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生只为自由故（11）

慕青在城外很与慕云实汇合，二人随着城门即将关闭之时的汹涌人潮，悄悄离去，直奔西华山。在那里，慕云实已经安排好一切，在村子里找好了落脚之处。

而这边的无忧客栈，方沁在漪园慕青旧居，心中想着怎样跟少昊交待。虽然少昊没说，但是方沁看的出来，少昊似乎对慕青情有独钟，是她从未见过的耐心。方沁想殿下是在等待，等待慕青爱上他——他一向是那么的自信，他也有自信的资本。

可是，没想到，他没等到慕姑娘的爱，反而永远的失去了她。

方沁想，以殿下，哦，不，现在已经是天帝陛下了。以他的骄傲，怕是从此二人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少昊是三日之后才回到漪园，他初登基，事务繁杂，埋头处理了很久，两天两夜未眠。好要休息，却又无法安眠。高处不胜寒，在这天宫，他好像离孤家寡人又近了一步。可是他觉得自己心底有个地方是不一样的，想了很久，他才明白。因为他在此时十分好奇，慕青在干什么？是对着湖水发呆吗？还是在侍弄她的茶具和方沁她们煮茶玩笑？

这一切和冷冰冰的天宫都不一样。

天宫常年一样的温度，没有热，没有冷，没有温度，但是少昊无法舍弃这一切，可是他可以给自己找一处可以时常解脱的庇护所。

于是，少昊瞒着所有人，悄悄出去了。

可是，他心底的庇护所，早已人去楼空。那荷花依旧红艳艳，那月亮也如常明亮，漪园是宁静的所在，他也喜爱这种宁静。

而今，少昊却觉得少了一个人开朗的笑声。

少昊并未责怪方沁，他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快天亮才回去。走的时候嘱咐方沁，房间保持原样。

方沁以为这只是一种纪念，她照做了。于是漪园的南园就这样空了很久，直到迎回它的主人。

西华山下，慕青和村民们早已打成一片。村里的小孩子最喜欢的小藜姐姐——她们毕竟算是逃走的，为了防止被找到，慕云实和慕青在这里化名为云实和摩藜生活。不过似乎是他们多虑了，直到第二年春天，也没有人找过来，甚至他们担心的黑衣人一行，也没有出现。村里人只当他们是逃难来的姐妹，对他们格外照顾。云实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暂时的满足和心安。而摩藜在山中，也找到了一处秘密基地——一处似乎从未有人到过的山谷。她还是没敢将那珍贵的种子拿出来，只用了其他植物做实验。村里的孩子每年春天都要去山上找慧心草——一种通体紫色的草，据说包治百病。可是这种草极少，而且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严格，湿度温度光照缺一不可，且要等到它开花的时候采摘，所以往往一个春天能找到一株便也算好的。

摩藜想要用这火晶石试一试。

早在客栈，和方沁简单对话过后，她就有一种大胆的想法，火晶石或许并不只是可以发热那么简单。

摩藜跟着孩子们在山中晃荡，终于找到了一株慧心草，不过尚未开花，还是小草。她悄悄将花儿移到她的秘密基地——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说起来那一日，她无意中跌落山洞，从洞中循着水声往前，竟然是一个小瀑布。瀑布水帘后面之后竟然隐藏着一个洞穴。她沿着洞穴进去，经过漫长的黑暗，终于看到光亮。最终从洞口出来，竟是另外一番天地！

这洞穴竟然通向一处无名山谷。

正值初春时节，这里却没有半点春天的气息。两边是深灰色的石山，山谷中的唯一的绿色是慕青脚下所在之处，石砾之上的苔藓。

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实验场地了。若是这慧心草能在此生长，那就说明这火晶石真的有用。她从怀中掏出珍藏已久的火晶石，将它小心放在挖好的坑中，再将那慧心草放进去，填好土，轻轻踩实。她想了想，又从随身携带的背篓中拿出水壶，给那刚种好的花儿浇了水。她满意的看着那花儿，又看看那灰蒙蒙的山，期待一切真如她所愿。

