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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莫回头

“武儿,武儿。醒醒,来吃点东西。”消瘦、面容颓败的妇人,拍了拍床上的孩子。等他慢慢睁开眼,她才将他轻轻扶起来。

这是一座破败的小屋,寒风从空隙灌进来,屋上少了几枚瓦片,雨水漏在墙角,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妇人用补过许多次的被子,将孩子裹了起来,她自己却只是一身单薄的衣裳。

杨定武即使已经被紧紧裹着,他依旧觉得很冷,自己似乎连着被子变成了一块石头。他想,死人可能是这样的吧,身体冰冷又僵硬。

他见过死人,村里有个老头,以前经常说他们母子的坏话。有几天,他家门紧闭,杨定武便想着去他家拿点东西。他猜,钱财一般都是放在床边,或者枕头底下的,他母亲就是这样。

屋子里光线很暗,他蹑手蹑脚,靠近床边,伸手进去摸索。结果摸到了又冷又硬的东西,一层皮搭在上面,皱皱的,他一瞬间猜到了那是什么,然后冷汗直冒。

他慢慢将被子盖上,在其它地方找了点值钱的东西,便走了。

现在,杨定武感觉自己也要变成和那老头一样的尸体了,他使不上力气,又感觉精神飘飘乎乎的,像同村孩子放的纸鸢,线一断就要飞走了。

他很喜欢纸鸢,但他没放过,只能远远的看着。

杨定武看着递到自己眼前,心心念念的鸡蛋羹,却不开口,他有气无力的说到:“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你是仙人的孩子。”

“娘,我想见我爹。”杨定武还是不吃,而是盯着妇人说道。他不想到自己死了,都没有见过那仙人父亲一面。

妇人轻声劝他:“你爹会回来的,不过你要先把病养好。”

杨定武点点头,将鸡蛋羹一口一口吃下,然后继续躺下休息。妇人将他的被子周围拍严,以防冷风钻进去。

杨定武想啊,等他仙人父亲回来了,一定要让所有人看看,要证明他们说的都是错的。到时候,他要跟着仙人父亲学习仙法,把那些将自己打成这样的混蛋全部收拾一遍。

带着这样的梦,杨定武沉沉睡去,耳边是熟悉的母亲踩着织机织布的声音。

但梦啊,它总有醒来的时候,人一醒来就要面对现实。

杨定武到了少年时期,也会上山捡柴,顺便采些草药贴补家用,但他喜欢争勇斗狠,他挣得往往不够自己的医药费,还得靠他的母亲一年一年的织布维持生计。

杨定武恨啊,他恨那些人,那些说闲话的人,那些欺负他的人。他一生气就要打架,但往往又双拳难敌四手,最后鼻青脸肿回家。

以前,他一边打架,一边要骂,一边要说话,说我爹是个仙人,等我爹回来了,一定要让你们好看诸如此类的话。

但往往是被人踩着头,打倒在地。

“你爹不是仙人吗?他在哪呢?”

“你用仙术啊!哈哈哈哈。”最后只能是一次一次的嘲讽。

后来杨定武明白了这有多蠢,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话,只是按着一个人朝死里揍,反正最后回家的时候,一定要保证那人身上的伤不比自己少多少。

他每次回到屋中都会听见织机织布的声音,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架织机,和一张床,一个小柜子。母亲就缩在那一角,一直重复一直重复,那架老旧织机养活了一家人十几年。

他的母亲只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有五十岁,她佝偻,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只有提到杨定武那当仙人的父亲时,她那双麻木的死去的眼睛才会活过来,流露出光芒,状态似乎要年轻十岁,变成了羞怯的少女。

杨定武觉得她疯了。

村里很多人都说她疯了,她未成亲就怀了孩子,父母劝她打掉,她却以死相逼,非说那是仙人的孩子,一定要生下来,最后气死了她的爹娘。

就这么个故事,杨定武从别人口里听见的,还要难听十倍。“野种”、“杂种”这类称号,更是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谁见了都要或明或暗的说上两句。

