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铤鹿走险风鹤惊（4）

或许心中的另一个他是对的，虞瑾想，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使彼此陷得更深。也许，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素楝会怨自己没有早早的告诉她真相，但是那也比起素楝因为他明知真相，还让她情根深种而恨他要好得多。

真相太残酷了。比她不爱他，他不爱她都要残酷得多。

楝楝，在知道真相之前，一定要忘记啊。

虞瑾看着眼前瘦削的背影祈祷，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忘记，但是他要让素楝忘记。

这样她才不会太痛。

而他自己呢？虞瑾想，就让他独自承受这蚀骨之痛吧。即使这个世界毁灭，即使世人笑骂他龌龊，即使素楝怨他懦弱，他也不放弃他心中的痴恋。

虞瑾想他这不短不长的一生，算是坎坷又算是幸运，被亲生父母抛弃又被虞氏父亲和氓山收留，从此有了性命，从此有了来处。幸运抚平了坎坷，所以他平生淡泊，也无大志。除了对亲生父母的一点念想，便只想行医天下，浪迹天涯。后来遇到素楝，重见光明，一生就跟她分不开了，从此他的心愿很朴素也很珍贵，便是和那个一眼万年的黄衫姑娘相知相守。然而，命运实在不想让他过的太过平淡，让他亲眼见了阴崖的荒月族的覆灭，看到了秦狱的残忍，见识了这世上人心的善恶，感觉到了作为人和仙的责任。

即便这样，他也没想过要拯救天地。虞瑾承认自己心存私念，他只愿和相爱之人岁月静好，不管这世间纷纷扰扰。

直到他成了素楝的哥哥，直到他成了仙蚩，直到这天下风云变幻，直到这危机到了自己的头上。虞瑾才感觉，这世界若无宁日，他又何来安宁。今日天牢之行，让虞瑾真正感受到了对方力量之强大，贺儇说的没错，也许天下兴亡，六界变天，就在瞬时之间。万物生灵，灰飞烟灭，的确只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大丈夫既然身在天地间，怎可独善其身？虞瑾记起了很久之前，那为了天下、为了君主鞠躬尽瘁至死的虞氏父亲，他常念一句诗，“小儒虽微陋，一饭亦忧国”……

虞瑾看着素楝的背影，她踩在琉璃瓦上的脚步轻快又沉重，她那仙绿的衣裳在月光下显得很温柔，她飘散的长发像是千万双柔软的手，不断的挠着自己的心。虞瑾走在她身后想象着，她的脸定然是皎洁如月，她或许还在生着自己的气。

就在此刻，月光甚好，微风正漾，虞瑾心里暗下决心，此生不能相守，但定当竭尽全力，为她保盛世安宁，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也让千千万万有情人，在这平安世界里终成眷属。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推开她了。

素楝感觉到背后一道火热的光，一回头，看到了虞瑾眼中的光芒。可是一对上虞瑾的眼神，虞瑾便避开了。素楝一跺脚，脚下的那片琉璃瓦碎成粒粒尘土，她借着力便飞上了高空，朝着清凉殿方向而去。

这一跺脚不要紧，立刻听到地面有人喊，“在那，他们在那！”说着就有光亮朝他们射来。有人发现他们了。

电光火石时间，虞瑾飞身而上搂住素楝，旋转避开那强光，俯冲而下，消失在黑暗中。素楝只听到耳边风的呼啸声，看着地面的建筑越来越近，直到看到那高高的了望塔，她曾经站在那里远远凝望。那个位置离清凉殿就很近了，“放我下去，我住在清凉殿。”

话既已出口，虞瑾立即明白，素楝确实认出了自己。但是他依旧没有开口说话，此刻若让素楝回清凉殿，恐怕要连累炽姜，这个结果不是素楝想看到的。

他搂紧了素楝，从塔尖跳到了屋顶，带着素楝迅速翻窗而入，回到了他的住所。

他在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刚刚进去，就听见院子里脚步声。虞瑾左右看了看，空空如也，只床铺上一床被褥可堪藏人。虞瑾没有犹豫，将素楝扔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迅速将玄色外衫藏在床底，拉上床幔，和衣而躺。即使隔着被子，素楝也感受到了虞瑾的身躯向下压迫的力量，这力量让她觉得安全，虞瑾的气息让她安心。

