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生只为自由故（15）

一大早，小来和小伙伴们来到摩藜的家，发现门窗紧锁，敲门了也没人应。一帮小孩便上山了。原本他们也没有刻意去寻小藜，只是刚好去寻慧心草的时候，看见那山洞竟然塌了。想到早上去小藜姐姐家里没人，又想到这坍塌的山坡——孩子们都知道，小藜姐姐在此种了一株慧心草。

莫不是有人想要慧心草，所以伤害了姐姐？众人担心，胆大的小孩已经开始搬石头，胆小的则开始哭泣。只有小来，她相信小藜姐姐这样的好人，必然不会这样殒命。于是她决定再次到小藜姐姐家来看看，若家里没人，再叫大人们去。

听完小来的讲述，摩藜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她没想到，只短短几月的相处，孩子们就将自己当成了挚友和亲人，处处在意关心自己。她搂着小来，心中五味杂陈。

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去寻那火晶石，真的是正确的吗？或许真的和方昊所说的那样，万物皆有法则，她的匹夫之勇，只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小来挣脱怀抱，笑着道，“小藜姐姐，我要回去告诉哥哥，说仙女姐姐没死！”

摩藜忍不住笑了。

小来是这么的可爱，山村里的人这样友善，在等慕姐姐归来的时候，她应该不会感到寂寞。只是那枚火晶石，凭她之力算是找不回来了，只能等慕姐姐回来。

小藜想到这里，便安下了心。她随着小来去寻小伙伴，又和他们在林子里转了几圈，虽然没找到慧心草，但是大家都因为小藜的平安而格外开心。

送小来回家的时候，又被留下来吃了午饭。小来的母亲是一个爱笑的女子，她热心的送了小藜很多吃食。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平静而舒适，慕青每日都到山里寻药草，偶尔也得一株慧心草，换了一些吃食用度，日子清贫，但是粗茶淡饭，心里倒十分平静。她将方昊修补好的杯盏收好，不再煮茶，倒是偶尔喝点邻居们送来的野果酿的酒。她也将梦想暂时锁起来，耐心等待慕云实回家。

日子从春天到夏天，花儿开了又落，慕云实却依旧没有回来。

最近总是下雨，很多时候慕青只能一个人待在茅草房中看落雨。自从那洞口坍塌以后，她不仅失去了火晶石，也失去了她的理想萌芽。慕青无数次动了念头去找方昊，获取更多的火晶石，可是她最终还是返回了茅草屋。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犹豫不决，到底是因为对慕姐姐和小山村的眷念，还是因为对方昊和未来的不确定。

这几日雨下的很不寻常，因为路上积水严重，且山上时有山石滑坡，很多道路被破坏了。小来和小伙伴们也因为这样，好几天没来找她了。慕青越发的有些寂寞，越发的想念慕姐姐，也十分担心小山村的安危。

好在西华山上的神仙道士，时不时会派人上山来，这让大家都安心不少。

大家都说，今年节气不好，往年也会下雨，但是没像现在这样，一直下个不停。西华山下的几条小溪，逐渐变成了小河，有的甚至有淹没村庄的危险。

但是这里的人们却并未惊慌，他们世世代代敬拜西华山君，信仰山君，相信自己必然能够平安。

可是一直与冰和水打交道的慕青却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样的雨一直下，即便是西华山也撑不住。自己居住在山坡上，看这水势蔓延，周边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小溪河流，想必山下的居民必然是受灾严重。她好歹有点灵力，或许能帮上忙。于是穿上蓑衣，便出了门。

情况确实如慕青估计的那样有些严重，但是好在有西华山的道士们在此疏散安置村民，大家的心情都很平静，似乎也并无甚伤亡。慕青站在高处，看见洪流旁有一人徘徊不愿散去，而洪流中隐约可见房屋的屋顶。应该是哪家的房子被淹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小来的家。

慕青不敢使用灵力，怕吓着大家，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待她到河边，才看清，原来那徘徊不愿走的人是个小孩。他浑身泥浆，似乎在发抖。在慕青赶到之前，已经有两个大人涉水，要将她拉回。可是她似乎是在挣扎，不愿回来，反而朝深水中而去。