夕阳下,杨定武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母亲似乎与那台织机合为了一体,平静麻木的运作着。他有时握着母亲的手,觉得那手冰冷又僵硬。

杨定武慢慢走到柜子旁,从袋子里舀出贴着碗底的一点米,其中还有三成是麦麸,再拿出两个红薯,要去屋后灶台上做晚饭。

织机的声音一直响,他以前喜欢这种有规律,重复的声音,他觉得这种声音让人安心,伴随着这声音,他很容易就入睡了。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每听到这种声音,心里都会感到烦躁,狠不得把那架织机砸了。

杨定武坐在床边,歇息一下,身上那些淤青的地方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要说点什么,于是就说了。

“今天我找到了一株药草,可惜被李贵那个狗娘养的抢了。”

单调的织机声中,出现他的声音,这一点变化,让他心里没那么烦躁了,他又接着说:“不过他也不好受,我打断了他的牙齿,他之前不是换牙了吗?因为那一口好牙,他倒处嘚瑟,我这次不打他其它地方,就往他脸上揍。最后终于打断了一颗。”

杨定武笑笑,然后看着一声不吭的母亲,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笑容便收了回去。

房间有些暗,母亲坐在角落里开口说话,声音轻轻的:“你不要老在外面打架。”

杨定武争辩:“不是我想打架,他们就是欠揍。”

母亲抬头看他:“你这样打伤人,他们又要来找麻烦。也没人找我织布了。”

杨定武声音变大:“让他们来,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反正我不会亏。”

母亲眉头皱皱:“你怎么养成了这个性子?”

杨定武盯着她:“我这个性子怎么了?我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不想被人欺负。”

母亲沉默一会,也盯着他:“我们还得留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们母子,到时候要把我们赶出去怎么办?”

杨定武大喊:“那就走!留在这干什么?留在这受气,遭人白眼?”

母亲还是盯着他,小声说了一句:“我们能去哪?走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再说,你爹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杨定武不知将这句话听了多少遍,不想再听了,他从床边站起,拿着碗和红薯向后走去,他突然想到一句刻薄的话,他天天被人冷嘲热讽,也学到了一点。

他回头看母亲一眼,冷冷开口:“他要是想找我们,在哪他找不到?”

“我是叫你不要去跟哪些凡人计较,你是仙人的孩子,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母亲的话从后面传来。

杨定武也不回头,他只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红薯和夹杂着麦麸的米,心想:“仙人的孩子吃这个?”

然后他感受着身上的疼痛,自言自语:“仙人的孩子也会被打伤吗?”

他真觉得母亲是疯了,整天仙人仙人,仙人又在哪儿呢?

他不再说话,只是去煮好了饭,等到吃完饭,织机又响了很久,母亲才到床上躺下。

杨定武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么暗的环境下也能织布的。

他感受着背靠着自己的身体,坚硬的骨头抵着他的背,像是他每天上山捡的柴。母亲的身体冷冷的,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寂静的夜里,杨定武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想哭,他被人打得那么疼也没哭过,他不知道母亲睡了没有,旁边没有动静。

他低声说:“我宁愿你没生过我,这样我们两个都要好受些。”

旁边还是没有动静。

后来,过了两年,杨定武十五岁,正值年少,长得身强体壮。

那仙人父亲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一支押镖队。他在山间看见了这支队伍,好奇的跟了一路。

约有十人的队伍,走进村落。男人们见了都要停下活计驻足观看,女人和孩童也要扒着门缝露出乌亮亮的眼睛。

巨大的镖旗在空中飞扬,上面绘制着两只缠斗的猛虎,还有两个字:“光耀。”杨定武并不识字,也不认识老虎,只觉得这旗子很威风气派。

押镖队的一切都是那么吸引人,杨定武目光落到上面,就移不开了。高大的驮马,脖子上的铃铛玲玲作响,威武的镖师,腰间挎着长刀。

杨定武从没见过马,只觉得那是不同凡响的动物,匀称的肌肉,英俊的外形,不像牛也不像驴;他也没见过镖师,只觉得那是不同凡响的人,身形孔武有力,双目中精光湛湛,比那些乡野村夫就像天上野鹰与院间麻雀。

