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如花如幻如世间（6）

素楝谢过映彩，不忘嘱咐，要她给“慕姐姐”带好。随后便和虞瑾进院。天色还早，二人便在院子周围转转，也熟悉一下环境。

宅子的前面，是一块很大的场院，铺着青石板，安置着八角亭，桌椅俱全。二人散走侍从，坐在此处，正好可以将那荷花一览而尽。

想来这凉亭，便是为观花而建。

虞瑾起身观此处地势，一抬头，那凉亭上竟有题词，“青荷”。

“楝楝可知，这‘青荷’二字何解？”他不禁问道。

“‘青’是叶，‘荷’为花。‘青荷’二字便将这花和叶说尽了。”素楝道。

常人都只见花不见叶，想来此题词人也不是俗人。

“此解甚妙。”虞瑾赞赏，笑道，“就算是阿梓来了，也不得不赞同。”

一路上，虞瑾一直暗中观察，一刻都不敢放松。此刻，只有他和素楝在这里。他也无法预测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一切未定之时，唯有素楝，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放松和舒缓。她的随遇而安和洒脱大胆，很多时候，都是他纠结困苦的解药。

或许她才是名医，而他只是个病人。

她治好了他的眼睛，也终究会抚平他内心的深痛。

而她呢？虞瑾想到这里，更加心生怜惜。他走到素楝身边，牵起她的手，走近那荷塘。

不论前路，只珍惜这片刻的暖意。

映彩归来，自然是要去见慕云实的。可是刚到正殿，便发现殿门紧闭，而映照和常笙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神情颇为严肃。

看到映彩，映照忙上前，“曹长老回来了，正和王上商量要事。”

映彩心想，“贵客还在青荷客栈等着王上召见。”不知何时，她心中的天平似乎也微微的倾斜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素楝的某一句话，映彩不敢仔细揣摩。

她想，王上既然安排二位住着青荷客栈，自然是看重的。自己虽对那女孩多有好感，但是到底立场不同。

是以映彩不再多问，和映照一起并立，守在门外——这才是她该做的事情。

“那丫头呢？”映照反而忍不住。她以为王上即刻便会见那丫头，因为在悬命阁，王上对她是如此青睐有加。

“在青荷院住着。”映彩道，她哪里能不知晓映照的心思。

“青荷客栈？”映照才活过来的心瞬间又死了。从前，王上常住青荷客栈。不知为何，最近几年却不怎么去了，却也轻易不让外人住。名为“客栈”，实为王上的私宅，他们都称之为“青荷院”。

可是，“青荷客栈”四字匾额却是王上亲自题写的。

琴华殿内慕云实坐在正位，旁边站着的正是曹秉玉。老魔王对曹秉玉有再造之恩，是以这些年尽心尽力的辅佐慕云实，也算是忠心耿耿。

只是从前慕云实势单力薄，又不熟悉魔界事务，加上有些长老欺负云实年少，于是二人只能互相依靠，是以相处十分融洽。那时，一个是初登大宝的少女，一个是报恩的少年，一个是心无大志被迫上位的公主，一个是寂寂无名心怀野心的臣子，最终二人携手，带领魔界走向了新的台阶。

而今却不同了，魔界已经是三界中最强，而慕云实也成长为名副其实的魔王。这时候，手握大权和威信的曹秉玉，若和王上意见相左，那便是矛盾的开始。

此刻，在这个大殿里，气氛凝重。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的操劳，曹秉玉和慕云实看起来并不像是同龄人。权利和奔波，带走了他不多的少年气。而慕云实，虽然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女，成熟了不少，却依然是年轻而美丽的。所以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说是父女恐怕也不会有人反对。

“王上带回来的那两人，是仙界来的？”曹秉玉道。慕云实甫一回来，他便接到了消息。如今他不受召见，一般无事不会主动来找王上。只是就在刚刚，他又得到消息，王上身边的映彩竟然带回来两人，安置在青荷院。

青荷院是王上的私宅，任何人不得允许不能进入。很显然，这两个人是十分重要的客人。曹秉玉不得不联想到如今的局势，有些话他不得不给慕云实说。

要说慕云实，作为魔王，确实是有些天赋的。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布局好一切，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却又恩威并施，在雷霆手段之下也讲究以德服人。众人都道他曹秉玉是魔界的功臣，但他也知道，慕云实也算是明君。

如今，六界之人蠢蠢欲动。在此关键时刻，若走错一步，那这些年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慕云实受人蛊惑，公开和仙界作对。这些年相处下来，曹秉玉发现，慕云实似乎对神仙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对如今的世道亦是不赞同。自慕云实当上魔王以来，许多权贵被贬乏，而那些世世代代生在沙漠里的贱民，竟也有被慕云实看上，带到幻花岛来的。这是与魔界万年的规则不相符的。

所以，曹秉玉时刻防备着，慕云实或许有一天真的会颠覆这魔界。是以他很多次出手阻止慕云实干涉梧州之事，只做壁上观。可是慕云实似乎对梧州情有独钟，始终不肯放弃。即便她知道这梧州之祸，其实乃是仙界内斗的结果，她也不惜和那凌波联系，想要给梧州一线生机。

此次他应妖界嶀琈王之约，去给他的三子华璎治病，也因此换取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和天帝及伏夷合作。这件事，他还瞒着慕云实，只是，他已经给天界送去了开天水作为信物。此事若是让慕云实知道，那她必将和自己翻脸，魔界也会大乱——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局面。

原本他们君臣是可以齐心协力的。可是慕云实太过倔强。或许是因为她从小生活的顺利美满，可是曹秉玉却是从那沙漠中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慕云实不明白的上下尊卑天差地别，在曹秉玉这里是刻骨铭心——这天下是上位者的天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就像在魔界，是王族和长老们的天下。放眼六界，千万年来，一直是神仙们的天下。想要反抗的人屡屡存在，最终都落得凄惨的下场。比如说那嶀琈王的狐族，原本也是位列仙班，如今却沦为妖，和他们一样。

