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劫

（这是登天之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那时他还眷恋着人世的美好，还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面对喜欢的女子，他仍在强装镇定，但依然阻止不了他心中的欢欣，以及如春天麝鹿般的蠢蠢欲动。

但很快，他来不及回味与女子待在一起的甜味，痛苦便已倾颓而至。这一年的冬天还未到来，他人生的凛冬已悄然降临。命运仿佛终于揭开面具，露出了它残忍的那一面。

他必将受尽煎熬。）

十数日后，徐长虹的渡劫仪式如期进行。七堂弟子及众多高阶修士均前往山门广场观礼。

巨大的演武场上，七堂弟子依据组织纷纷落位，足足有四万余人盘腿就地而坐，两两相距三尺。整个演武场上又立有三千面招展的赤色阵旗，呼啦啦如云一般飘在修士头顶。

这是一座超级大阵，届时开启，以保诸位弟子不被雷劫波及。

郑到坐在药堂弟子之间，周围人他都认识，初落座时还有不少人与他攀谈，随着时间将近，他们静下来，就像一阵风将窃窃私语吹走了，紧张感油然而生。

他抬头环顾四周，人海无际，还全是具备不俗法力的修士，令他有些不自在。背后极远处可见交错的两把巨剑，当年他正是从那上的山，前方则是巍巍山峦，珍奇翠植遍布，灵鹤、彩鸟舒翼，毛茸小兽穿行，典雅建筑错落而上，又与所有景观一齐遮入渺渺天雾。

郑到纵使神识强眼力好，此时也难以在茫茫人海中看着徐青玉的身影，只能确定，她大概在剑堂的方向。先前来时，他们还有过照面，她几乎把心神不宁写在了脸上，郑到便也贴心地陪了她一会儿，说了些劝勉的话。

“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只希望不要有意外吧。”郑到如此想到。

时辰已到，法力如大河在阵中流动起来。飓风撕裂雾霭，徐长虹终于现身。

那云端，只见其凌空而立，一身长袍若水龙，剑纹纷飞赛寒鱼，无悲无喜仙人面，目有千锋万刃藏。渡劫开始了。

晨光乍涌片刻，狂风骤起！此风甚为凶恶，不似凡世之风，如有万龙咆哮，摧山断石，天地暗荡荡一片，仿佛世界湮灭之玄风。

郑到也常与风相处，未见如此骇人的，如有一只手逞着他的脖子要狠狠压下。这还是他在大阵中，而徐长虹凌空而立，狂风如龙舞，他在最猛烈的地方，渺小的人影像被浓墨画在天上，一动未动。

郑到眯着眼，竭力向上望去，有汗从额头流下，周围弟子许多都已翻倒匍匐在地，不敢向上看。他心脏突突的跳，眼前景象实在浩瀚，令人牙齿发抖。

正所谓，风起处云涌。一整片天空，云海如同一只怪物，黑压压、昏荡荡，是从未有过的庞然大物，在狂风的指使下，其中摩擦出恐怖的雷暴，电流像是它的血管。徐长虹正在二重天，一重天到四重天，所有的云，如两只巨手上下蹂躏着他。就像在一只瓶子里装一半墨水，然后使劲摇晃，如此大约能形容此时世界的混乱与疯狂。

天地因为这个逆天之人爆发出无尽的怒火。

这还仅仅是个开端。

郑到感觉有些窒息，灵魂受到巨大的冲击，这就是元婴之劫，这就是与天斗法。那些或黑色或灰色的云，云中璀璨的白银雷暴，如火蛇一般闪亮的蓝红电流，在长空中绘出难以描述的壮阔图景。众人哀嚎，耳边似有一万个人在敲锣打鼓。

但在一切的毁灭元素下，仍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天空中，他自身就是一整个世界，那些云，那些风，那些声响，永远无法撼动他。他的眼睛，如黑色的太阳，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些裹着灰蓝色云的电流，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天空如一瞬间被点燃，似黑油上燃起白色的火焰。

雷劫已至！千万电流如游蛇蜂蛹而下，漏斗般蜿蜒至一点，但那些灼热的电光，根本接近不了徐长虹，无形的剑气将电流也切碎，化为纷纷扬扬的雪丝。

但劫如骇浪，一波高过一波，向着前所未有的顶峰攀登。蛇形闪电之后，又是蛟形，那些游蛇如河流上的银波，大河又生出头眼来，雷霆炸响不绝如巨蛟低吼，黑云上弯出一条条可怕的桥梁。