村长家的大院子,是村民们常聚会聊天的地方,杨定武向来离那远远的,因为他们会聊到自己。但今天,他却偷摸的趴在树后面偷听,押镖队的那些人停在了这院子里。只见那领头的汉子将些银两递给了村长,村长便拿出酒食招待他们,还有许多村民也纷纷前来,带了些瓜果吃食。

那些镖师,就这样与村民们唠起了嗑。

杨定武远远听着,他们说了好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虽不真切,但慢慢的他还是听明白了些内容。原来这些人,来自一个叫作沧州的地方,他们受人委托,要押送货物前去一个叫雨州的地方。前面山崩,他们才改道到此,未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个村子。

那领头的镖师差人去前面探路,又对村长说要暂住些时日,村长自然十分欢迎。村子里的人也十分欢迎他们,听他们说走镖路上的事,人人都惊奇赞叹。

院子里都是男人,女人将吃食端过来便匆匆退下,头低着,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瞟这些精壮汉子。小孩子们则远远围着院子,脸蛋红红的看着那些镖师腰间的刀,还有栓在树旁的大马。

杨定武正听得入迷,突然背上一疼,不远处的那些孩子正在扔石头砸他。杨定武本来又想冲过去揍他们,但突然他有了另一个想法。

他从树后面走出来,向院子走去,他斜着眼撇了一眼那些小子,仿佛在说胆小鬼才只敢在远处看。那些孩子推嚷,却没人出来,杨定武冷笑一下,这次是他赢了。

杨定武趁没人注意,直接钻村长家里端了个凳子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坐在众人中间。

有人看见,便不耐烦的驱赶他:“欸,大人在这说话,小孩子来干什么?回家去。”

杨定武端坐不动,仿佛没听见。

他看着那领头的镖师,就问:“你们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仙人吗?”

周围大人呵斥到:“小孩子,瞎问什么?”

远处那些孩子听见这话,更是哈哈大笑,几乎在地上打滚。

杨定武顿时面红耳赤。那些镖师,脸上也带着笑意,但更多是觉得年轻小子纯真无邪。

那镖头回他的问题:“仙人,倒是没亲眼见过。”

杨定武脸上血色褪去,心说:“果然。”

那镖头又说一句:“倒是听许多说书的吹,南岳山上有仙人,就在往南边去不远。”

杨定武猛的抬头,吓了周围人一跳。

村长在一旁敲了敲烟杆子:“还惦记着你那仙人爹呢?说书,说书,说的都是书上的东西,都是编的,是假的,晓得不?”

杨定武眼眶微微湿润。村长咳嗽一下,看看周围人:“你们说是不?”

“是啊,哪有什么仙人。”“还不是他娘,编的瞎话。”“哪晓得是哪来的野男人。”

那镖头也说,望往周围人:“是啊,书上说的玄乎,若是有仙人,咱怎么可能没见过呢?”

杨定武沉默了,连那镖头都说没有仙人。众人都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说的还是他母亲的那些事。人总是喜欢这样,要通过贬低别人获得优越感,来满足自己。

那些声音将他包围起来,他站起来,一脚将板凳踢到,大喊一声:“没有就算了。”

一时,众人都因此噤声。

他向外跑去,找准刚刚扔他石头那个人,按在地上朝死里揍。有几个人跑去把他们拉开,更多人在一旁惊呼着:“疯了!真是疯了!他娘一定把疯病传给他了。”

“真是一屋子灾星!”

……

本以为不会见着杨定武了,但往后几天,他都会端个凳子去听镖师讲故事,偶尔也会开口和那镖头说话。这么多年,杨定武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高兴,那些镖师也没有看不起他。甚至镖头还教他识了几个字,有他的名字,还有那镖旗上的两个字,光耀。他喜欢这两个字,光耀镖局,感觉阳光灿烂,不像他住的那老房子,总有些阴湿黑暗。

这两天,杨定武在家里话也多了起来,渐渐盖过了织机的织布声。他兴冲冲的描述着,说今天那位镖头让他摸了摸大刀;说他们讲的故事,在哪击败了一伙流寇;还说沧州的城池如何如何繁华。母亲只是偶尔抬头搭理他一下。

杨定武感觉怪怪的,为什么这些事情这么有意思,母亲却丝毫没有兴趣呢?