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回忆总是苦涩的，而也时刻提醒着他不要重蹈覆辙。于是，此刻他主动来见慕云实，想要将王上心中的那反抗的种子扼杀在萌芽之中。

于是他开口质问，那两人到底是谁？

“长老消息倒是灵通，我才一回来便收到了你的慰问。”慕云实指着桌上的折子。曹秉玉有些吃惊，却发现那确实是手下门客的手笔，大约是哪个想讨好他又或者引起慕云实注意的好事者为之。

“然后，”慕云实天生柔音，却也藏不住此刻的怒意，“我的客人刚来，你又知道了。”

曹秉玉心惊。

“知道的，就说长老关心我，”慕云实的声音恢复如常，仿佛在跟一个朋友说话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长老在监视君主呢？”

她的尾音带着旋儿，在曹秉玉的脑海中转来转去，久久不去。

他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不该在这时候来见她。那两个人总有出门的时候，到时候自己再派人去探底，为时不晚。想到这里，曹秉玉决定以退为进。

“是臣唐突了，打扰了王上。”曹秉玉说着便要退下。

“慢着，”慕云实却不乐意了，她起身，走近曹秉玉。她的个子高，站在曹秉玉面前还高出一个头。曹秉玉感到一阵压迫感，不敢抬头，等着慕云实开口。

“你不要再查探我的行踪和消息，”慕云实在他面前站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抬起曹秉玉的下巴，“一人之下而已，不要这么垂头丧气，曹长老。”

曹秉玉被强迫抬起头，近距离看向慕云实。他猛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暗夜垂泪的少女了，她的眼睛在看向他的时候，只有无情的嘲笑和狠绝的冷厉。

似乎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点患难之间的相濡以沫之情，也被这几年的互相防备消磨了。

“曹长老，你带来的客人们，可要照顾好了，让他们不要乱跑。”慕云实的声音恢复温柔，像是一朵甜蜜的花朵，然而曹秉玉却无心欣赏。

他心惊，他自诩华琮来的悄无声息，却连华琮随侍之人都被慕云实发现了。

华琮是前日到的，他看起来十分的憔悴。曹秉玉知道，自从发生饕餮山一事之后，他的母亲辛玥儿失势，华琮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前的他天之骄子，母亲溺爱，父亲宠信，如今遭逢巨变，他同时失去了爱人和母亲。

想到这里，曹秉玉就心痛。也就是在看到华琮，他才有了一点做父亲的感觉。看到华琮的那双眼睛，曹秉玉就像看到了那个人一样。他们似乎是长了同一双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在沙漠里多看了一眼，才救了他一命。而他因为多看了一眼那双眼睛，从此便将一颗心交了出去，再也拿不回来。

如今那人的孩子找上门来，看到那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不忍心拒绝。

华琮上门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并不是代表他的父亲嶀琈王而来，而是代表他自己。如今的嶀琈王似乎一心只想治好自己的三子华璎，并且对长子很是冷淡。要不是华玲那丫头机灵，时常帮自己说好话，加上母亲又逝去，父亲多少念旧情，他在妖界怕是无容身之地。

可是华琮不甘心。可是纵观六界，他认识的人中稍有力量的，便只有曹秉玉。这些年来，母亲总是请这位曹长老教自己权术法术，堪舆之术，甚至魔界的修为之法。如今要想东山再起，他没办法，只能找上门来。

他探得父亲似乎有意和仙界合作，若他能和仙界搭上话，建立良好的联系，父亲必然会高看他一眼。

华琮将他的想法告知了曹秉玉，曹秉玉知道，他大概是走投无路了。相比起华璎，他当然更愿意日后华琮继承王位，不管是为故人，还是为魔界，都是好事。

况且，这是“她”乐意看见的结果。只要是“她”想做的，他都愿意去做。

于是曹秉玉便将华琮留在了魔界，只待时机成熟，亲自带他上仙界谒见天帝和伏夷。如今天帝也算是有求于他——若不是他，那关键的开天水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拿到的。

哪想到，他将华琮秘密安置在这里的事情，竟然被出门在外的慕云实知道了。

慕云实的指尖从下巴处划向脸部，她的指尖划过他的面庞，只稍稍用力，一道血痕留在了曹秉玉粗糙的脸上。

慕云实退后一步，笑着，“对不住了，曹长老。”她一挥手，“长老受伤了，需要在家养伤，任何人不得打扰。”说完转身，衣袖旋转，进了后殿，只剩下那高大的背影。

曹秉玉用手捂着脸，血迹染红了指尖。他伸出手，看着这红色的血，脸上的刺痛提醒着他，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他想要说的事情，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他原本想要说服慕云实和天界合作——一不小心，竟然让那丫头占了先机。

曹秉玉拂袖而去，出门到大殿外，一群侍卫已经在此等候。为首者恭敬行礼，“在下奉王上之命送曹长老回府，顺便保护长老安全。”

曹秉玉“哼”的一声，疾步离开了。看来这几天，他只能在家里和华琮待几天了。

当晚，幻花岛的侍卫和侍女们都在传一件事，白日里曹长老和王上起了争执，王上出手打了长老，脸上满是血。有人说，是因为长老的府中新进了一群侍女，王上醋意大发，于是甩了耳光。而也有人说，王上看不上胡子拉碴的曹长老，有人看见一个美男子被藏在王上的私宅。

男男女女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连映照听了，都要当真了。常笙似乎不以为然，映彩却是心中明了。他们的王上，和曹长老之间绝无可能，和那私宅里的男子，也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