即使现在正是危急时刻，千钧一发。她依旧无法克制自己想象关于二人的一切。

虞瑾刚刚整理好这一切，就听到有人敲门。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迷梦刚醒：“谁啊？”

“是我。伏夷。”原来是伏夷亲自带人来了。

伏夷睡到半夜，接到通知，说有人闯入天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虞瑾，这天牢里不仅关着有罪之人，还关着他的秘密。伏夷一开始就怀疑虞瑾是谁派来打探消息的，或者是璋明，又或者是哪个老顽固？但是虞瑾的表现又不像，上次带他去天牢普通监狱试探了一次，并无异样。但是伏夷认为这并不说明他的怀疑是错的，但是他很矛盾，他不愿意这样想，他是真心想收服虞瑾为己所用的。

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便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伏夷的心情很复杂，他带着几个心腹随从，奔虞瑾的房间而来，同行的还有闻风而动的尤秦。尤秦抢先一步去敲门，大声喊道，“虞先生，在吗？”

于是伏夷便抢先回答了。

还没等虞瑾起身去开门，他们便闯了进来。虞瑾见状，便干脆未起身，只用慵懒的嗓音答道，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是殿下？在下已经睡下了。这便起来。”

“那就劳烦虞神医了。”

虞瑾想大约伏夷见不到自己是不会死心的。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藏在被子下的素楝，示意她放心，这便起身准备出去。虞瑾不知道伏夷知道了多少，但是他知道一定不能让伏夷怀疑素楝。花家已是摇摇欲坠，此时惹怒伏夷，恐怕素问仙人和素楝都有危险。素楝跟妖界华钰的关系因为素楝逃走并未完全公开，也不知伏夷是否知道。总之，还是不见面为妙。

虞瑾一脚伸出窗幔，却被素楝一把抓住肩膀，素楝不知何时头发已散开来了，在一丛黑发中，露出了苍白的脸和火红的唇，有说不出的暧昧和缱绻。

虞瑾有一刻失神，看向素楝的眼神变得深沉，他竭力忍住心中的躁动，示意素楝藏好。

素楝却不听他的，一把将他扑倒：她心里是有气的。

素楝一只脚伸出了窗幔外，还有那鲜绿色衣裳也露了出来。“虞郎，你别出去嘛。我不准你出去。”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带着些忸怩和甜腻：这都要得益于她和珠珠在清嘉古镇上闲逛看的热闹，珠珠跟她说带她看猪跑，于是……

虞瑾无比震惊，转而愤怒，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和怜爱。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同样震惊的还有伏夷和尤秦。伏夷早就看到了那仙绿色的衣裳，那时宫内下等侍女的衣服，他十分熟悉。没想到，这虞瑾看起来仪表堂堂，仙姿风骨，原来这般急不可耐。不过伏夷还是不放心，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突然掀开窗幔，映入眼帘的是互相依偎的两人，发丝蓬乱，将那女子的脸遮住了，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应该是个美人。

还有虞瑾窘迫而涨红的脸，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愤怒。伏夷心想他大概是第一个看到虞神医这般样子的人。

也是，任何男人在风流之时被人打扰总归是不快的——至少在美人面前多少有点没面儿。

伏夷有点得意。

确认这虞瑾确是风流浪子，伏夷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正苦于虞瑾太过于君子作风，不好拿捏。没有弱点的人是十分可怕的，原来他喜欢美人，这就好办了。

虞瑾赶紧用被子将素楝遮住，自己起身挡在前面，不再掩饰和克制眼神中的愠怒。

尤秦看着二人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忙上前想当和事佬。还没上去，却被二人同时示意退下。