即使这样,他还是兴冲冲的自顾自的讲述着。

时间一晃,六日过去,探路的镖师也回来了。押镖队要再次启程,当天傍晚村长家院子里,杨定武听见这个消息。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决定就没有机会了。

杨定武挺胸抬头,让自己表现的像个真正的男人,他来到镖头面前,朗声开口:“我想加入镖局。”

他死死捏着拳头,咬着牙,夕阳余晖在他眼角留下金黄色的光芒。一众人都停下了喧闹,看看他,再看看镖头。

那镖头比他高了一个头,面对着他,认真说到:“那可苦。”他其实也挺喜欢这小子的,总感觉他有股劲儿,有股想要证明自己的劲儿。

“我不怕。”杨定武也盯着他,一点也不躲闪,认真回到。

“那你先回去征求你娘亲的同意,若没有问题,明天一早过来。”

“好!”杨定武欣喜若狂,他飞奔回家,感受着周围孩子看他,惊讶羡慕的目光,他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自己再也不是“野种、杂种”了,而是威风的镖师。所有人都要高看他。

村长抽着旱烟看着杨定武飞奔而去的背影,与镖头闲聊着:“你们带上他,也好。省得他整天在村里惹是生非。”

杨定武感觉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要飞起来,从来没跑这么快过。他兴冲冲地撞开门,母亲还在那里织布,织机不停发出札札声。

太阳落山了,房间里有些昏暗,母亲在角落里,杨定武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娘。”

母亲不抬头:“怎么了?”

“我要当镖师了!”他声音很大,“镖头答应我加入了,明天就走。”

他不停说:“等我挣钱了,就回来修个大房子。不。我们直接在城里买个宅子,我们搬过去,去过好日子了。”

这些都是他这几天听说的,听说那些有钱人都是要买个大宅子的,每顿都可以吃肉。

织机的声音停下,母亲呆呆抬起头:“你要走?”

“娘,过个一年半载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还没等他说完。

“不行。”母亲的声音传来。

杨定武被这一盆冷水浇得一愣。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啊?”他有些激动。

“我们要在这等你爹,你不记得吗?”半天,母亲开口。

“他要是永远不回来呢?等一辈子?”杨定武吼到。

在昏暗的角落里,杨定武看见一双眼睛,闪烁着两点泪光。

“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杨定武眼中也含着泪水:“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

“他是天上的仙人啊。”同样的话,从母亲口中传出。

杨定武怒目大喊:“世上根本就没有仙人!”

母亲也着急喊到:“有啊,你爹就是仙人啊。”

杨定武不想和她争辩了,或许别人说的是真的,母亲神智真的有问题。

他说:“无论你说什么,我明天一定要走的。”

他跑去床上裹着被子,也不吃晚饭,面朝墙壁。

母亲也不织布了,她到床边坐下,低低的啜泣。

“你这么小,出去走镖碰到意外怎么办?雨州那么远,你让我怎么放心……我有感觉,你爹很快就回来了,你还是留下来吧。那些镖师,你才认识他们几天你就跟他们走。听娘的话,不要走好不好?”

……

过了一会,母亲便去做晚饭了,她在柜子底部摸出两个鸡蛋,然后给杨定武做了一份鸡蛋羹。

他也没有起来吃。

后来,母亲又在一旁唠叨劝说了半天,杨定武仍不为所动。

再后来,声音渐渐减弱,杨定武才枕着泪湿的枕头,在迷迷糊糊中缓缓睡去。

清晨的鸡鸣将杨定武从睡梦中唤醒,这个早晨,是如此的安静。

他猛的起身,看向角落里的织机,它孤零零的缩在那里,旁边柜子上放着那一碗凉了的鸡蛋羹。

“娘!”他大声喊,却没有回应。

杨定武急忙起身穿鞋,跑出房门,他着急的四处大喊。

“娘!”