眼看着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深，都已经到小孩的胸口，两个大人也快支撑不住，一旁的两个西华山仙侍准备上前帮忙。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小孩在激流的助力之下挣脱了大人的手，决绝地朝跃入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一旁的一个小女孩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小来姐姐，小来姐姐……”

慕青的心像是被锥子锥了一下，感到剧烈的疼痛。这样的湍流，连西华山的仙人也无能为力。慕青想也没想，便朝那河流奔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慕青便跳了下去。

她曾经游过冥河，她有灵力，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救回小来。

“小藜姐姐，小藜姐姐……”旁边有人认出她来，眼见她也消失在洪流之中，大人小孩无不落泪。

水势逐渐蔓延到高地，并没有减退的痕迹。西华山仙侍催促大家赶紧离开，可是谁也没有动。这样过了很久，久到水已经淹没到膝盖，久到侍者已经嘶声力竭，久到这里安静得只剩水流的声音。

突然，洪流中浮现了一个黑点。

“是姐姐，是小藜姐姐”人群中有人呼喊，大家都不相信，看似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有这样好的胆量和水性。

慕青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水流对抗，她已经无法再施展灵力了。要不是小来被下游的一棵大树拦住，她怕是也找不到人。在众人的帮助之下，她终于抱着小来上了岸。

慕青累得瘫坐在地上，众人将她扶起坐在石头上。仙侍查看小来的情况，却忍不住叹气。他们都只是低阶仙侍，况且天灾人祸，即便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他们也不能随意篡改命运。

因为在水下待得太久，小来凡人之躯，早已经没了气息。

“太可怜了，小来家里可就剩她一个人了啊。不过这样去了也好，活着也是可怜。”有人感叹，有人啜泣。

“不，活着才有希望！”慕青心想。她突然想起方沁之前跟她说的话，自己掉进荷塘，捞起来已经没气了，是他们家主人方昊救了她。

既然他能救自己，也能救小来。慕青眼前浮现了那一日清晨，小来满头大汗的来找自己，看到自己的瞬间便又哭又笑的样子。那样鲜活的生命，不能就这样消失，小来得活着。

慕青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和坚强过，她起身，湿漉漉的，一人好心给她披了一条旧毯子。

“有谁有马车，或者驴车也行。”她尽量提高声音问道。

村里有富庶者，家里有牛车。

慕青将小来安置在车里，自己驾着牛车，就这样朝着梧州城出发了。她第一次驾牛车，却发现自己好像天生就会一样——人被逼急了，总是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然而上天并未因为凡人可怜便怜惜几分，依旧是瓢泼大雨，慕青不顾一切在雨中赶着车，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方昊。

梧州城内，无忧客栈，漪园南园。

少昊就坐在慕青以前常常坐着的那把椅子之上，推窗便可见那一池灿烂的荷花。他一早吩咐方沁——当今的花神，亲自来布置，夏日的荷花本就灿烂，有花神的灵力加持，自然是更加鲜艳美丽。

靠窗的桌子上，是一对上好的杯盏，和慕青常用的那两只一样都是天青雨色，却很明显这里的两只色泽更加光润柔和。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并不是瓷器，而是玉器。

一旁放着精致的小火炉，在这炎炎夏日甚是不合时宜。

不过，她喜欢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少昊早就看不惯慕青一直舍不得扔掉的那个破陶罐，他忙里偷闲，找来上好制作仙人法器的材料，亲自制成了精致的炉子。

若将视线再环顾一周，就会发现，整个房间都已经重新布置过了。不论是桌椅还是被褥，都焕然一新，华贵无比，无时无刻不彰显着新主人的身份。

“陛下，”方沁进门，恭敬的行礼。自从少昊成为天帝，不久后便提拔她接班做了花神。她如今事忙，许多从前的杂事都不管了，唯有这一处庄园，天帝少昊依旧让她代管。今次，特意召回她，将这园中花花草草都重新整理一遍。