慕云实这些日子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相比起在沙漠，她觉得这里更宜居，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然后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她和摩藜的家，已经收拾的有模有样了。两间茅草房，还有一个露天的厨房——其实大多时候靠的是邻里的接济。当然这些人都是冲着摩藜来的：她的样子说是仙女儿也不为过，笑的甜，嘴也甜，老人们自然喜欢。她有耐心，总是带着小孩慢山跑，细心周到，所以大家都喊她“小藜姐姐”。而慕云实则不苟言笑，还好她天生的温柔嗓音。加上她虽然话不多，但是该干的活一样不少。她为人直爽洒脱，也得乡亲们信任。他们一起顺利的度过了冬天——这里没下雪，夜晚却也冷得很。

小藜喜欢煮茶，她的一双天青色的茶盏，是她珍藏的爱物。所以冬夜煮茶，促膝而谈，数一数星星，谈一谈所见所闻，日子美好而惬意。偶尔有人来做客，带来山中野果和红薯，大家就围坐在火堆旁，边吃边谈笑。

就这样，等到春天来临，这两人在这山中算是真的站稳了脚。

慕云实时不时也离开西华山，去附近的镇上采买物品。既然在这人间生活，自然要像个人样。她散开了自己的辫子，和周围一人一样，梳起好看的发髻，偶尔戴上些山中的鲜花，或者用竹簪簪上。和邻里的大婶们一起讨论发型，采买朴素的首饰，购买时兴的布匹，甚至在小院外开垦了菜园子……这一切都仿佛是梦一般。

这个梦比不上她曾经待过的幻花岛一样繁华似锦，但是却是那么的让人踏实——因为所见之人都能过这样的生活。

这一日，慕云实和往常一样，拿着两吊钱，准备去镇上采买。春日节将至，即便是最穷的人家也要置办些物件儿——街上到处都是人。她和摩藜没攒下几个钱——确实没有什么挣钱的本事，而她的私藏也不敢随便变卖。她只打算买点布匹，请张大妈给她和小藜做件新衣裳。据说，春日节是这里最盛大的节日，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要盛装打扮，载歌载舞。

镇上的店铺都不大，说是店铺，还不如说是摆摊。布匹放在木板搭的架子上，花色不多，大多是姑娘们爱的深青色、黄色和绯色。慕云实最爱红，而摩藜却独爱白色。可是那样欢快的节日，她替小藜挑选了湖蓝。

时间久了，慕云实有些错觉。仿佛自己不再是那劳什子魔教公主，而是生长于山中的野丫头。她的心也越来越平静，从前她喜欢一人独行在沙漠中。如今，她也渐渐习惯了热闹。

小小市集，很快就逛完了。

今日摩藜进山采药去了，她要早点回去，备好酒菜，晚间同饮一番。再去秦婶子那里量尺寸，尽快将这新衣服做出来。想到这里，慕云实心里满是期待，一路欢快回去了。

若是她此刻回头，便会发现有一人跟在身后。那是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比她略深的棕色皮肤，深邃的五官，还有炯炯有神的眼睛。少年眼看她进了山，到了西华山的地界，便没再跟进去了。

他想到曹长老跟他说的话，并未惊动前面的少女，只默默记下路线，一瞬间便飞奔离去，消失在茫茫大地之上。

春日节这一天，周边的村庄男女老少早早聚集在一起。这是属于老人的节日——他们在这一天祭祀祖先和神灵，祈祷家人平安，风调雨顺；这一天同样也是年轻人的节日——姑娘们和小伙子身着盛装，载歌载舞，互诉衷肠。连小孩子也能得了好吃的和好玩的，实在是人人都欢喜的一天！

天还蒙蒙亮，摩藜便出门了。这是她每天必须要做的事——去山谷看慧心草。自那日将慧心草移植，又种下了火晶石之后，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她每日都去看那小草，令她欣慰的是，这株慧心草真的在一片石砾之中活了下来，从刚开始移植过来萎靡不振，到现在紫色细细的茎秆已经直立了。摩藜穿过层层山林，来到她的秘密基地。她在想，今天这株小草是不是已经抽出了新芽？什么时候可以开花？如果真的成活了，是不是就可以说，火晶石真的有用？