十数条巨蛟冲下，徐长虹踏空潜入其中。头顶和脚下为漆黑云海，蛟形电流掀起灼热的风从他身旁涌过，令人心头一凛，仿佛只要碰上就会灰飞烟灭。

徐长虹踏空而行，剑气将空间割裂，如同镜子破碎。终于，第一把剑出现了。

只见一条银蛟被从中裁开，那把剑从它背脊上拖过，像布匹被扯动，电流疯狂的涌向金属剑身，无数银丝就这样被剑吃掉了，青凝剑身迸发出火花般的电流，如同威严的司雷之神。

“紫电青霜。”郑到晓得这把剑的名字，他也研究剑道，看过许多剑谱，历史上的传奇名剑他大多能认出来。此法宝在千年前的修士界不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数位金丹修士为其殒命，本以为已在大战中毁去，今日竟又得以重现。

来不及惊叹。宝剑一柄接着一柄，如在黑云中亮起一颗颗星辰，成百上千，全然不输紫电青霜。

[十方残光]、[幽葬魔殷]、[神纹羽]、[灰荧雪]、[飞流]、[藏雨]、[海镜]、[山阙][龙渊]、[碧霄]……

难以置信，这么多法宝在他一人手中，且全在听他调令，如忠诚的护道者。这已超出许多人的认知，这些宝物往往得一两件就能成为一世之强者，他怎么能掌握这么多，完全不合天理。且宝剑皆具备剑灵，各有智慧怎么可能供一人驱使，而不排斥？

那[十方残光]与[幽藏魔殷]一正一邪，传说这两把剑源于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天生仁善，弟弟残忍弑杀。兄弟二人一人入正道，一人入魔道，两人均是天才剑修，当时的最强者，因立场不同相互攻伐，二人天赋才情能力相仿，最后斗了个同归于尽。唯这两把剑留了下来，双剑碰撞不知多少次，是宿命天敌，如今怎么合作无间了？谁曾想，数千年后，徐长虹帮这对异心兄弟同心了。

如此这样的矛盾，在成千上万的飞剑中并不罕见，每把剑都有一个故事，但此时它们全心全意发挥出自己最强的神通，雷蛟被这些流星吞噬殆尽。这无疑是个奇迹，属于剑仙的奇迹。

蛟形雷劫在它们面前不堪一击，徐长虹根本不是孤身一人，这些神剑胜过千军万马！

然而现在为徐长虹感到高兴还为时尚早，正如他自己所说，修士越强，劫难越强。人的高度要超出天的高度，十分困难。

雷云中传来一声声咆哮，天完全黑了，郑到难以视物，感觉有或急或缓的雨飘到脸上。

一阵阵的雷光也照不透黑暗，只能映出云中的千丈龙影。若是这龙落下来，四万人想必一个也逃不掉。

雷光下，成千上万的飞剑亮起独属于自己的灵光，如各色星辰。徐长虹抬头，风雨泼洒到他身上，将头发和衣服粘湿，他的极限在哪里？

随着一阵令人耳膜出血的雷鸣，巨龙从云中浮出来，鳞甲闪耀，电流如丝绸披挂全身，或金或蓝。它俯冲而下疾如雷电，或者它本来也是雷电。

更多的星星顷刻间亮起来，若有人计数，便会发现刚好是一万。

当真是：神剑光湛湛，剑气寒千秋。万剑归元处，天仙作黔首。

飞剑迎着雷光而上，剥龙鳞、削龙角、挑龙筋，挖龙眼。寒风冰雨，赤电火雷，一场好杀！

众人，欢呼者，嚎叫者，战战兢兢者，冥思苦想者，豪情万丈者乱作一团。郑到猛地站起，目光牢牢被一把飞剑吸引，证道剑灵传来一阵一阵的熟悉之感。银白剑身带着无与伦比的锋锐气息。

“意贯天开？”

“不……不……那是破邪！那是破邪剑！”

