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何以与君识
人死后是什么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死亡,梦中的死亡。
就像是突然从游戏中断线似的,他的视野被剥夺,听觉被剥夺,但他能控制自己前进和后退,他感受到身体后方有股莫大的推力,将自己一直往前推。
而他就像是湍急河流中的一只蝌蚪,被推搡着前进。
“我要被带到哪里去?”
他的意识很模糊,他总觉得自己不能一味前进,某种莫名的感觉在敲打他的神经,他得想起些什么事。
可是他身处的环境又温暖又舒服,我们姑且认为他飘荡在一条河流中。
这条河流像是温泉一样,使他并不存在的肺腑都暖了起来,同时又兼具凉爽两种感受,任谁躺在这样的河流都不会想要挪动分毫。
“你得回去啊~”
耳畔有好熟悉的声音在提醒自己,就像是婴儿枕边母亲的故事声,就像是少年跌倒后母亲的鼓励声,就像是……
“我尝试一下吧。”
他想着,既然有人盼着自己回去,那我就努力一下吧,可他刚准备逆流而上,才发现困难的地方并不在于抵抗流水的推力。
当他后退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某些东西就在触动他的感受,那时感觉还并不明显。
当他真正开始后退,这河流中的一切舒适感受都瞬间远去,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如处夏日午后太阳正下方般热辣,如处冬日大雪盖身冰块贴肤般严寒,如处沙漠蒸笼数年般饥渴,如处飓风风口沙石擦身般疼痛……
总之,只要是难以容忍的极端感受都在同一刻作用在他身上。
他连思想都无法完整成型,只能遵循着本能放弃后退,没有任何一种生灵能够逆着这河流而行。
而一旦继续前进,再没有不适,再没有折磨,如同从地狱到天堂,这样一次轮转下来,他更没有重新后退的勇气了。
“就这样吧,顺流而下,即使以后永世漂流,那也是天堂般的感受了。”
自他这样想之后,耳畔的那道声音没再响起,只是偶尔会有嗡嗡的风吹之声,什么信息也 没带来,什么东西也都无法影响。
“停下了吗?”
“结束了吗?”
“不再试一次吗?”
不知为何,经历过那般痛苦的体验后,他还是会蹦出这种想法。
“再试一次吗?可是……”
怀疑被掐断,他要再来一次,要再后退一次,要抵抗着河流的冲洗与摆布一次,哪怕只是再“一次”。
决定后退的那一刻,极乐的舒适感消失了,开始后退的那一刻,极苦极痛悲伤难过嫉妒恐慌等种种情绪,种种体会,像是骤然喷发的火山,转瞬及至的海啸,将他溶于岩浆,扑于海滩。
他只坚持了很短时间,那是常人都无法意识到的一瞬间,远比1毫秒还短,接近宇宙大爆炸的时间。
“有趣的灵,可能会有益于我的下一场旅程。”
他并没有听到这番话,只是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被向着河流之外扯去,在脱离河流的那一刻。
他的一切被返还,视觉,听觉,真实的体验,以及最重要的东西——记忆。
但这还没完,他有三份记忆:陈常安的现实一生,柳木的丛林一生,以及异类的一生。
这三份记忆轰地涌进来,幸好他曾经做过选择,属于陈常安的那份记忆就像沙石中的水晶一样明显。
“我没死?我竟然没死!”
陈常安劫后余生,先是一阵狂喜,可下一刻却发现自己没有身体,是以电视剧中幽灵的那种形式存在的。
“唉?我死了?我还是死了?”
“你还没死,这里不存在死亡。”
陈常安朝着声音的来向望去:
那人穿着一身绿色的古朴袍子,上半身肩膀裸露,打扮类似僧侣或是朝圣者,腰间缠着一圈绿色的珠子,细数之下共有9颗。
再向上看去,是一副面孔。
这副面孔会吓坏小孩子,吓坏胆子小的男生女生,甚至连一些胆子大的汉子可能也会被吓到,可陈常安没有丝毫惧意,他只感到亲切。
那张脸上有疤痕,很多道疤痕,像树木的老根,像错节的虫子,五官都被疤痕分成几段,难有整体。
“是你吗?木生?”陈常安颤着声音,不敢相信又略带期待地问道。
他不敢确定,他亲眼看着木生消失,可既然本该死亡的自己都没死,那木生是不是也只是在那个世界消失了,而在这里出现?
“木生?你可以这么叫我,他是我的本名,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他们一般都叫我森柱。”
森柱饶有兴趣地盯着陈常安,他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这具灵体,似乎这灵体上有某些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陈常安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森柱皱起眉头,他费力地回忆起来,过了会,他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道:“也许我们见过,但我不记得了,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陈常安将灵体贴近森柱,用五感去分辨眼前这人,去感受他与木生的区别,如果说木生给他的感觉是强大可靠,有目的性,而眼前这人给他的感觉则是一颗参天巨树,宏伟庞大,一眼望不到其高,望不穿其中内容。
“不是,我大概是死了,可我又觉得自己在梦里,我刚才还在一条河里,总之,我也搞不清楚。”
这番话陈常安自己都觉得很乱,但森柱却认真分析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
“处于梦中,死亡后入河,出来后还记得……”
森柱光秃秃的脑袋上冒出一枝枝嫩芽,随着他思考的时间慢慢生长,很快就长成了一株株秧苗,顺着他的脑袋形状垂下。
陈常安歪着脑袋,很想伸出手拽一拽那秧苗,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整理了下思绪,想重新解释一下:
“其实……”
“我懂了!”
