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夜雨润不知(3)
虞瑾心里清楚,昭月与她的弟弟不同,并未有甚野心,心思玲珑通透,为人落落大方。在自己介入她的生活之前,她应该算是从未出现在众人眼中,一直是个小透明。至于她为什么现在这么高调示好,其中不乏有向伏夷表态的嫌疑,当然,作为当事人,他也清楚明白,还有其他的原因在。而这个原因,虞瑾感受到了。但或许是因为昭月察觉到了什么,迄今并未表明。而虞瑾因情势所逼,不得不与其纠缠,但是连日了解下来,竟也生出些许不忍,不忍欺骗这样好的一位女子。
莲池的莲花,开得煞是好看。一朵朵淡紫色的莲瓣,还沾着露珠,看起来清新优雅。莲花,楝花。相比起前者,多得世人赞颂坚贞纯洁,后者则轻柔怜悯,多是些伤感怜惜之词。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并非如此。
虞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凝神看花。
昭月没有发出声响,就那样站在虞瑾身后,静静地陪着。这不是虞瑾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很多时候,昭月觉得虞瑾眼神是看着自己的,但又不是在看自己。可是她不管这些。生在这天庭,贵为公主,看似什么都不缺,可是她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原本她并未想过此生要钟情于谁,看到虞瑾的第一眼也只是惊艳于外表,但是没想到,她的人生里还会出现这样的谦谦君子,相处起来即使不会很热闹,但是那种温馨和舒服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就像现在,她站在这里,虞瑾站在她身边。昭月知道,虞瑾可能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但是此时若有冷箭射来,又或者贼人突袭,虞瑾必将挡在自己的身前。
虞瑾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即使他的心不在身边,也是安心的。昭月心里这样想着,难掩幸福,看着虞瑾,微微笑着,好像此时就算虞瑾没有为她挡刀抵箭,她的生命在此戛然而止,那也是值得的。
这里当然不会有冷箭,更不会有贼人,有的只是看热闹的人热情似火的眼神。
一群仙侍仙娥们朝莲池方向走来,素楝也在其中。她和大家一样,看到了那画一般的人,突然就理解了虞瑾那日对自己的冷淡。从那天算来,已经是月余了。她在杂役所干得甚好,主动请缨去厨房帮忙烧火,阿花大娘也同意了。算是有了小小的成就,她终于在这偌大的天庭,一个人往前走了小小的一步,心里燃起了小小的希望。不过她也有点担心,最近她的身体好像出了异样。自从那日在昭月的殿内突发心疾,她就时常犯病,但是犯病的时间却毫无规律可言。也找了几个懂医术的人看了,却都没找到病因。素楝本身是不怕死的,她就是怕在见到阿婆之前就死去。阿彩来看她时刚好撞见犯病,也劝过她去找虞瑾看看,但是她最终还是退却了。
她不想让虞瑾知道自己的近况,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柱石将军与昭月公主的佳话。
她和虞瑾好像真的就这样分开了。
今日是仙侍仙娥们的开放日,这一日除了值守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在南一门范围内自由活动。素楝原本想留在那里值班,但是被杂役所的小伙伴儿硬是拉了出来。说平日里埋头干活,都见不到阳光,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出来看一看,说不定还能看中哪家的英俊公子。素楝是想看能否有机会去到天牢,但是看这情形,大概是不能了。她现在是“青鸟”,不能随便出头,一旦身份被识破,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她也曾想过要去看阿彩和炽姜,不知道那小小孩儿是不是还在生气。但是想想,哪有犯错被罚的仙侍再去看罚她的主人的,唉,还是算了吧,就跟他们一起,在这里吹吹风吧。
虞瑾看到了素楝,她似乎比前几日精神好很多。这阵子,他偷偷去杂役所见过素楝几次,暗中看到她很快融入大家,偶尔也能欢乐的笑,他的心里也好受些。但是,很明显,素楝的精神没有之前好了,听阿彩说,素楝似乎时常犯心疾,可是她明知自己在府,也没来找过,甚至都没有托阿彩来找自己帮忙。自己此时并不宜出面表示出关心,但是素楝是可以以仙娥身份来找自己的,平时也时常有生病的仙娥仙侍来找他,他也从未推诿过。
今日的素楝似乎精神甚好,只是脸色还是无甚血色。
虞瑾站立在莲池边不动,凝神远望之时,让昭月想到了一句诗,“满月为面,青莲在眸。”她顺着虞瑾的眼光看过去,今日仙娥们放假,难得都出来透气了。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之前听说的一件事,那就是虞瑾品性不堪,和下等仙娥仙侍们混在一起,还在伏夷府上差点闹出丑闻。当时她还未见着虞瑾本人,却莫名地并不相信别人的话。
见过虞瑾之后,昭月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直觉。对于虞瑾,这样的中伤,不过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已。
她一笑而过了。
其实她的出身在这天罡城里算是不好的,和伏夷一样,从未见过“母亲”,但是真正的母亲是谁,其实是不知道的。所以这半生,她都是在低调中无欲无求的度过,因着人好,也交了不少朋友。公主做成这样,是可以保一生富贵的。但是公主一旦出头,就会如璋明那样,变成出头鸟。
她原本不想像现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观看评论,但是虞瑾让她改变了主意,她平生第一次想抓住这个人。
而现在,就站在她身边的虞瑾,他的神情,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这件已经忘却的事。
“虞大哥,”昭月在一次次的见面中,不经意的将“虞将军”变成了“虞大哥”。虞瑾回头,昭月便接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莲花吗?”