她怀着这样的心思，脚步也雀跃，像那山中的精灵，带着最好的祈愿，去看她小心呵护的“理想”。走在微暗的山洞，看着前方洞穴出口处的光亮，少女的心也充满了希望。

摩藜想象着慧心草在清晨中随风轻轻摇曳的样子，或许还带着昨晚的露珠。终于来到了洞口，晨光太耀眼，她的眼睛有一点睁不开。可是她分明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慧心草生长的方向，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摩藜有一丝晕眩，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她的小草和火晶石。未及分辨此人是谁，便冲过去看那慧心草。

那人倒也识趣，忙让开了。

还好，慧心草长得很好，和她想象的一样，有露珠留在那浅紫色的小叶上，甚至她发现，小草的顶端竟然有新芽长出的迹象。

摩藜实在太开心了，盯着那慧心草，默默地看着很久，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冥界的方向，默默祈祷。

身旁高大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几月未曾相见的少昊。

少昊站在一旁，看着少女旁若无人的做这一切，心里涌起一阵酸涩。他忙完所有的事务，瞒着所有人，来到这里，只为见她。

在两姐妹“不告而别”之后，少昊想过，时不时将此人此事就此埋没。他尝试了很多次，但是最终还是无法做到。他拥有世界，为何不能拥有一个人的心？

然而，几个月未见，他和她的心显然并不一致。

眼前，这个叫做慕青的姑娘，对着那小草虔诚祈祷许久，视自己若无物。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在慕青这里遭到冷遇了。少昊心想，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单纯懵懂，又或许她太热爱这花花草草。

连少昊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好像在为她的冷漠找借口。

不知过了许久，久到少昊觉得这山谷的风有些冷，他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喊了她的名字，“慕青，慕姑娘？”

慕青经此提醒，才想起来这山谷中还有一人。想到这里，她最先想到的是站在慧心草的前面，将小草挡住。可是，很快她就发现，此人是几个月未见的方昊。

“这草就这么稀罕么，你要是喜欢，我给你种满山。”少昊不随便许诺，尤其不对女子随便许诺。所以这话口之后，连他自己都有短暂的失神：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每次和眼前的少女在一起时，自己好像都有些卑微和着急。

急于承诺，急于保证，急于让她重视自己。

“哪有那么容易？”慕青依旧蹲在花前，她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访客而感到沮丧，依旧沉浸在慧心草成活的喜悦中。甚至已经在畅想，摩舍那藤种满冥界的样子。对于方昊说他种满山的慧心草这种话，她很感激，但是却并不相信，听听就好了。

少昊看着依旧蹲在花前，并未看他一眼的少女，心里突然就踏实了。刚刚接手帝位，一切都需要细细梳理，他的心一直绷得很紧。虽权力平稳交接，他终于坐上了他应该坐上的且一直想坐上的位置，却始终觉得心中有个地方空落落的。

少昊第一次坐在那天帝的宝座之上，觉得欣喜，有满腔抱负，从此待他开启新篇章。可是，他也知道，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说自由。他和雷震天一起四处乱逛的日子，或许有，但是却没那么自在了。

六界的眼睛都会看着他。

就如此刻，他在这只有两人的山谷之中，恐怕也已经不是秘密——至少雷震天会知道。

可是，少昊喜欢的就是这种费尽心思得来的片刻自由——和一个自由天真的人在一起，他享受这种相逢，这种宁静，甚至连心中的那些失望和酸涩，都觉得是好的。

是以，少昊并不着急和慕青说话。他静静地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投出斜长的影子，将那株小草和慕青笼罩在内。

慕青仔细确认小草的状态，又给它浇了水，端详许久之后，这才起身。她看着方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冷落了他，笑着说道，“方公子，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少昊等候许久的不甘和委屈，在这一笑之中瞬间消散。他以为慕青至少会问自己怎样得知她在此，毕竟这里荒无人烟。可是，她就像跟老朋友叙旧一般，问候自己。

少昊觉得自己被信任了。

“是啊，碰巧就来到这里了。”这话说出去，连少昊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很明显眼前的少女相信了。或许是一个冬天在乡村的恬淡生活，又或许是她此刻心情很好，曾经在漪园的被困之感，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