“娘!”

最后他在一条小路上看见了母亲,她消瘦的身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娘,你去哪了?”他急忙跑过去:“你没事吧?”

母亲看着他摇摇头,又说:“我们回家吧。”

杨定武跟在母亲后面,低着头,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说服母亲:“娘,你不用担心我。”

“我去了押镖队,学些本事,学些武功,咱们才不会被人欺负。那镖头人很好,他会照顾我的。再说,我们也不能一辈子吃苦啊。靠那个男人,不如靠我们自己。挣了钱,我会孝敬你的。”

杨定武看母亲不说话,他以为母亲被说动了,便上前牵着着母亲回到家里。

“娘,你就答应我吧。”

母亲也不说话,她将鸡蛋羹拿去热了一遍,然后端出来。

“你把这个吃了。”

杨定武点点头,几口将鸡蛋羹吃完。

母亲才开口:“我答应不了你了。他们已经走了。”

杨定武愣住,嘴里的香味,渐渐变得苦涩:“什么?”

母亲耷拉着眼睛:“他们已经走了,我让他们走了。你不用去追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追不上了。”

杨定武手中的石碗摔在地上,摔成几块,就像他的心一样。他臆想中的美好未来全毁了,他要一辈子背负“野种”和“杂种”的骂名。

杨定武眼睛红红的,他几乎歇斯底里的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

母亲看着他,安慰他:“你不要羡慕他们,你的父亲是仙人,比他们厉害的多。等你父亲回来了,就一切都好了。”

杨定武哭出声来:“仙人,仙人,仙人在哪呢?我生病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用仙术把我治好。我是仙人的孩子,为什么我什么也不会,也打不过他们?我是仙人的孩子,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

母亲抓住他的手:“你真是仙人的孩子。”

南定武一把将她的手甩开。

“我知道是为什么了。”他用手把眼泪擦干:“就因为,我是仙人的孩子。”

他站起来,盯着母亲,胸口酝酿着恶毒的火焰:“我来告诉你真相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的孩子。我是你和不知道哪来的人结合生下的野种,说不准是哪座山的流寇。他们说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不守妇道的女人,你还是疯子。你和我都是灾星,你父母也是因为我们死的。”

“没有,没有。”母亲佝偻着身子,不停摇着头,抽泣着:“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父亲真的是仙人。”

杨定武点点头,似乎气急:“好!你说的都是真的,所有人说得都是假的。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仙人,他不来找我们,我去找他!”

他转身向外跑去,他跑得飞快,母亲根本追不上。早晨的冷风像刀一样刮过他的面庞。

“武儿,武儿,你去哪啊?”母亲的哭声从后面遥遥传来,却跟不上南定武的脚步。

“武儿,武儿……”

再凄切的喊声,也不能唤得他回头。

那熟悉的景物越来越远,被他甩在脑后,他心里炽热的火焰中生起一点害怕。

但他咬紧牙,向南方,一直跑,一直跑,同时喊着:“你不是说有仙人吗?!我就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仙人。”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他饿了就吃树叶草茎,渴了就喝露水,累了就随地躺下睡觉,醒了就继续跑。

他跑过密林,淌过河流,翻越高山,冒着茫茫白雪,爬上南岳山。终于,落入一处秘境,如惊惶蝼蚁冲入苍茫天地。

群山置于其中,重重叠叠,陡峭嶙峋,高不可攀。秘境主人,名为搬山行者。

杨定武痛哭流涕,十几年的痛苦在这一刻涌出:“原来真的有仙人!!”

为了获得传承,他历经艰险。每当坚持不住,他就会想起儿时,母亲抱着他,轻柔的对他说:“你是仙人的孩子,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仙人。”

他一步一步闯过搬山秘境的考验。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仙人!”

……

“开山!”

