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铤鹿走险风鹤惊（3）

夜深人静，炽姜和阿彩都已睡着。或许是因为才换了房间，又或是这清凉殿太冷，素楝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阿彩真是细心的人，早在素楝和炽姜出去的时候，收拾好了房间，还将自己的干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给素楝以换洗。窗前的桌子上有一只素瓷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柿子树叶，在月光的照映下像是在翠绿上渡了银色，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素楝被阿彩的质朴和细心温暖到了：定是阿彩看到她对着柿子树发呆，才把柿子树叶摘来给她。

素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木牌，木牌的另一头系着五彩丝绦，正是阿彩出入门禁的腰牌，刚刚吃饭的时候，她趁阿彩不注意拿了下来。

看着桌子上的插瓶，素楝心里更愧疚了。但她想起了待在天牢的阿婆，终于狠下心，将腰牌揣进了怀中。素楝心里算计了一下，夜晚清凉殿位置偏僻，守卫较少，是自己出去探路的最佳时机。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要找机会见见阿婆，第一步就是要知道天牢到底在哪里，具体情况是什么，有哪些人看守，出入都有哪些人……

说走就走，算算时间，再不走，就无法趁天亮之前回来。

素楝换上阿彩的衣服，轻轻打开门，凭着记忆，穿过巷子，经过几处大的宫殿。好在最近天帝只在他的乾元殿活动。而因近期天界不太平，圣母元君和几位公主也几乎闭门不出，天宫守卫大部分都集中在城内外交界之处。一直到天罡城口，都还很顺利。素楝躲在靠近大门的低矮石板栏杆处，看看能不能趁人多混出去。

要是能不用阿彩的腰牌就不用，素楝心想。

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人经过。毕竟现在已是午夜十分。

素楝只好硬着头皮，低下头，将那腰牌出示。守卫竟然没有盘问，直接放她出去了。

素楝回忆着刚刚看到的大牢方向，趁着夜色，在地上穿行，躲着防卫之人。没人的地方，就御风而行，加快脚程。这天牢从那高塔上看着是不远，没想到实际上却离得这么远。素楝一个人穿梭在这陌生的天庭，此时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将阿婆从那天牢里带出来。她一直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想起她曾经待过的地方——秦狱，因为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有多么可怕。

素楝一路飞奔，渐渐得，在这月光的影子中，可以看到远处的一团亮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光越来越强，好似天渐渐变亮，直到最后有如白昼一般。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矗立在素楝眼前的与其是说是一栋建筑，不如说是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底座是四方形的，沿着底边拾级而上，主体也随着台阶往后退，直到“山体”的中间，再次向外扩展，旋转而上，主体逐渐变大，直至底座的二分之一大小，顶端在此散开，伸出八片“花瓣”，花瓣似莲瓣，莲瓣似乎很轻，可以在空中“飘动”，在这辉煌的光亮之下，显得优美而灵动。莲瓣尾部的弧形逐渐聚拢成一条线，那细线不知是何材质，远远地挂在空中，消失在光亮的尽头，又在远处的黑暗中时隐时现，闪动着银色的光辉。而“莲瓣”的中心似乎真的有花蕊，隔得太远，素楝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点点亮光。

奇怪的是这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有一种神圣和虔诚。

素楝似乎被这壮观的景象给震慑到了，她感到有一种陌生的力量，正吸引着她前行。她不自觉得走到那台阶下站定，从这里仰头看，一步步台阶往上，看不到尽头。这些台阶大约宽有十丈远，台阶的两旁则是布满小窗的墙，窗户里透出黄色的温暖的灯光，如果不是素楝事先知道这里是牢狱，恐怕会误以为这里是浮华之所，又或者是万家灯火。这往上的台阶，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对圆柱，高高的圆柱上有一颗大大的夜明珠，闪着白色的冷光。柱身上刻着图腾花草，甚是繁复华丽。素楝仰头看天，这里的光亮已经将天上的星光隐去，高空中飘荡的正是“山顶”绽放的莲瓣。莲瓣尾部的银丝在风中缠绕又分开，分开又缠绕，仿佛是一对情人，依依不舍，难舍难分。

原来这就是天牢。

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象不禁让素楝想起了饕餮楼，和那楼上的红衣吴菡。

阿婆也被困住了。她没能救下菡姐姐，却不能再失去阿婆。

素楝一人站在这巨大的“山体”之下，凝神遥望，夜风将衣衫吹得簌簌作响，周围安静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

当虞瑾匆忙赶到这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巨大的建筑之下，一动不动，风吹散了她的头发。

她的身躯是那么的渺小，却又是那么的坚定。

虞瑾此刻站在离素楝最近的那个柱子上，身着玄色衣衫，蒙面而行，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在夜空中闪闪发亮。分离不过才几天时间，却仿佛已经过了千年，他静静地看着素楝，她穿着并不常见的艳绿色衣裙，在光亮的照映下面色显得越发苍白。

就这样静静地，二人谁也没动，直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素楝惊醒，左右张望，想找一处藏身之所。眼看她一抬脚，准备拾级而上，虞瑾似离弦之箭，飞身一掠，将素楝揽在怀中，旋身而上，停在这天牢侧面的柱子上，隐没在背面的阴影里。

