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生只为自由故（16）

侍者都很有眼色的退下了，院子里只剩少昊，方沁，慕青和她怀中的小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方沁都觉得心疼，久到那红日将慕青的衣衫晒干，久到头发不再滴水，久到慕青的脸红彤彤的，久到小来似乎一点活人气息都无。

一开始，慕青带着充满希望的语气，请方昊救救小来。后来，渐渐地变成了哀求，乞求，直到她太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手臂上的青筋和颤抖，显示她再也抱不动小来了，可是她依旧不松手。方沁上前想要接过那小孩，慕青却怎么也不放手。

方沁看看少昊，他的脸色铁青，却在自己去抱小孩时并无怒意。她实在不知道，这位天帝陛下在别扭什么。

可能只有少昊自己知道，到底为何日日思念的人近在眼前，苦苦哀求，自己却始终不动。

或许吧，这是自己最后的尊严。

少昊想到自己从小山村回来，一有时间就在漪园等待，想象着有一天，慕青自愿来找他——虽然也许是为了火晶石。可是他觉得那样也可以，至少是心甘情愿，等价交换。他期待慕青和他朝夕相处，他有自信，慕青会爱上他，就像他爱慕青一样。

这样的日子一月两月，少昊觉得是十分有趣的体验。他什么都不缺，需要什么还没说出口，便有人揣摩到，下一秒心想之人物就会呈现在眼前。所以，这世上能让他等待的，是新鲜的，那偶尔因为等待生出的烦忧之中竟然也有一丝甜蜜的别样之感。

可是他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点。

日复一日，少昊没等来慕青。等待的新鲜感，渐渐变成一种挫败感。甚至有时候他会偷偷去看慕青，想着她也许有苦衷和牵绊。可是，每次见到慕青，她总是开心快乐的。远远地看着她的笑颜自己竟然也觉得开心，少昊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卑微——慕青并未有任何来找他的想法。甚至，少昊心想，她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而选择放弃了火晶石。

想到这大半年的思念和煎熬，想到自己天帝之尊却如此卑微，少昊就想多看一会儿慕青哀求的样子，听她哀求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哀求的目的是救一个不相干的凡人，而不是乞求他的爱。

慕青一直以为温文尔雅、热心善良的方公子，此刻慵懒的躺在椅子上，任她乞求，也不正眼看她。甚至他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严。

眼前之人，似乎和她了解的那个方昊不一样。慕青一开始抱着信心，带着求朋友相助之心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方昊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朋友。

可是，此刻，为了小来的生命，慕青觉得她可以做任何事。她想救冥界万灵，却人小力弱，她以为是自己的理想太大了。到如今才发现，原来救万灵和救一人一样难。

扑通一声，是慕青跪下的声音。这一跪，她和方昊便不再是朋友的关系，只是放债和还债的关系。慕青从内心斩断了自己的那一点点念想：从前她带着一点不现实的幻想，想着完成大事，或许可以实现自己的一点小梦。可是到今日，她发现无论这个梦是大还是小，那都不过只是梦。

方沁实在看不下去。天帝对眼前女子的感情，她自认为是有所了解的。可是一个魔界，一个仙尊，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况且男人女人起相思，若不能修成正果，受伤更多的是后者。所以那一日，她确实有意放走慕青——若不是天帝喜欢慕青，或许她们可以成为朋友，成为知己。

而今这情形，恐怕眼前可怜的少女，再无逃脱的机会。

方沁走到慕青身边，伸手想要接过那孩子。孩子的脸已经从惨白转向乌青，若是再不施救，怕是少昊本人也无能为力。要是这个孩子死了，那眼前的两个人就真的绝无可能了。

可是慕青并不放手，她的手臂在颤抖，她的眼睛定定的看着那孩子，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滑落。雨水、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楚，却分明宣告着她的心碎和绝望。

方沁抬头再看少昊一眼。

少昊终于起身，一瞬间，便移到了慕青的前面。

方沁忙退下。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少昊可以感受到慕青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即便这么近，她还是不看他。只死死盯着小来，她已经感受不到小来活着的痕迹了。