最后的考验已经结束,秘境在杨定武面前轰然洞开。

他沿着来路飞奔,高山、河流、密林都被他踩在脚下。

顺着记忆中那条路,他回到屋子的位置,他迫不及待的要告诉母亲这一切,要告诉所有人,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漏风的小屋也没了,残垣断壁间荒草堆的倒处都是,那熟悉的织布声也没了。

母亲也没了。

杨定武发疯似的在模样大变的村子中寻找,最终有人认出了他。

那人叹一声:“你娘啊,好多年前就死了。”

杨定武呆立在原地,才发现那青涩与稚气早已离他远去,跟他同龄的人都已经近三十岁了。

母亲坟前,杨定武呆滞着跪下,往日重现。

“我来告诉你真相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的孩子。我是你和不知道哪来的人结合生下的野种,说不准是哪座山的流寇。他们说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不守妇道的女人,你还是疯子。你和我都是灾星,你父母也是因为我们死的。”

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又是哪来的声音?

那座孤独的土包,似乎变了样。母亲坐在那里织布,杨定武挪动着膝盖跪到她旁边,许久后他涕泗横流:“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娘。你回来吧,我已经成为仙人了,我们可以过好日子了,你回来吧!”

最后他只是一味的磕头,修士的强韧身体,也因此流血。他口中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希望能得到原谅。

母亲头也不抬,木讷地继续着织布,杨定武紧紧抱着她。

感觉冰冷又僵硬。

他嚎啕大哭:“娘!”

……

南定武从梦中惊醒。他感受到了自己体内充盈的法力,还有周围浓郁的灵气。他将眼泪抹干,从床上起身,在不远处坐着一个男人,与他有五分相像。

南定武不看他一眼,向洞府外走去。

“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男人缓缓开口。

南定武甚至脚步都没有慢一点。

男人身形一瞬间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他继续说到:“我已经跟术堂长老说好了,可以收你为亲传弟子,你只需去攀云殿登记一下就行。”

南定武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真的不怕死吗?你身上搬山行者的传承,若是被土道的高阶修士发现,几次都不够你死的。只有我能庇护你,只有卢家能庇护你。”

南定武不说一句话,继续往前走。

男人再度挡在他面前,缓缓开口:“对于你母亲,我也很愧疚,但她是凡人,我是修士,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

南定武停下脚步,脸变得阴沉起来。

男人见他停下,以为有效果,便接着聊他的母亲:“斯人已逝,咱们父子才是真正的亲人。你知道高阶修士不容易产生子嗣,你是我的孩子,我难道会害你吗?”

南定武一动不动。

男人变得深情起来,再度开口:“其实你的眼睛,很像你的娘。清澈又有灵性,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了她。”

南定武抬起头,如暴怒雄狮,法力在体内汹涌如海啸,他发出怒吼,响彻整片空间。

“开山!”

巨大的双掌向男人砸去,男人一步不动,南定武倒飞而去,砸在墙壁之上,七窍流血。

“开山”的气劲将整座洞府,从中劈成两半。南定武缓缓爬起来,沉默着,向从外面涌进来的白光与大风走去。

男人不再管他,平静说到:“你不知道散修的修行有多难,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

南定武抹去嘴角血迹,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你等着吧。”

他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南定武知道知道杨初的虚伪,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入赘了卢家。可怜自己那娘,生在一个小村落里,纯洁又天真,看见这个男人会耍两手法术,便倾心于他。

却不知他的真面目。如果没碰见他,她或许会平静的过完普通人的一生。

但比起杨初,南定武更恨的是自己。恨他离开时说的话,恨他做了和杨初一样的事,母亲生命的最后时间都在等待他回来,可她只等来了死亡。

南定武想起那无数个夜里,她孤独的躺在床上等待,就感到心如刀绞,她吃的苦像一把把剑插在他心上。

南定武脑中又响起了声音。

伴随着织机织布的:“札札札札札札札札札。”

“武儿,武儿。”

跟那天母亲呼唤他的哭声一样。在一个人的漏风房屋中低低回荡。

“武儿,武儿。”

他有过一次回头的机会,但他没有。现在他只能往前跑,永远也无法回头。

因为他一停下,便会被心魔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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