一切来的太快，直到停落，素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刚刚还在驻足惊叹这建筑的宏伟，听到有人来了，想找个庇身之所，就被这人莫名其妙带走了。素楝刚想开口，蒙面人忙捂住了她的嘴。她只能用眼睛瞪着他，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她，只凝神看着远处。素楝顺着那人的眼神往下看，原来她没听错，真的来人了。领头一位穿着盔甲走在前面，看打扮似乎是一位将军，后面跟了十几个人，应该是下属。素楝看领头一人到近前，却没有踏上台阶。而是由他的下属上前，先上台阶，接着那踩着的台阶便下落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台阶逐级下落，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入口——原来这里便是天牢的大门。素楝抬头看了一眼蒙面人，这才明白刚才这人为什么这么着急。一旦自己踏上了台阶，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素楝实在不得不佩服这设计之人的匠心。若是外人闯入，这一招瓮中之鳖实在是巧妙。那一行人进入大牢之后，台阶很快恢复，这庞然大物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难怪一个守卫的人都没有。素楝心想，她有些后怕，自己把这里想的太简单了。

待这里恢复安静，素楝才察觉自己和这黑衣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的手有力的箍着自己的腰，将自己紧紧贴在怀中，让素楝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是谁？”素楝看着那双他唯一露出来的眼睛，有些熟悉。然而那双眼睛却不看自己，也不答话，只是那双臂并没有因为自己挣扎而放松。素楝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刚刚要不是他及时相救，此时自己恐怕已经身陷大牢，那就真的应验了自己的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你放我下去！”素楝小声道，她还是想下去探探路，看看能否想办法进去里面看一看。又或者能找到出入里面的狱卒杂役，打听打听消息。

然而那人似乎并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素楝心想这人莫不是聋子，一般不会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好，但是如此寂静之夜，她也不敢大声说话，那就是自己暴露了。

突然素楝眼前划过一道银色的丝线，素楝正要伸手去抓，却被黑衣蒙面人闪电般的拉开并带着她往后退了几丈远。素楝转身才看见，原来那银色的丝线，就是她刚刚在地面看到的那顶端的莲瓣尾端的银丝，它们原本在天空中看似毫无规律的迎风摇摆，却原来是有方向和规律的。它们就像这庞然大物的触角，在它们飘荡的所在范围，但凡有异物出现，就会被发现。

素楝正在心中惊叹这大牢设计之巧妙，却不知危险正在眼前。蒙面人看着那闪着银光的丝线，眼看又要到身边，便不再犹豫，拉着素楝朝天罡城的方向飞去。正当他们飞离那柱子，后面即刻传来喧闹的身影，从那台阶里涌出了一群兵士，远远望去，领头的正是刚刚进去的将军。

“快追！”

那一群人皆是训练有素，得令即刻如离弦之箭，紧紧跟在素楝和黑衣人之后。

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虞瑾放开素楝，只拉着她的手。这样素楝自己也可以运力飞行，虞瑾只需借她几分力。二人渐渐地和那追踪之人拉开距离，那如白昼般的灯光也渐渐变小，直到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尽管如此，二人依旧奋力飞奔。眼看天罡城越来越近，素楝想着要怎么进去。不知道那天牢之事是否惊动了天罡城防卫。

还好一切如常，并没有增加防卫人数。但是黑衣人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带着素楝朝那外城远处飞奔。素楝拉了拉他的手，指了指那大门，黑衣人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素楝觉得此人可以信任，便不再坚持，跟在黑衣人后面，朝天罡城北飞去。这里不再空旷，而是密密麻麻的屋顶，每个屋顶之下都住着一位凡人仰望的神仙。

看得出黑衣人的仙力十分深厚，素楝此时已没有用力——因为长时间奔波，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过了好久，也没见有人继续追上来，二人都放下心来，放慢了速度。黑衣人带着素楝落到屋顶上，借力屋顶，朝着那东北角奔去，正是清凉殿所在方向。

素楝心想，莫非此人知道自己所在？但是除了炽姜和阿彩，还有谁知道呢？

黑衣人带着素楝轻踏一片片琉璃瓦，而琉璃瓦却一片未损。脱离了危险之后，黑衣人也恢复了从容，在这屋顶闲庭信步，连素楝也感受到了他的那份闲适。而她也终于可以好好打量这个救命恩人了。

看着他的侧脸，那双熟悉的眼睛，和手中异样的温暖，一个名字闪现在素楝的脑海中。

虞瑾，就是虞瑾，她确定是虞瑾。

可是他为何不相认？

黑衣人似乎感觉到了素楝炽热的凝视，他眼神闪烁，并未看素楝，反而放开了素楝的手。素楝的鼻子一酸，却忍住了眼泪。她有些委屈，但心里却明白，总是有原因的。素楝负气似的加快了速度朝前走，黑衣人乖乖地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月光将素楝的身影拉的长长的，黑衣人就踩在她的影子上，一人之遥，一步不舍，一眼千年，思念成灾。

素楝猜的不错，黑衣人正是虞瑾。

虞瑾半夜匆忙出行，试着寻找素楝。岑府门口空空如也，他于是想到炽姜。但是清凉殿一片安静，于是他转头到南二门，等待许久也没有人。于是他想到了天牢——素楝最可能去的地方。

要是素楝一个人去了天牢就糟了。

虞瑾曾跟着伏夷去过一次天牢，知道那里并不简单。不仅守卫森严，还机关重重。于是他紧赶慢赶，终于在素楝即将触发机关之前，阻止了她。却没想到，这天牢令人防不胜防，差点着了道。

看着眼前一影之隔得素楝，虞瑾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虞瑾想到自己离开姑射山，没有返回氓山而是来到这里的初衷：除了那些贺儇劝勉自己冠冕堂皇的天下正义之言，他更想让自己忙起来，也让素楝慢慢习惯没有自己的生活。

虞瑾此刻知道，素楝肯定是认出自己了。看着这样的素楝，即使认出自己也不哭不闹，既倔强又乖巧。虞瑾心中说不完她的好，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他，不能相见、不能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