虽然破邪剑上的符文已经全部抹去，变成了意贯天开剑的样子，但破邪剑灵的气息他绝不会搞错。他和陆扬名是兄弟，证道剑灵与破邪剑灵更是兄弟剑灵！

“发生什么事了！”郑到慌乱起来。他四下观望想找到陆扬名，破邪剑在徐长虹手上，那陆扬名呢？

这天地黑黢黢一片，幽暗无边，他脑中不断闪过陆扬名熟悉的样子，可眼前根本见不到陆扬名的人。

他多想放声大声喊：“陆扬名！陆扬名！你快出来！”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他感到有一把剑直刺心中。竟刺入了他的证道剑中，剑灵在这股外来意志下不断挣扎。

郑到望着天空银光大放的破邪剑一下跌坐在地上，他能感应到破邪，徐长虹一样能通过破邪感应到证道，很明显他出手了。而他为什么会出手？！

郑到感觉所有的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只剩一片耳鸣，他许多年没哭过，连被斩断手臂都没哭过，此时却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攥着拳头爬起来，在人群中飞奔，风雨拉扯着他跌倒几次。弟子们并未注意他，只躲开他，自顾自地观看天空奇景。雷劫还在继续，如徐长虹渡劫结束，还不知道会将他怎样。

徐长虹的意志正疯狂入侵证道剑灵，郑到竭力抵抗。但这位剑仙太霸道了，明明是郑到一锤一锤锻出的剑，明明是从他魂魄中分出的剑灵，竟然渐渐被他的一缕意志掌控，马上这把剑就不姓郑了。

郑到跌跌撞撞闯出大阵，极快绕着躲到峰后，这样徐长虹对他出手也有山峰阻挡。他张开乘风翼，全力振翅，向远方逃，一定要逃掉。

黑云无边无际，雷光闪灭，狂风骤雨，郑到乘着风，浑身湿透在黑暗中飞行。他的脸庞在电光下反出铁一般的颜色，双颚死咬。

他心中有不好的猜测，意贯天开剑中为何会是破邪剑灵？他强迫自己冷静去想。剑灵仙子说，她的所有传承全在南岳山剑灵秘境。所有自然包涵了她那把法宝意贯天开剑，而陆扬名的破邪剑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那么强？

原来的意贯天开剑灵在数万年的时间中，死亡了，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亡，这很正常。留下的躯壳被陆扬名重炼，再结合破邪剑灵成了后来的破邪剑。

而徐长虹作为剑道第一人，当年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郑到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收陆扬名为徒，根本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把极品的意贯天开剑，以及剑灵仙子的剑道精华。

《归元剑诀》本就是集万家之道，成一家之绝学！现在意贯天开剑重现了，陆扬名呢？他在哪？剑灵不离主，破邪剑灵在此，他人呢？

郑到想到此时，热泪再次涌出，被呼啸寒风卷走。他如一只离群的孤独大鸟，一直飞，一直飞，几乎出了神剑山区域。

可那股意志如同跗骨之蛆，根本不受距离影响！郑到落到山巅，天空阴云遍布却有了点光亮，他取出证道剑，剑灵附于其上。他感觉这把剑的重量在手中渐渐增加，这只能说明一个情况，如同亲生孩子一般的剑灵，很快他将不再是它的主人了。那么多的风雨磨难，靠这把剑闯过来了，可在道的上位者眼中，他这样的弱者实在可笑。

郑到知道他逃不掉了。剑灵被徐长虹完全掌控后，却仍与他的灵魂连接，他不管逃到哪，徐长虹都能找到他。

他心乱如麻，却又悲恸，陆扬名究竟怎么样了？

郑到咬紧牙关，一定要活下去，要找到陆扬名。能对付高阶修士的，只有高阶修士，他想到师尊古兰。可徐长虹若是渡劫成功，就是元婴修士了，自己这便宜师尊只有金丹修为，郑到感觉她肯定不会救自己，就算想救也未必救得到。

他想起袁振山，那个天下第一修士来，他一定能救自己。可是凭什么？就凭他和自己说过几句话？

“以后也不必来找我，倘若有缘，自会再见。”

郑到回忆起他最后的话。原来早有深意，他让自己不要去找他，他知道自己有这一劫，他知道陆扬名的事。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郑到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像火一样。

如果他也不能找又该找谁？偌大的仙剑门，郑到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的人。

他看着手中的证道剑，想起另一把剑来，刚刚在天空中出现过，剑名为藏雨。陆扬名曾用过这把剑，而它的原主人是那位传说中的斩龙英雄……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