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生只为自由故（10）

“火晶石，”慕青在心里默念。她身上就有摩舍那藤的种子，只要扔下去，不久就可以见证成功或是失败。可是，这些种子是关乎冥界国运的宝物，十分珍贵，不得为外人见。况且数量十分有限，若扔进不明情况的荷塘，没有成功，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冒险的心思。可是，就这样离开，她又不甘心。

慕青请方沁和侍女们都离开，她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待着。窗外的荷塘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十分高大健壮。看了许久，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回过头来。一回头，慕青便认出了他——是跟方昊一起的那个黑面公子。她感觉到有几分抱歉——盯着别人看了这么久。于是便对他笑了笑，哪知那人突然愣了一下，急忙转过身去，又是一动不动。

慕青不由得笑了，心想此人真是有趣。

雷震天守在门外，十分纳闷少主为何不亲自来看慕姑娘。按道理说，慕姑娘的情况方沁是最清楚了。再说，这漪园也十分安全，也不需要自己守着。

雷震天很早就来了，一直按照殿下的吩咐在院子中守着。他对于少昊的话无不遵守的，直到慕青的房间窗户打开之后，他才背过身去——他有些不敢看那玲珑少女，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此时慕青一笑，他的心就如那湖面中的涟漪一般，层层叠叠，有些晕眩。雷震天不敢再转身，只默默得数着荷塘里的花朵。

远远的，离去不久的方沁又回来了，身后一众侍女提着食盒。那面黑公子对着方沁微微点头，方沁也点头示意。

看着这一切，慕青突然明白，为何慕姐姐想要离开了。想来她从冥界，慕姐姐从魔界，都是为了寻自由而来。如今这算什么：方昊、方沁和外面那黑面公子，这雕梁画栋的深院……她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被困住罢了。

摩舍那藤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办成的。自己竟然急于求成至此，以至于看不清楚眼前的形势。

方沁进门叫了两次，慕青也没听见。少女盯着窗外，一动不动，而外面是早就看过千百遍的风景。

空气里似乎有一种忧郁的气息在流转，阳光照进来，有灰尘在光芒中旋舞，循着那光的方向旋转上升，直至消散。

“方姐姐，”慕青终于发现方沁在房间，有些抱歉。方沁笑着，走近她，同时对那些侍女点点头。显然那些侍从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得到命令之后才将那吃食摆开：精致丰盛，色香极佳，以清淡为主。

“姐姐是要把我喂胖吗？”慕青笑了。

方沁坐到一旁，拉着慕青的纤细的手，“胖点就好了，你太瘦了。”

话说到这里，慕青也不好推辞。她已然明白，这里并不是寻常客栈，方沁也并非普通人。或许这里真的能“忘忧”，可是终究不适合她们姐妹二人。她有些明白，为何慕姐姐想要离开了。

慕青比早上略好些，喝了粥，吃了几样小菜，甚至还吃了点心。方沁暗中记下她的喜好，又叫过医师来，一一查探。

慕青倒是没想到，医师竟然在此等候。她觉得有些抱歉，可是方沁、侍女乃至医师本人，也没觉得不妥——这才是真正的不妥。一切都让她想起冥界王宫的样子，那些人服侍父王、妹妹还有王妃，都是这般模样。

这种感觉让她害怕，跟当初被选为圣女，得知自己即将被沉河之时一样。虽然眼前是一片光明，但是实际上等待着她的却是永远的黑暗。

慕青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医师诊断着，暗自点头。方沁一看，知道是大好了，便也不欲再瞒着慕青，便示意医师但说无妨。

“小姐体内的余毒已清，只需休息养身便可。”医师年纪大了，笑起来显得格外慈祥，仿佛是神仙菩萨一般，令人心安。

方沁长舒一口气，“哎呀，这下可好了。”她笑着，整个人一下子轻松起来。

慕青却越发轻松不起来，她算是哪门子的“小姐”？不过解了毒倒也是一件好事。慕青向来想的简单，既然如今决心已定，倒也没有十分纠结。在这忘忧客栈，确实是承了这方沁和方昊的恩情的。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时候该离开了。

可是慕青也知道，来得容易，出去也不易。于是当下并不跟方沁提及此事，只待云实醒来，再行商议。

慕云实着实睡了一个好觉。她流浪惯了，不管白天有何事情，该睡觉还是会睡觉，该吃饭还是会吃饭。因为她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若自己的身体垮了，那才是悲剧的开始。

醒来已经又是傍晚，想起昨日在西华山所见，心里便也明朗许多。西华山下有好几个村子，住着好些人——有些也不见得是人。但是他们的生活甚是安详——大约是有西华山君照拂。

云实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这样流浪四海，见识天地。可是貌似慕青不是这样的。她虽然跟了自己姓，但是她依旧是自由的。

慕云实去看望慕青的时候，慕青已经摆好碗筷，等着她了。

“我知道你醒了，她们告诉我的。”一群侍女在院子里，或静或动，却都没离开。

“我让她们离开了，我有话跟你讲，姐姐。”慕青看着慕云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慕云实看着慕青，有些不可置信，才过了一天，慕青就改变主意了。

“你真的愿意走？”慕云实问道，她有些担心。

“我想好了，咱们出来不就是为了一片广阔天地吗？先前是没地儿去，就想住个客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如今这情况，牵连只怕越来越多，只怕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慕青道，“我是慕青，我也是摩藜。可是在这里，我只能做慕青。”

