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圣人不仁

浮空阁在大风中摇晃，锁链碰撞出哗啦啦的声响，雨滴密密地砸在木板上。

周通坐在窗边，斜望着远空通天的电龙，以及流星似的飞剑。他双目古井无波，轮廓分明的脸庞像冰冷的石头，明灭之光照出深深的阴影。

他像在等着什么人。

一只白色身影从窗户冲入，如收拢双翼的大鸟，他裹着风雨，嘭！一声落到地板上。

雨水顺着羽衣流了一地。周通对上他寒冷的双眼，两人都没有往日相见的笑容，只是沉默对视着。

郑到先开口，似是从牙缝中挤出话语来：“周师兄，我来只问一件事，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欠你一件事，两件事，十件事都行……告诉我，陆扬名在哪里？”

周通并未惊讶，他缓缓站起来，露出个笑容：“你是谁？你是郑到吗？怎么如此不冷静了？开价怎么这么大方？”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郑到凝视着他，对他一反常态的样子感到怪异。

周通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他身后：“当然，我是万事通嘛。”

周通确实不简单，郑到的直觉对了。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与你交易。”郑到转过身来，周通仍背对着他。

“别急，别急。”他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摇摇头：“你这样一个穷鬼，竟然敢说大话，说什么都可以与我交易。”

郑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如果周通要自己的命，也要给他吗？这种不计后果的话，根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

可那是陆扬名啊，他最好的朋友，最相信的人，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他的命是陆扬名救的，他修炼的功法是陆扬名给的，他的手臂是陆扬名帮他接上的，在他一文不值的时候，是这位朋友无论如何也要拉他一把，给了他重生的希望。他怎么能不急？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郑到低声道。

周通并不回答，而是缓缓将长桌上的一幅画铺开，画卷长有六尺，宽三尺，刚好铺满整张桌子。郑到这才注意到这张画，墨迹还未干，笔砚随意甩在角落里。空气中弥漫着酒味。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太真实了，太残忍了，既残忍又美丽，有一种残忍的美感。”他紧锁眉头打量着画，又自顾自说着，像是喝醉了，平时不修边幅的样子完全从他身上脱去，他变成了……一个痴迷的画师？

他转头看向郑到：“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当你得到答案后，你会欠我一件事，在未来你需还我一件事，重要程度与这个答案对你的重要程度相当。”

郑到的牙因为发抖咯咯作响，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心中泛起强烈的恐惧，但更令他恐惧的事在催促他，他必须知道真相：“成交，我以道心起誓。”

周通扯着画布将其甩起来，画面浮滞在空中：“看吧！你的答案！你的真相！”

这该是一幅怎样的画？

一面巨大的餐桌，有十数个席位，每个席位上又坐着一位巨人。

桌上山峦沟壑迭起，大河涛涛宛如一方世界，每个巨人都霸占着这方世界的一片领地。

领地上有丰富的果树，领地外则一片荒芜。无数小人从泥土中诞生，有的生在领地内，有的生在领地外。

而所有人，包括巨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吃人！都他妈在吃人！

领地外的人利用武力，或隐藏着偷袭，或制作陷阱捕杀其他人吃掉。

领地内的人明明有果实吃，却仍喜欢吃人。他们吃人很简单，领地外的人要进入领地，需每过一断时间摘下身体的器官，给他们吃，当那些人被吃干抹净了，就会被赶出去。

吃人越多的人体型就越大，也就有更多的人吃，他们最后变成了巨人。而巨人最能吃人，他们想吃谁就吃谁，有的巨人野蛮直接用手抓着吃大快朵颐，有的巨人斯斯文文要用餐具吃，掩着嘴吃。

那些被吃的人变成红色点在绿水青山上，像被拍死的的蚊子，密密麻麻地数不清，残肢和肉块，被人高兴的享用。

“肮脏、残暴、罪恶”都不足以形容这幅画。可画中的比喻郑到竟然一眼就看懂。

他感觉有一道闪电，撕开血色的污秽之云，直贯天灵。

他往后跌坐在椅子上，后又看向周通：“你想说什么？”

周通背对着他，仰望着画：“很抱歉，大部分人生下来的意义就是被吃掉。有的人别人已经将餐具背在身后准备吃他了，他还懵懵懂懂，以为那人身后的手里准备的是礼物。这样的人被吃掉了也是合理的吧。”

郑到如一头暴怒的野兽，冲起来攥着周通的领子，“嘭！”一声将他撞到长桌上。

“你他妈在说什么！？”