“你是哪个宫的？”伏夷问道，这话是问素楝的。虞瑾与伏夷对视，刚刚他因为素楝的样子一时走神而大意，如果伏夷敢再上前，他必然不退一步。

“禀殿下，婢子是清凉殿的。”素楝捏着鼻子答道，语气战战兢兢又妖娆妩媚，恰到好处。

清凉殿这三个字似乎让伏夷想起了什么不愿记起的事情，他看着素楝此时已经落在外面的鲜绿色的衣服，眼前浮现了一个人。

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

伏夷看着眼前七尺血性男儿，伏夷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往后退了一步，“虞神医，实在是抱歉，打扰了你的美事。你们继续，继续。”

伏夷一走，随从立刻跟着出去了。尤秦站在那里愣着，想说什么，但是又感觉说不出口。“星君，你还不走吗？不要打扰别人的千金一刻。”伏夷的声音充满了豪放的笑意，似乎对今晚的结果很是满意。

伏夷一出院子，便找人去清凉殿打听。

伏夷的多疑和小心，尤秦是知道的，心中暗暗替虞瑾捏了一把汗。

“你不要回头，”素楝边穿衣服边说，虞瑾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哪里敢回头。众人走后，他总算从震惊、愤怒和躁动中恢复了理智。

“你在哪里学的这一套？”然而虞瑾想到这就很生气，虽然今日情况紧急。但其他男人有危险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做吗？虞瑾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刚刚那画面，散落的长发、苍白的面庞、急促的呼吸……

想到这里，虞瑾慌忙地下了床，光脚站在了地上，“好了吗？”

“好啦！”素楝说着，下了床，踩着鞋子，一蹦一跳朝虞瑾方向而去。

看的出来虞瑾生气了。她也是看情况紧急才这样的。

但是看着虞瑾紧张的样子，素楝想起他假装不认识自己，便想逗一逗他，于是故意道，“你很想知道吗？我跟你说，有一次，珠珠跟我说，要带我去街上看猪跑。我以为真的是猪，结果是一群漂亮的姐姐……”

虞瑾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捂住了她的嘴。素楝以为有人偷听，左右看，并没有。她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虞瑾了，可是每一次看都忍不住惊叹，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素楝伸出一只手遮住了虞瑾的脸，就是这样，在黑夜里，这双眼睛，是虞瑾的眼睛，闪着世上最让人安心的光亮，她没看错。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相认？”二人都没有动。素楝的声音因为虞瑾捂着的手含混不清，但是能够听得清。

虞瑾没说话，他终于放下那只手，转而轻轻抱起她放在屋内的椅子上。又回去捡起她的鞋子，慢慢给她套上。

虞瑾不敢告诉素楝自己到底为何不敢相认，为何要不辞而别。

素楝看着蹲在地上穿鞋的虞瑾，强忍着的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的落下，房间里静的吓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二人深深地呼吸声。

这样僵持很久，终究还是虞瑾先开口，“唉，”他抬起头，仰望着素楝，看她的眼睛、她的泪水、她的忧伤。

虞瑾想要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什么都不顾，给眼前之人一个紧紧的拥抱，给她这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但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他只是抬头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低沉而嘶哑，“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嗯？”

“嗯？楝楝，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个“嗯”字，尾音打着旋儿，撩动着素楝的心弦。素楝看着他，不说话，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从虞瑾不告而别，她一个人混进天庭，再到被母亲拒绝，泼皮耍赖混进天罡城，寄居清凉殿，一个人在深夜中寻找天牢，担心阿婆，担心虞瑾，又身处险境……这些委屈在看到虞瑾之后，突然迸发了……

虞瑾最终还是伸出双臂环绕微拢着她，轻拍着她的背。

伏夷的房间，下属上前禀报。听到消息的他，很满意的笑了。看来，虞瑾最爱的是美人，最怕的也是美人。也是，自己好像也不懂怎么哄美人开心，只要美人一哭，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到了自己的王妃，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