慕云实笑了，她想起来第一次见摩藜，看似柔弱的少女在摘星阁上伤心的哭，像是忏悔，却没有真正的后悔。如今，她这个坚决的样子，倒又像是初见的样子了。

“好的，我来安排。”慕云实道。

吃过饭，方沁进来，见慕青精神甚好，心中十分欢喜。或许这些日子，有些事情就要尘埃落定。关于她自己的，关于天上的，关于眼前这个女子的。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惬意。慕家姐妹似乎已经安心住下，慕云实时常出去闲逛，慕青却从未出去。少昊时常在慕云实出去的时候，来慕青的小院坐一坐。方沁从不靠近，她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只是能看出来两个人都很高兴。慕青可爱的笑颜，少昊柔和的眉眼，二人外貌亮眼，不论是坐着品茶，还是站着赏荷，都是一幅画儿。

方沁终究是没拗过慕青，雷震天也不负众望，下水捞起来一块石头。火晶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发出红色的光亮，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红宝石一般。少昊亲手抹去了晶石表面的水渍，递给慕青，动作极尽轻柔。他看着慕青的眼睛，就像是一口深井，看不到尽头。

慕青站立在他身边，伸出手，将那火晶石接过来。红色的火晶石在白皙的手掌中，格外好看。她看着那晶石，满心欢喜，却没察觉对面那双眼睛，好像在期待什么。

过了许久，少女将火晶石小心收好，转头对着少昊道谢。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希望，有初见那晚时候的明亮。

少昊在这里待了很久，和慕青说了很多话。可是走的时候却并没有很开心。方沁想，或许是因为他的大事将成，不得不谨慎。

慕青送少昊到院门口，“方公子，多谢你。”这是她再次道谢。

少昊有些意外，因为慕青才刚刚拒绝了他，就在刚刚二人品茶之时。

“你想不想跟我出去看看世界，天南海北哪里都可以。”少昊端起青瓷杯，冒着热气，让初冬显得倒像是春日。和这样的女子相对而坐品茗观景，让他有一瞬的失神。这种温暖的感觉蛊惑了他，让他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便问出了这句话。

“我当然想去，自由自在的。”慕青答道。她说不出来对方昊是一种什么感觉。感觉他是个好人，处处相助。可是又感觉他很危险，有他在的地方仿佛空气都会慢半拍。

慕青的回答在少昊的预料之中。

是啊，最初就是她身上那种澄净和自由吸引了自己。

“那我们一起去？”少昊终于问出来。

仿佛空气凝滞了几秒钟。

仿佛过了千万年。

“我先答应了姐姐，跟她一起去。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你恐怕不能等。”慕青坦然答道。她再傻也知道少昊这句“一起去”的意思，所以她拒绝了。

她说的实话，少昊自然是不能等，等到自己完成梦想，那该是何年何月？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或许是永生，没有尽头。

如今，没有人比慕姐姐重要，没有事情比种摩舍那藤重要。或许将来有一天，一切尘埃落定，眼前之人还愿意跟自己流浪……那是何时，她无法承诺。

少昊并未反问，因为他确实已经不能等。

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从未像对待慕青这样对待过其他女子，他拿出了很多耐心，想要的就是你情我愿。可是好像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既是如此，是我唐突了。”少昊不动声色。今日他便要返回天庭，不日他将登基成为新的天帝。他不信，那时候，慕青还会不愿意。

他必须要将她留在身边，或许会准许她看完六界之后——如果他愿意的话。

少昊不再提及此事，慕青以为他已经放下。这样豁达的人，不知将来会在哪里再遇见。

所以走的时候，慕青第一次送少昊出门。她很感谢这个朋友，可他们从此将相忘于山水之间，不再相见。

少昊既走，小院中的气氛瞬时间没有那么严肃了。

一行人在院中观景，慕青看那漫天晚霞，兴之所至，便提议去城楼看落日。方沁愿随往，倒是慕云实出去还未归。方沁只带了一名侍女，三人说走就走。

“西楼日暮”是梧州三大景之一。梧州的西城楼，自古以来便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吸引了无数六界人士前往。有诗云，“一曲《夕阳楼》，唱尽天下愁。”往往晴天的日暮时分，西楼上满是观日落的人。

马车在城楼前停下，正是太阳西下之时。慕青指着日落方向，提起裙裾往前跑，她频频回头，呼喊方沁，“沁姐姐，快来快来，就要赶不上了。”

方沁笑着摇头，真的还是个天真的小丫头。她走在后面，看着慕青往前。慕青依旧穿着来时的那件白衣，很是显眼，人群中一眼便能发现。小侍女很有眼色，脚步迅捷、眼神机敏，追着慕青便上去了。

城楼八角亭下，慕青站在那里，远远的一轮红日，渐渐被那远山所吞噬。夕阳更加浓烈了，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来鲜艳的晚霞。天空的云彩此时像是最世上伟大的画家，将这世上最鲜艳的颜色都全部涂抹了上去，却不显得嘈杂，那看似无意的形状，成了一种随意闲适的潇洒，让观者忍不住赞叹。

一时之间，城墙之上所有人都有些失神，仿佛全部迷失在这种灿烂的辉煌之中。

突然，有个小孩叫了起来，“快看，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

城楼之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纵身一跃从那城墙上跳了下去。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揪心，可是没等到大家担心的血溅五尺，那白色身影像是一抹羽毛，随风飘动，一旦跌落，便淹没在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

“哪有仙女姐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孩子的妈妈看着周遭质疑的眼神，出言制止道。

“真的，她跳下去了。”小孩子的脸红彤彤的，“我看到了，如果不是仙女姐姐，那她怎么会飞？”

这一切来得快也去得快，见到的人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很快，晚霞越来越盛大，将这个西边的天染红，似真龙吐火一般。大家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了，没有几个人再注意这件事。

只有方沁和那小侍女，站在城楼上，面面相觑。

慕青就这样消失了，不声不响。周围熙熙攘攘，一切热闹如常，只有方沁和小侍女知道，真的有个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