周通渐渐立直，郑到炼体的力量竟然完全压制不了他。周通看起来并不生气。

他看向窗户外，极远的天空雷云一闪一灭，无数飞剑如萤火虫般扑朔，再大的黑暗也浇不熄那些亮光。

“看呐，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强大的力量……那么，他该吃了多少人呢？我便确定的告诉你吧，免得你心存希望，陆扬名被他吃掉了，这个答案我也以道心起誓。”

郑到眼前一黑，再次感到所有声音远去，只有一个声音萦绕在耳旁。

“我们要同登天界，永生不死。”

“咱们的前途简直一片光明，不是吗？”

“郑师兄，不要平庸的死去啊。”

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他瞪着周通，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气，浑身骨头因为用力发而出响声：“你他娘的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救他！？操！你让他早点逃了也好！你他妈为什么不愿意救救他！？”

周通悲悯的俯瞰着郑到，任由他发泄。

郑到眼泪不停滴下：“他是个好人啊！他不该死啊！他是剑侠，是英雄啊，他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愿意救救他！他不是普通人啊，他那么有才能有天赋，他前途无量！为什么也没人愿意救救他！”

周通轻描淡写地将郑到的手拿开，而后陈述起来：“中原一共有八万万人，修士共计两百万左右，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诞生。这些人里好人也有不少，若论天赋，每年都该有那么两三个是比得上陆扬名的。可走到最后成就金丹的就只有百余人，元婴的也不过十个。死在这条路上再正常不过了。”

电光照亮他的脸而后又暗下去，他没有任何表情，像庙里雕刻的石像，他嘴唇开合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

他说完这句话后雷声接踵而来，充斥着空间，仿佛是为了抹去他这句话。

“你！你！”郑到怒火攻心，指着周通说不出话来，他想证明陆扬名是特别的，但陆扬名在众生中是普通的，只是对他很重要很特别。

周通变了变脸色冷漠道：“小小练气修士，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他的杀气令郑到连退数步。

随后他恢复笑容，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笑容：“郑师弟，仔细些，不然你很快就要去陪陆师弟了，你这种状态可逃不出去。”

郑到清醒过来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不该迁怒周通，周通没有理由冒着风险从徐长虹手里救人，他只是有巨大的痛苦和悲伤需要发泄。但他连发泄也不能，他只是个练气修士，他是个小人物，是个弱者，他必须忘记陆扬名带来的悲痛，他必须活下去！

郑到擦干净眼泪，面色冷得像铁，他最后凝望周通一眼，他从来不认识周通，即使他们相识了近十年：“告辞了周师兄，有缘再见。”

“希望能再见吧。”周通缓缓道。

郑到从窗户中跃出，羽衣化为巨大的双翼，乘着风雨飞远。

周通缓缓在窗边坐下，继续欣赏黑暗中的瓢泼大雨。

屋子中响起铃铛的声音，一女子从黑暗的角落走出坐到他对面。女子看着他：“你就在这坐着？徐长虹万一渡劫成功了怎么办？”

周通道：“他应该成功，他那么强，他不成功谁成功？”

“你……究竟怎么想的。你说天道会解决这一切。”

周通笑：“别急呀。厉害的宝剑，不是一日锻造出来的。高大的古树，也不是一日腐朽的。

其实比起天劫，我更看好那诡异危险的人劫。徐长虹是逆天之人，劫难重重，并不需要我们操心。”

“人劫？你不会在说他吧？我看他小命难保。可惜了天傀，据夜裘所说，天傀认他作主，如果他死了，估计那傀儡也废了。”女子看向郑到飞远的方向。

周通也看向外面，身后炉子里的火焰摇晃，好像要被风扑灭，但那火总在要熄灭的又猛得蹿起来。

他想起来郑到在四重天上作的那首诗，那次越阶挑战即使在他看来也是惊人的。

而那首诗仿佛也预示着郑到的人生，周通不由得为他感慨，于是他轻轻说道，像是吟唱：“我这一生总为苦难所害，坠落于绝望痛苦的逆境，我因高声鸣叫而咳出鲜血，我跌跌撞撞攀爬万仞的险峰，这一切都是为了，张开双翼飞向天空。”

“你在说什么？”

周通并不解释，而是淡淡发问：“你知道为什么天傀不选我们，而是选他吗？”

“为什么？”

“因为他与那巫马恒一样，都是在大雨中同命运搏斗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