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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为知己流泪,是君子之为

“此人堪信。”

点评何嘉淦,薛纹凛只用了这四个字。

除了家臣与至亲,薛纹凛识人用人,只在“用”与“不可用”这两个筐子里选,何嘉淦能成为皇叔为数不多的“意外”,才令薛承觉格外上心。

薛纹凛与一母同胞的薛纹庭,一个行八,一个行十。

薛承觉的爹行五,他与这俩弟弟岁数差得远了,年纪有代沟,大家想法远了去,平日矛盾也相较少些,大家平日兄友弟恭,总算能维持和和气气的场面。

可行五的下头,还有一个行七。这何嘉淦为人精明,事事算计分毫,最开始,便是在行七的齐王薛羡晖麾下尽心筹谋。好巧不巧,薛羡晖与薛纹凛,是凡事恨不能将对方往死里整的关系。

两家私军交恶久已,若非薛纹庭一拦再拦,何嘉淦恐怕早已成了薛纹凛剑下亡魂。

直到后来,齐王在剿嵊战场因怯阵而临战脱逃,何嘉淦死谏不成反被折辱,薛纹凛如神兵天降到他面前,将这正欲自刎剑下的文官救了下来。

“他这般气节,必是一心不容二主,用这样的人,如何能安心?”

薛承觉刚登基不久,他的皇叔似也意外听到皇帝有此问,那瘦挺轮廓下略带秀丽的面容却不改淡然平静,只眉毛轻轻一挑,觉得很有趣。

“陛下觉得他心中的主人是谁?”

“不是齐王么?”

听到这个答案,薛纹凛少有温情地伸手将薛承觉拢在身侧。

“他心中有君无我,这样的臣子,才是留给你的。”

薛承觉歪头看他,似懂非懂,竟真的认真思索起这番话来。

何嘉淦:“ ......?!”

陛下若再这般晃神下去,他可真是扛不住了......

这一次,陛下是瞪着他晃神......

饶是何嘉淦再硬气耿直,也架不住皇帝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瞧。

他面色努力维持冷静,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第一次,抬手摸了摸自己黝黑的脸,想想是不是脸上有什么不该沾上的东西;

第二次,挪了挪站立的位置,看看是不是站错了地儿;

第三次,他终于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嗯?”

薛承觉眼神一闪,眸光立定,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不咸不淡道,“继续说吧,你如今虽只是暂代‘统领’一职,可别差了气势。”

何嘉淦:“......”明明是你走了神!

这招反客为主以及四两拨千斤,真是青出于蓝!

听皇帝特地咬重“统领”二字,何嘉淦更是一脸苦相。

他所得到的情报,来自于朱雀营。

朱雀营隶属金琅卫四神营,专司收集情报,主力活跃在三藩边界,自摄政王薨后,四神营遵循旧主遗命和天子令,由何嘉淦暂时“统领”。

在他一个文官看来,“统领”二字,便颇有学问。

四神营下朱雀、青龙、玄武、白虎,各营营主都不是薛氏一脉嫡系,却皆是排名靠前的宗族子弟、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主。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除了薛纹凛,谁都不服。

青龙营以“马背上亦安天下”为训,沿袭了西京薛氏重武弃文的传统,专司网络天下智将,是四神营智囊所在;

玄武营以保护宗族为己任,营主颇为神秘,连皇帝自己,恐怕都只是从薛纹凛处耳闻,至今未曾得见;

白虎营负责监督中枢阁、六部院、军枢处和御史庭等国家机构,专为帝王耳目,同时也是武力值最为集中之地。白虎营营主常年悬置,此前只有薛纹凛亲自调御。

上述三营加之常年神出鬼没的朱雀营,随便哪个与他一介文官并排一起,都能成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原因无他,在未入薛纹凛麾下之前,何嘉淦曾对这个权力集中且行事跋扈的机构颇有微词,并宣之于口力陈诟病。

如今皇帝反其道而行之,催他一跃其上,担着个虚头“统领”二字,个中滋味时常令他老脸臊红,倒不是“清白和尚湿了鞋”的怅然,而是深入实情后的惭愧。

自提及济阳城这三个字,仿佛催生一股魔力,致使皇帝站在原地半晌没吭声。何嘉淦深知事关济阳城之严重性,静静等待示下。

片刻,薛承觉眼神发亮地看着何嘉淦,忽地喊出他名字。

“老何。”

何嘉淦满脸惊愕怔住,醒悟后赶紧摆起朝服跪拜在地。

他当然清楚皇帝为何对自己格外厚待和宽容,这羽自己如何在朝为官绝无干系。是以在朝这些年,他从不敢恃宠而骄,反而更加如履薄冰。

他如今被迫走到台前,最不希望因自己的一言一行,令所效忠之人与皇帝再有任何一丝嫌隙。

他听到自己头顶响起的每一个字,重若千金,全然一副托付之态。

“事关济阳城,朕只放心得了你,你须即刻启程,替朕亲自走这一趟。”

“有些事,朕之前就替你们拿过主意,你不要再彷徨。如若济阳城真有异动,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朕办成。”

何嘉淦紧抿眼睛,复而睁开,郑重道:“臣与金琅卫必拼死完成主上御令。”

薛承觉满意地点点,目送他领命而去。

何嘉淦步伐郑重,较之往日显得心事重重,甚至神思都有些恍惚,薛承觉目送他逐渐消失在大殿尽头,发现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已隐现佝偻身形。

这股肱之臣,才刚过不惑。

薛承觉伫立在原地,一时瞧着那背影出神。

何嘉淦并无察觉,自明光殿长长的白玉台阶缓缓步下朝神启门而去。

秋已深,几步路便有残叶飘飘停落肩头,他神情认真,边走边顺眼抬头看去,徒然就站定了。

落晖浸润了秋日的萧索气息,神启门中路两旁的红枫树上轻轻软软飞舞叶絮,在地上铺了一路,甚是美景。

何嘉淦将一片叶子托在掌心,粗糙的指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抚平着叶子表面十分细小的绒毛,这动作不甚熟练,却像抚摸安抚小动物般十足的温柔。

然后,这位西京当朝宰相,放声痛哭出声。

哭声虽不撕心裂肺,却也清晰可闻,他当然不知道,在不近不远处并未离去的年轻皇帝一行,除皇帝外,个个都瞠目结舌样。

吴德安看一眼大殿四周,薛承觉亲政后习惯在此处理政务,侍从禁军集中,于是小声朝身边说道,“今日所见,都烂在肚子里,否则一个不留。”

他终究有些不安,唤道,“陛下......”

薛承觉摆摆手,轻声,“那秘匣非他不可启,今日老何见了,自然懂得。”

“他们原本不算君臣,是知己。为知己流泪,是君子之为。”

半压抑半沙哑的泣声萦萦不绝,牵动着他脑海深处永远定格又不敢触碰的一段记忆。

他从战争的缝隙里,抢回了薛纹凛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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