森柱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头上秧苗从毛孔处截断,脱落下来,落了一地。
陈常安一直看着那秧苗,自然也跟到了地面上,他这才发现,这处空间很奇妙,脚下竟然是一片草地。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处在一片大草原上,这里有树木 ,有鲜花,景色宜人,花香铺面。
但这里并没有鸟语,没有家禽牲畜,除了森柱与陈常安外更无一人,这是最贴近自然的环境,或者说这里就是自然。
“你很特别,能跨越现实界与真实界间的雾海,来到这里。”
陈常安记得木生说过这段话,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这里是?”
森柱指了指下方,说道:
“我们称这里为真实界,这里是世界最真实的模样,我们生活在这里,并将永远的生活在这里,直至遗忘,成为真实界的一部分。”
陈常安琢磨道:“直至遗忘?”
森柱重复道:“直至遗忘。”
陈常安有些懂了:遗忘在这里,便等同于死亡,不同的是,现实中的死亡,肉体不会再活着,但会留下,灵魂不再。
而真实界的死亡,分为两种,一种等同于现实中的死亡,而另一种则是:肉体仍然活着,只不过,灵魂不再,你可以说他还活着,只是换了个人。
1号长老便是第一种死亡,而木生属于第二种。
可以说,这里的死亡更加宽容了,也可以说,这里的死亡更为疯狂无解,是真正意义上毁灭,记忆成了唯一的量度。
“我可以打听下您的年龄吗?”陈常安有所猜测。
森柱干脆道:“按你能理解的说法,大约在八千年左右,具体的时间我说不清。”
陈常安惊喜道:“也就是说,在这个真实界,没有寿命论!”
“可以这么说,但你很快就明白了,无限的寿命并不总是种好事。”森柱没有打破陈常安的美好愿景,他只是提醒了一句。
陈常安想到了异类,他们也拥有无限的寿命,可最终却是被整个世界排斥。
“等等,虽然这么说,可我的心脏都被捏停了,我怎么还活着?”
“在这个世界,肉体和灵的联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紧密,你可以把他们分开来看,肉体与灵相互独立,肉体能承载的,灵也能承载,唯一的区别便是,每一具躯体只能承载一份记忆,而灵能承载无穷的记忆,直到混乱,直到疯狂。”
森柱张开手心,那里长出一朵小黄花。
“就像这朵花,他有五个花瓣,而当一个灵进入这朵花的时候,他便拥有了这朵花的一切。”
随着森柱的讲解,陈常安发现自己的手心长出了一朵小红花灵体,共有五片红瓣。
那朵小红花缓缓飘起,落在森柱手心的那朵黄花上,于是黄花的花心花蕊都变成红色,意味着它被另一个人扮演了。
“而这个灵离开的时候,也会带走这朵花的记忆,”
小红花离开了小黄花,小黄花没有任何变化,而小红花的却凭空多长出了一朵花瓣,六片花瓣中,那新生的黄瓣格外明显。
陈常安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自己是那红花,而自己附身过的拐棍,异类他们都属于黄花,他们的死不会影响他。
“当然,真实界对死亡并不是没有惩罚,死亡是种真实的体验,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死了,那么,死亡就会为你敲响丧钟。”
还好,陈常安从来把这里当作是梦,自然没认为自己死了。
“既然肉体和灵被分开,那么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陈常安也随着森柱的习惯,不叫“灵魂”,而是叫做灵。
森柱赞许地看了一眼陈常安,这个问题在真实界至关重要,他心意一动,两人的侧方从地面下生出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树与花,他们相互缠绕,互相融合,很快绿色的植物部分消失了,红色的血肉出现,接着是骨骼,血液,皮肤,一具新鲜肉体就这样形成。
陈常安瞪圆了眼睛,被这神乎其神地造人技艺所折服,他伸出灵手摸了摸,温热的血液在肤下流淌,甚至他能听到表皮下心脏的跳动。
“这……你是神吗?女娲造人哎!怎么没见你用过?”
森柱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并不教人觉得骄傲,倒是觉得很谦和,他说道:
“你口中的肉体,我们一般称为‘灵实’,只是一具承装灵质的容器,而我们口中的‘灵’,是‘灵质’的简称,也就是你口中的灵魂,承载能力。”
“灵质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来自真实界,真实界便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了,他们的灵质没有更换灵实的能力,绑定一具灵实,遵循着当地的法则,生老病死。”
“另一种,也就是你我,来自现实界,我们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我们拥有更换灵质的能力,却没有属于自己的灵实,常常是不停地占据本地人的灵实,不停地扮演别人,相应的我们也会承载记忆。”
陈常安奇怪地看着眼前的森柱,森柱的面目与自己所见的木生并无不同,这说明他造出来灵实,或者说肉体,也是可以使用的。
“既然能自己创造灵实,为什么还要占据本地人的生命呢?”
森柱的眼睛看着他,那眼中终于有了类似神看世人的淡然。
“这具灵实,是十年前我才造出来的,完美匹配我的灵质,不会出现任何异常反应,可即使这样,过去的记忆仍然在不断的纠缠上来,比以往更为严重,这就是代价,没人能逃脱真实界的诅咒,哪怕强大如我。”
陈常安骤然体会到了真实界的另类残酷,他想起了被拐棍记忆和异类记忆抢夺的那短短片刻,却也是极其凶险的片刻,万一失败,就是彻底泯灭,
“因此,我才会来到这里,去寻找不可能的可能,去寻找真实界的传说——‘沉香’”。
陈常安猛地抬头,他看向森柱那张与木生一模一样的脸,错综的疤痕位置都没有变化。
他并没有弄懂当前的情况,为什么会遇到过去的木生呢?
可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
短暂静默后,他开口道:
“不要去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