许久，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她将小来轻轻放在地上，抬头看少昊。

憔悴苍白的小脸，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眼里没有泪水。少昊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她只是盯着少昊看了许久，久到少昊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她的头发十分凌乱，衣衫不整，是一个小可怜。

“唉，”少昊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弯下腰，伸手去扶慕青。

可是在他的手还没接触到慕青之时，一个冷冽坚定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方昊。”

是慕青。

“你不是方昊，你是谁？”慕青问道。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很久了，刚刚看到他瞬间移动到自己身边，终于确认了。

他不是凡人，方沁不是，他也不是。

“这个重要吗？”少昊问。他本没打算骗慕青，只是当日情形所迫。“你先起来。”

少昊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终于只有他一人。可是那不是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不，你不是方昊。”慕青又一次重复。

少昊以为她是在怨怪自己，他蹲下去，降低姿态，和她齐平，忍不住帮她整理脸上的乱发。

慕青这一次没有躲闪，“你不是方昊，”她重复道。

少昊这才发现，原来她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只是低头喃喃自语。

忽然，慕青抬头，盯着少昊，“你不是方昊！”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却带着少昊很少见到的呆滞。少昊正要开口，慕青又道，“你不是方昊，所以你救得了我，所以你是可以救小来的。”她这句话是看着少昊说的。

还没等到少昊回答，慕青紧紧抓住少昊的手。

少昊有一丝的凝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下一秒，便是慕青的声音，“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

是的，她终于跪下求自己的，却不是乞求自己的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一个不相干的凡人。

“你起来！”面对心爱姑娘的哀求，少昊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丝快意。他原以为，他会很愿意看到她哀求自己，不管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快感，只有心疼——他以权力将她围猎，却终究喜欢平等的她。

他不喜欢看到慕青卑微的样子。

“你起来！”少昊的声音带着怒意，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慕青一动不动，她死死拽着少昊的手，一双圆圆的眼睛，像是山中被猎人抓住的小鹿，眼泪在眼眶打转，水灵灵地，哀求猎人放生。

少昊的心有种撕裂的感觉。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苦心孤诣，让慕青来找自己。可是，当她真的抛却尊严来求自己，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起来，我救她，我救她还不行吗？”少昊的声音，是愤怒，是心疼，是无可奈何。

他起身，转身欲走。

慕青紧紧抓住他长袍的衣角，“你现在就救她。”她不敢赌眼前之人的耐心，因为他已不是那个方公子。

少昊转头，看着慕青，沉思良久，指着地上的小来，开口道，“你知道，今日你为了这个凡人，将付出什么代价吗？”

慕青抬头看他，满脸迷茫。她想，只要眼前之人救小来，她和村里人一定会倾其所有报答他。

今日一见，她早就不再奢望火晶石。待姐姐回来，天长日久，水滴石穿，总会找到解决办法。只是眼前，若再不救人，小来便再无生还可能。

慕青此时觉得，那个代价，最多便是她永远欠方昊一个人情，再也无法开口求火晶石。可是，她没开口，她知道此时不开口是最好的。

她在赌，赌她认识的方昊，不论真实身份是什么，那些温暖和煦，总不会全部都是假的。

她也在赌，自己在眼前之人眼中，有那么一点点分量。

那一日，在春日节上，她怎么会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只是她不能，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昊不再犹豫，慕青是心甘情愿的，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少昊一伸手，小来的身子便缓缓升起，周身是金色的光芒。一颗丹药仿佛有了灵魂，从少昊手中飘到小来的身边，缓缓进入小来口中，金色光芒不断闪烁，之后渐渐淡去，小来的身子又缓缓下落。

慕青忙起身想要去接住她。

或许是因为太疲惫，又或者是因为跪的太久，她一下子没站稳。少昊恰好在那时站在她身边，小来也缓缓落在地上。

慕青慌忙远离。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却懵懵懂懂，并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小来没事，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疲惫，像是那洪水一般涌来。