虞瑾回过神来,笑着没说话。经此提醒,他才想到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来陪昭月看花的。“在下并不知。”
“其实我也不知,但是我知道人间把莲花又称芙蓉,”昭月不知在哪里找到的书,讲的都是人间奇景风俗,言谈之间甚是向往,“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昭月靠近虞瑾,和他并排站在一起,衣袖相接,发丝相碰。
“哦?愿闻其详。”虞瑾想起了自己游走人间的生活,不禁有些怀念向往之情。
“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昭月的声音轻脆,就像那新生的嫩藕掰断的刹那发出的声响,还带着新鲜的香气。她眼神灼灼,盯着虞瑾,虞瑾不动声色,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
他听懂了昭月的意思,但是他无法回应,面前此人初见惊艳,但是也仅仅止于此而已。
美人在侧,他的心却在另一人身上。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呼救声。是素楝!
“青鸟,青鸟!”一旁的一个女子,激动的大喊,“青鸟快不行了,怎么办?”说着便有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围起来,有的说要赶紧找医师,有的说要去找青鸟的姐姐——大家都以为青鸟是彩凤的妹妹,只有“青鸟”自己不知道。还有的说,要先报给管事的。
虞瑾顾不得那么多,当下飞身而起,朝那人群中冲过去。然而一个青绿色的身影,却先他一步,将人“抢”走了。虞瑾紧追不舍,此人却朝着伏夷府上飞去,进门也没人拦着,直奔了虞瑾住所的方向——那是王府的上等客房,招待贵宾用的。
莲池边只剩下昭月一人,秀美端庄,这是第一次,虞瑾离开她时没有好好的告别,对她失了礼仪,她感到一阵阵不安……
虞瑾跟着那人,却在那人居住的小院门口被拦住了。这些仆从的衣衫是如此熟悉,虞瑾稍加回忆,便想到了一人——妖界三殿下华璎。
素楝躺在床上,坐在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华璎。
素楝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这次犯病虽然来势汹汹,持续时间却不长,到现在也只剩下疼痛的余韵了。只是刚刚这人抱起自己太过用力,又太急,最近身体变弱有些头晕,以至于此时才清醒过来。
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三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还活着?”语气中满是欣喜。
华璎听着这话心里不是滋味,“什么叫我还活着?”看着面色憔悴的素楝,忍不住叹气,“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就小命不保了。”
事情回到那一日,那名叫柳千辞的人与父亲长谈之后,父亲便闭门不出,和封过、大哥长谈几日,直到他再次见到父亲时,吓了一大跳。几日不见,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本叱咤风云的嶀琈王,无比威严的父亲,第一次在华璎面前露出了疲态。
就好像是被谁抽走了灵魂,一下子没了精气神。
华璎看气氛不对,便未将自己得知的魔界、冥界及人间异动告知,那些想劝父亲不要陷进去即将来临的泥潭之类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加之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便始终也没能和父亲长谈。
但是没过几日,天界来了新的使者,在他们一番详谈之后,父亲突然就精神起来了。华璎越想越不对劲,便想方设法找到了被囚禁的柳千辞,在他表明身份后,柳千辞十分激动。
这是柳千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华璎,她想从华璎身上找到一些影子,那个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此生无以为报。
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时隔经年,柳千辞终于又一次在华璎身上看到了裴毓的影子。西华山下裴毓救了她全家,还允许她借西华山修行,最终得以成仙——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仙侍。裴毓对于她来说,是最为亲切的长辈。母亲临死之前告诉她,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从此她奉为圭臬。但是在她还没准备好报恩的时候,裴毓就离开了西华山。后来她努力奋斗得到岑家管事之职,惊喜得知花家小女即将嫁到岑家,她当时就想,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姐,这样也算报恩了。当她被派到花家,再次见到裴毓之时,裴毓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这也难怪,当年相救之时,自己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孩。
而接着,花家接连出事。裴毓从天庭回来闷闷不乐,花信云竟也在出嫁前怀孕了,她想方设法帮忙隐瞒。好在花素问是个能干人,带着信云新生女儿躲在后山,避开大家的耳目,才得以暂时度过危机。后来信云出事,又瞒天过海让信风嫁了过去。她自知回去迟早会暴露,便舍弃了仙人的身份,从此隐居在灵岛,帮忙照顾信云的女儿,那时候孩子还叫“夙念”。她是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儿,乖巧灵动可爱,所以她总是“念念”“念念”的叫着,从未怀疑过。尤其是后来,信云消失在大海,裴毓突然去世,“夙念”改为“素楝”,她更加坚定决心要留在灵岛,作为花家最后的支撑。
直到那一年清明时分,她按照惯例会去后山墓地给裴毓扫墓,偶然听到了此生最令人震撼,也最令人心痛的秘密。
她至今仍旧记得当时的情景。
花素问其实年龄并没有很大,作为守土一方的仙人,她其实也就相当于凡间的二三十岁。或许是因为花家日益败落,又遭逢巨变,花素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柳千辞去的时候,她正在墓地旁摆弄那几株菊花。这片墓地整理的很好,花素问经常来,柳千辞、张开也时常过来看看。
柳千辞不愿意撞见花素问。对于裴毓的死,柳千辞觉得是因为信云的死和信风的代嫁引起的,而主导这一切的人则是花素问。柳千辞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好久,花素问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正当柳千辞准备先行离去之时,却听到花素问说话了——她是对着死去的丈夫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