而这房间，这院子，却是天帝少昊亲手布置。

然而这番华美之下，方沁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方沁匆忙赶来漪园，见西华山周边乌云密布，大雨瓢泼，已成灾祸。而她在天上并没有听说任何关于西华山该受天灾的消息。西华山君裴毓和灵岛花素问，是这一代中的翘楚，天帝即位之初，正是用人之际。一般有天神庇佑之所，不会无故出现这么严重的天灾。

方沁不忍心，担心是否哪位仙君酒醉误事，便在附近停留了片刻，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人——雷震天。此人是天帝的心腹，向来只听命天帝一人。

方沁知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于是便悄悄的跟着他。却发现大雨中，雷震天竟然悄悄地跟着一辆牛车。更奇怪的是，这一路风雨交加，他竟然未使用灵力，浑身被浇了个透。

方沁知道，此事已经不是她能过问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决定到此为止。

远远地，方沁已经走了，却依旧忍不住回了头。

这一回头不要紧，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竟然看到了消失很久的慕青！

慕青赶着牛车，大雨将她浑身淋透，她的头发披散着，眼睛红红的，似乎是一夜没睡。大雨之中，牛也不是很配合，她赶得十分吃力。即便如此狼狈，方沁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来。

那一双眼睛，独一无二。方沁记得，那一晚，她们离开院子去看日落的时候，慕青看着荷花池的眼神，就是如今的这个样子。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经历什么，方沁却知道，一定和天帝少昊脱不了干系。

而当方沁到达漪园，听到少昊的指令之后，她便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或许这一切，都和眼前之人有关。

眼前之人，方沁与他共事多年，从她刚进师门之时，此人便经常来花神府邸闲逛。那时，他不过是个温文尔雅的贵人。即便后来，他收拾不服之人，手段狠辣，方沁也从来不觉得眼前之人可怕。因为帝王之位，从来都无法清清白白。甚至在她看来，眼前之人有着帝王不该有的善心和温润——比如，他竟然真的放走了心爱之人：慕青。

方沁早该明白，能够披荆斩棘，顺利登基，短时间内让六界诚服的人必然不会那么简单。

眼前的人靠窗坐着，外面是夏日，离去年慕青在此居住已经过了大半年。他看起来依旧如去年一般，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不知身份的会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而实际上，他早已不是什么少年公子，他是权利高台上掌握生杀大权之人。

方沁心想，慕青即便是魔界贵人，若是少昊执意将其留下，怕是也无法与其对抗。

将眼前之人，与从前轻笑开怀的少女慕青联系到一起，再想起天宫那无数妃嫔宫女，再想到刚才郊外的那一幕，方沁感觉到了身为女人的不易——美丽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她的束缚。

她即便再美好，再努力，即便放弃理想只为远离也终究逃不走。这让方沁心里有些难过，她想到了自己。若不是师傅一力提拔，自己大约也只能成为天宫里众多底层仙侍的一个了。或许因为貌美，被关在四方天地……

不久，院外有人通报。

方沁心想，慕青来了。

“让她进来。”少昊道，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侍者忙不迭的往外跑，“回来！”少昊一声喊。

侍者又飞快的跑回来。

“让她洗漱，然后来见我。”少昊的声音低沉，他没让侍者走，那人也不敢动。“方沁，你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侍者，似乎是不太放心，转头对方沁说。

“是，公子。”方沁道。在漪园，有外人在，少昊依旧是方公子。

可是没等方沁走到门口，就传来嘶声力竭的呼喊声：“方公子，请你救救小来。”是慕青的声音，方沁听出来了，少昊当然也听出来了。

方沁正好站在门口，一眼看去，慕青比她刚刚见时更加狼狈。她的粗布衣衫，薄薄的贴在身上，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将她的半个身子遮挡起来。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的脸和她的脸都惨白的瘆人。她站在那里，隔着窗户便看到了少昊。于是不再走，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水一滴一滴的下落，很快她的周围便湿了一大片。夏日的中午，太阳格外的炙热，可是她感觉不到，仿佛她的心和小来的心一样，早已停止了跳动。

仿佛她也一样，是个死人，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