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死神的样子
“你见过死神的样子吗?”
这是来访者对赵耀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带着丧钟一般的嗡鸣。
赵耀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他还是对来访者说:“我没有见过死神。您见过吗?”
“见过。”来访者摘下头巾,露出了一头雪白的头发。
赵耀接着问道:“死神在做什么?”
老太太将食指放在干瘪的嘴唇上,“嘘”了一声。
赵耀没明白老太太什么意思,没有说话,静观其变。
老太太压低声音说:“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站在窗帘后,对我做了这个动作。”
赵耀问:“看清死神的脸了吗?”
老太太噗嗤一笑,“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如果我看到死神的脸,我估计现在也坐不到你的面前和你说话了。”
赵耀说:“您是什么时候看到死神的?”
老太太说:“医生宣布我得了不治之症的那天晚上。”
赵耀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老太太。
老太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实在不像是将死之人。
老太太爽朗地说:“我就是医生,我知道自己身体什么情况。
医生开出的化疗方案,我知道也只是拖延死亡日期罢了。
死亡已成定局。
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算长寿,但也可以了。
我跟儿女们说,不做化疗,不做抢救,让我体面地走。”
赵耀问:“您来心理咨询中心,是想有什么需要倾诉的吗?”
赵耀知道,人的一辈子有很多秘密,有些人会把秘密带进坟墓,但有些人在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无法对孩子老伴朋友诉说的秘密,他们会倾诉给不认识的心理师。
在他们心里,心理师就是那个临终树洞。
谁知老太太说:“我没有什么要倾诉的,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死神为什么会对我做这个动作?
我不怕死神,甚至觉得他亲切。
但他对我做的让我噤声的动作,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如果靠我自己想,终有一天我也会想明白。但我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带着疑问上路,对吧心理师?”
赵耀说:“您那天没有试着当面问死神原因吗?”
老太太说:“我问了,他没有回答,飘然离去了。”
赵耀问老太太:“可以冒昧问一下,您得了什么病?”
有很多恶性肿瘤会引起幻觉。
老太太明白赵耀问话的意思,她说:“不冒昧,我可以告诉你,癌细胞虽然转移了,但还没有影响到我的脑部。
我说的都是亲眼所见,所以你不用怀疑一切是幻觉。”
赵耀说:“您有宗教信仰吗?”
老人说:“没有宗教信。
我从事了一辈子临床医学。
我信科学。
我是唯物主义者。”
赵耀说:“按您看到的死神模样,他身穿黑斗篷,这是国外文化中的死神。
原汁原味的本土死神,应该是东岳大帝或者阎罗王吧。”
老人笑了,“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怎么是外国死神,应该是咱本土的死神。
就算阎王不亲自抓人,至少我见的应该是黑白无常啊。
我不归外国死神管吧?”
赵耀看老太太的精神不错,还能打趣开玩笑。
赵耀说:“您去过外国吧?”
老太太说:“去过,年轻的时候。
大概是四十多年前了。
我和我们的医疗队去了疟区支援。”
赵耀问:“见了大片的死亡?”
老太太说:“是啊。疟疾起病快,恶疟疾病死率高。
那时候治疗疟疾的药物刚研发出来,没有大规模临床使用。
人成群地痛苦死去。”
赵耀说:“回国之后有没有进行过心理疏导?”
老太太说:“心理师,你是觉得我那时候留下了心理创伤没有及时疏导?
也许吧,死亡太残酷,大规模的死亡,更是残酷。
那时候也不知道心理疏导什么的,只是觉得‘缓一缓’就好了。
医务工作者本来就是直面死亡的职业,太脆弱是干不成的。”
赵耀说:“出国在风俗习惯、语言文化,完全陌生的地方工作,条件差时间紧,本身的心理压力就大,加上直面病人大面积的死亡,是可能对心理健康产生长期的负面的影响的。”
老太太说:“你是说,我见到死神和我早年出国的那段经历有关?”
赵耀说:“我只是猜测,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老太太说:“可是死神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动作?
他似乎在让我闭嘴。
他为什么会让我闭嘴呢?
他似乎让我把一个秘密带入坟墓。
是什么秘密呢?”
赵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赵耀说了一句,“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秘密。”
老太太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秘密。
可是我现在就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面对的呢?
心理师,我的记忆力还算不错,记得我这一生中关于我自己的几乎所有秘密。
但我不可能把每个秘密都告诉你,不是怕你知道,而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需要给我提示,让我说出和死神有关的那个秘密。”
都说心理师手握开启心灵之锁的钥匙。
可当心理师手握一把钥匙,走进一座偌大城堡,这个城堡里成千上万的房间都上了一把锁。而心理师又没有办法没有时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试的时候,心理师难免千头万绪。
赵耀知道,城堡就是人生,房间就是记忆。
在一个即将坍塌的城堡中,他必须快速缩小范围。
赵耀此时站在这城堡的中央,听着每个房间里跃跃欲试的响声,但他毫无头绪。
一个老人在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见到什么都不奇怪,包括死神。
奇怪的是死神发出的信号。
赵耀说:“在医疗队出国那段时间,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老太太说:“印象深刻的事?毫不夸张地说,每天都会发生。
这些事一遍一遍刷新我的认知,直到最后我也变得麻木。
在苦难病痛面前,人的人性暴露无遗。
我们所在的地方,不仅是生命的战场,也是人性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