳朵生疼。
“他们说,异类在出生的时候就会被母亲掐死在怀中,或是通知治安军来处理这个异常的孩子,为什么?”
他屈着的双腿站起来,陈常安发现,平素少年模样的1953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仅是看着这个背影,陈常安心中便警觉大作。
“异类生来便被世界排斥,因此每个人都能得到的赖以生存的营养,我们却得不到,为什么?”
1953站起来后,整颗心核都重新躁动起来,不同的是,相比于心核本体的操控,这次心核的动荡更为激烈,生长在大地上的每颗脑袋都同时重复1953口中问出的问题,众口铄金,雷声响彻这座圣城。
“治安军全世界找寻并追杀我们,甚至连平民们也会憎恶我们,为什么?”
心核上的每个脑袋都在发芽破土般往外钻,身周的心核表面塑成他们的皮肤,身下的大脑成为他们的心脏,他们生出双手,长出双腿,带着千般面孔,挺立于大地之上。
“我们长着人的外貌,有人的体征,与平民同样弱小,可却有完全不同的命运,为什么?”
“为什么?”无数的“心核体”重复着这句质问,声声回荡,响彻天地间。
“因为你们不会像我们一样衰老死亡,因为你们不会像我们一样生育过几代后就失去生育能力,而是无穷无尽的繁衍,因为你们就是一群不合群的东西,是群异类!”
6073冷笑着,他的话语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心声,也有如平地中的一声惊雷。
一瞬间,僵立原地的所有心核体同时扭过头,却不移动身子,脖子上一圈螺旋软肉,他们死死地盯着6073。
1953转过身子,陈常安看见1953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1953的双眼化作两个空洞,充满生气的眼睛不见踪影,眼眶颤动着,犹如一张濡湿的纸。他的嘴唇如同玫瑰般鲜红,嘴角还挂着一块碎肉,整张脸上不存在任何情绪,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问话是从身体中央的空洞中发出的,那空洞以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旋转着,不可见的吸收着周围的一切,犹如宇宙中的黑洞。
陈常安的目光看着那个空洞,只觉得身周的一切都在变黑,他的视线被吸了进去,幸好有道绿意勃发,将他从虚无中拉出来,他握紧飞身救主的拐棍,冷汗直流。
“为什么异类一定要死呢?”
1953用两个空洞看向6073,他没有眼球,所以当然不存在目光,可6073却感觉自己的嘴巴被按住,想张开都要消耗莫大的力气,而他,做不到。
“因为这个世界惧怕我们,我们的进化已然超越了世界的极限,寿命与繁殖力的无穷,这个低级的世界已经容不下我们了,这个低级的世界无法完全供给我们,所以只好派遣全部的力量抵制我们,威胁我们,杀死我们,怕我们发现这一点,怕我们最终毁掉这个世界。”
陈常安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如今的1953确实摸到了正确答案,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心中也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答案,属于现代人的答案:
为什么异类一定要死呢?
因为这个世界病了,不治之症。
陈常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是上次与被囚禁的平民2147和那异类的对话中。
在那之前他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组成,也不习惯编号代称的名字。
不理解治安军的追杀,异类的囚禁,外来者的存在,长老的努力,圣城的庞大,天地空间的异样,以及母神的意义。
但在那番谈话过后,他对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癌。
癌症是由癌细胞导致的, 癌细胞拥有不死不亡,无限复制的特性,而癌细胞对身体的损害极大,他会抢夺正常身体细胞的营养,会欺骗白细胞,而随着癌细胞的数量增多,身体会产生一系列病变,最终将人整个身体拖垮。
而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人体。
治安军是白细胞和t细胞,平民是组织细胞,外来者是细菌和病毒,而异类,自然就是癌细胞。
而癌细胞对人体,异类对世界的破坏,便很容易理解了,世界对异类赶尽杀绝,放在现代人陈常安的视角中便也是能够理解的。
只是,理解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他与异类共走一路,如今还身具异类的身体。
当生物被拟人后,人就无法克制地会以人类的视角去对待他们。
人们常说梦是潜意识的映射,那么这场大梦说不定便是陈常安医院所见所闻而形成的一场梦。
况且,其实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个世界并不是人体,至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世界是人体。
那么……
虽然1953如今面目狰狞,身躯正与心核融为一体,可陈常安却很期待,期待他能给出一份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
1953伸出手,6073脚下的大地便有如活物顺着6073的大腿向上攀爬,一寸寸地包裹住了6073的身体。
“异类!你要干什……”还没等他话说出口,整个人便已被心核组织全部包裹。
陈常安反应很快,在1953抬手时就已然出手,他不认识6073,但不管是为了一条生命,还是为了木生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他都必须救下他!