所以，她感觉到了，却在想清楚之前，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方沁，方沁！”少昊抱着晕倒的慕青，一边喊，一边往屋内飞奔，像真的方昊一样——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有灵力的神仙。

“姐姐，慕姐姐。”慕青微弱的声音，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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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云实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

曹秉玉带来的消息，让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待在这里——至少得先回去看看。

曹秉玉告诉她，父亲已经快不行了。在操办完妹妹慕云絮的婚事之后，他便一病不起。慕云实不知道是因为他失去了最爱的小女儿，还是因为将魔族最有价值的饕餮山割让出去了，在云絮正式嫁入妖族之后，老魔王便日渐虚弱。

云絮因为坚持要嫁给妖族，因异族不能通婚，就只能以妖族长老之女的名义出嫁。老魔王算是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儿，从此世上便再无慕云絮此人。

而长女因不满此事，加上天性爱自由，早已逃之夭夭。老魔王只剩一口气，好在曹秉玉大器已成。老魔王对曹秉玉有养育之恩，更有知遇之恩，算起来，他在幻花岛和老魔王相处的日子，比慕云实还要多。虽然他和两位公主是同龄人，却因为身份和环境使然，他明显要成熟许多。

老魔王心心念念要找回慕云实，而这一点也早就在曹秉玉的预计之中。他早在长公主慕云实逃走之时，便注意到了。中途派去跟踪的人遇到强敌消失了一波，他又派了另外一波，最后一个叫常笙的小子带回了消息。曹秉玉一直等到老魔王开口，才亲自出门来接慕云实。

慕云实自从能独自出门之后，甚少在幻花岛居住。她天性爱自由，即便魔族四季高温，触目皆是黄沙，她似乎也很喜欢，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曹秉玉虽和慕云实见面不多，但是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于这两姐妹的脾气是十分了解的。以他对慕云实的了解，若不是自己亲自去告知这个消息，她是不会相信，也不会回来的。

然而意外之事，是竟然在此遇到了新任天帝。

好在，曹秉玉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即便慕云实对她目前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但是也不能对奄奄一息的老父亲不闻不问。他们之间存在着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但是不妨碍他们终究流着同样的血，父女连心。况且，曹秉玉知道，即便他不说，慕云实也终究会明白，这些年她在外游荡的自由自在，也是老父亲对她的放纵。若不是云絮执意要嫁给那妖界的纨绔子，老魔王可能真的会给他这个大女儿一个自由的人生。

可是，如今大概是永远也不可能了。

曹秉玉说的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事实却是，慕云实必须回去接下魔界这个摊子。曹秉玉不知道慕云实明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他要将长公主带回去。

慕云实自然是明白的，从云絮执意要永远离开魔界开始，她就预见到了可能会有这样的一天——于是她逃走了。她知道，若不走，那小小的幻花岛便是她永远的天地。

于是慕云实为自己找了很多借口，父亲的不管不问，妹妹的骄纵蛮横，还有割让了的饕餮山……但是，她也知道，身为魔界公主，她从出生开始，便享受到了魔界普通人无法享受的优待——那是父亲给的，即便她十分不想承认。

所以，当那一批批追杀他们的人来临之时，她心中十分肯定，不是父亲！

而今，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即将告别这个世界，想跟她告别，她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可是小藜，如果她离开了，她能照顾好自己吗？小藜一心一意的只追寻她的花草，沉浸在分外简单的世界，不知这世间人心险恶，若自己不在，能真正的自由的活着吗？

慕云实走的时候，心想着情况再差，即便不能一起浪迹天涯，她大概也有机会能回来跟她解释，再给她妥当的安排一个去处。

可是，她竟然没想到，她们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两个逃跑的人，在摘星阁相遇，一个想要自由的流浪，一个想要自由的梦想，却终究，都被困在了路上。

而那些关于自由的期望，成为了一个永远的梦，将她们的心也困住了，使得原本美好的梦想，成为了一个执念，一个枷锁，将她们的身心紧紧地钉在了一个地方，此生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