如今他对拐棍的操纵可算得心应手,拐棍尖端瞬时化作一条蜿蜒藤曼,奔赴救援6073,可短短一米的距离,藤曼延长再延长,却始终够不到。
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陈常安清楚地知道拐棍延伸的长度,可都无法跨越眼前这一米的距离,这一米的距离像是千米万米般遥远。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6073的惊恐目光消失在心核组织的包裹中。
这是怎么回事?
1953没有理会动手的陈常安,他继续道:
“长老们曾经帮我们找出了一个答案,改变我们弱小的处境,让我们真正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这样就能抵抗世界对我们的敌意。”
“可他们失败了。”
“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少了心核,长老们没了外来力量的帮助,纷纷沦落为普通异类,白衣大军十不存一,所有人都劫后余生,短暂地停战了片刻,可也只是那片刻而已。
在共同的外敌消逝后,内部的战争,永不化解的矛盾又重新出现,刚刚还一起逃命的同伴,可能转眼间就又互为敌人,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再起。
幸运的是,1953宣告世界的声音让这战争又延缓了一阵。
“长老们想要改变我们自己,可失败了。凭什么,不是我们的错误,我们却要纠正自己?异类被世界所不容,那么我们就改造这个世界,如果改变也不可行,那么我们就毁掉这个世界。”
随着1953的一声令下,等待已久心核体们一个接着一个起跳,落在圣城中,他们像是自爆似地,拍在白衣身上,碎成一坨血肉,拍在大地上,边做一张肉饼。随着他们跳下,更多的心核体自心核中制造出来。
“这些东西在做什么?杀人吗?”
不止圣城中的人心中有疑问,陈常安也有这个疑问。
改造世界?如何改造?
很快,发生在6073身上的异象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见他身上的心核组织慢慢变薄,似乎是沿着皮肤表面的毛孔进入了他的身体,渐渐地他的头露了出来,面貌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那双眼睛不含有任何情绪,呆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接着他的身体露了出来,白色制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异类的服装,四肢躯体都没有另外的变化。
陈常安终于清楚了1953的答案,“将这世界中的所有人都变作异类,将这世界改造成异类能够生活的世界,只是,代价呢?”
6073不再被心核组织包裹了,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像是具活着的木偶人。
陈常安试着呼唤他:“6073?”
6073并没有回应,他跪下身子,虔诚地叩拜眼前不远处的1953,恭敬道:“父神。”
1953总算用那双眼洞看向了陈常安,他说道:
“这样的世界,你觉得如何?我并不想为神,但既然身为心核,当为众民之心,统领同族走出一条道路。”
面对这样的1953,陈常安只感觉陌生,他问道:
“你还是1953吗?”
“1953是我,是我天真的幻想,是我脆弱的过去,是我对世界充满希冀的曾经,但我已经不是1953了,我将带领所有异类,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父神!”“父神!”“父神!”
一声声遥不可及的个体崇拜,逐渐集合成一道声浪洪流,越来越多的人转变成了异类,转变成了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有信仰的异类。
与此同时,圣城正在融化,那些坠落到地面上的心核体在腐蚀大地,微光——曾经帮助陈常安一行人摆脱追杀的手段,如今成了摧毁世界的方式,或称作改造世界的方式。
陈常安是个普通人,他看不见世界被摧毁的景象,在心核上,他只能听见一声接着一声呼啸如浪的崇拜声。
“你已经不是1953了, 我认识的1953是个心中有火的少年,而不是现在称神的独裁者。”
1953望着陈常安,胸口黑洞散出浓厚的死志,一点点蔓延开来,将空间污染。
“你知道吗?当你离开后,我前往圣城的那段路上,有多少白衣想要杀死我吗?哪怕是平民,也全都在咒骂,怨怼,那眼光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心核本体用触手缠住我,让我体验到心核的力量和死亡的感受,当1号长老死在我眼前,我终于不再幻想了。”
“这个世界是个错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弱小就是罪,不同就是罪。那么,我就来改变这一切。”
陈常安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1953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在用双手勒住脖子,企图自杀!他控制双手松开,束缚力却越来越紧,直到他脸色铁青,口水难以抑制地流下,拐棍也扑棱一声掉落在地上,那拐棍上的绿意始终被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压制着,薄薄一层无法挥洒出去。
“陈常安,木生。
心核,1号长老,和如今的我都知道了,你们是不属于这世界的个体,是不稳定的变量。
因此,一个我用来开刀转变为异类,另一个……”
1953虚无的双眼中似乎露出些许的仁慈,那种感情是直接通过空气表露出来的,当你在周围,你便能感同身受。
“我赐予你最仁慈的死亡。”
话音刚落,陈常安的心脏被黑色包裹,再无跳动声,只剩下——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