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夜雨润不知（4）
“毓哥，你说我该怎么办？”那墓碑上的字因为年代久远有的已经模糊了，但是“裴毓”两个字还是很清楚的。素问抚摸着那碑刻的印子，想起先夫的去世，向来坚强的她眼神哀戚。
“前日里，我在镇上遇到了一个人，他的样子像极了你年轻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素问喃喃道，“我想了很久，当初是我做的不对，所以你才这样早早离去，这样惩罚我。”
柳千辞原本不欲听人夫妻密话，她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裴毓”两个字，就接着听下去了，却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花素问口中的“那个人”才是花信云真正的孩子。原来当初花信云生的儿子不是女儿！而与信云同时怀孕的姑射仙子生下来的才是女儿！
她只知这这世上“信云”不是信云，却不知“素楝”也不是素楝。
回想当日情形，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
当时情况危急，天界随时会来接人，而差不多同时出生的两个婴儿放在一起，就算是亲生母亲来了也分不清楚。花素问担心信云的孩子长大后迟早要暴露，于是便用姑射的女儿换了信云的儿子。
柳千辞听到这里，内心百转千回。她想起了信云的失踪和裴毓的去世，不得不怀疑他们的死跟这个秘密有关。
而她也为姑射仙子不值。
那一日的情形柳千辞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信云和姑射恰好在同天生产。那年春天的雨水格外多，春末夏初，常常遇到风暴天气。
而那一日就是那样的暴雨天。
信云和姑射仙子都在琼花殿，差不多同时间开始阵痛。因为天气原因，原本预备的稳婆有一个临时来不了，张开跑遍了整个古镇，才找到了新的稳婆。柳千辞和大家一样守在门外，花素问总揽大局坐在门口镇守，姑射仙子似乎生产的很顺利，而信云却硬是生生疼到半夜。夜雨疯狂，夹杂着轰隆雷鸣，婴儿的啼哭声和那闪电同时来临，照亮了风雨中的小院，也惊醒了一院子疲困等待的人。柳千辞跟着进去的时候，产婆抱着一个大胖孩子，不知男女，或许是因为折腾的太久了，只兴奋的喊着，“生了，生了，生了！”她之所以对这个产婆印象深刻，是因为一般的产婆年纪都偏大，而给信云接生的这个人却看起来非常年轻。要放在平时是断然不会找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当时事急从权。
原本姑射仙子生产后，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便昏死过去。信云顺利生产后，花素问便派了柳千辞去照顾。后来姑射仙子状态转好，想看看孩子，就被告知孩子早就去世了。柳千辞因在一旁照顾，亲眼目睹仙子有多么的伤心，好在姑射心志坚强，且言谈之中，对心上人已然死心，后来也恢复的很好，在灵岛又休养了一年多，直到信云去世不久，她才离岛，而且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却原来姑射的孩子还活着！
柳千辞回忆起来，只记得那姑射仙子十分坦率，待人客气有礼，言谈之中对于师姐的此番照顾颇为感恩，还担心师姐因为隐瞒此事而收到师傅的责罚。花素问为了保住花家，欺骗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欺骗了信任她如斯的师妹。要知道，姑射仙子也是苦命人，虽说是远古上神家族，但是却是孤苦伶仃……
就在此刻，听花素问讲这陈年真相，柳千辞有些迷茫，自己在灵岛这些年的生活值得吗？当年她放弃天界身份，隐居灵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希望替裴毓照看花家。而今，她已然不清楚她所知道的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她真的很想去问问花素问，裴毓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裴毓生前知道素楝并非自己的亲孙女吗？
柳千辞想，那时候自己被安排去照顾姑射而不是信云，或许就是花素问在防着她，以至于这么些年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老天有眼，让她知道了这些事。
那花信云的亲子呢？
柳千辞强忍心中的愤怒和震惊，不想惊动悲伤泣诉的花素问。她只想再多听些，或许还有关于花信云亲子的消息，但是花素问却没再说话了。
于是柳千辞从那日起便一直悄悄跟着素问——她只知道了关于素楝的秘密，而花素问却对于裴毓的去世没有提起只言片语。
但花素问相当谨慎，除了那日在亡夫坟前，再未将这件事跟任何人说过，以至于柳千辞一直没能找到真相。
就这样连续跟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在一片花影横斜之下，花素问很自然的喊了柳千辞的名字，似乎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柳大人。”自那年从岑府到花家之后，只有花素问这么叫柳千辞，因为她是岑府派来的管事。
跟踪的人和被跟踪的人，大家彼此都明白各自的存在，没有说破而已。花素问挑明这种关系，很明显是决定了什么。
“柳大人一直跟着我，是为了裴毓吧。”花素问单刀直入。
“裴仙人他是怎么死的？”柳千辞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他并非因我而死，但确实是因花家而死，这一点我难辞其咎。”花素问回答的很坦荡，言辞中再无那日墓前的哀戚，她又变成了那个坚强的花家当家人。
而她也没有追问柳千辞为何要管她的家事。
“那信云呢？你知道，裴仙人最疼爱信云，你怎么忍心逼死她！”柳千辞难忍心中哀痛，是眼前之人先逼信云嫁人，又换掉她的孩子，最后还气死了裴毓……
花影下素问的背影略显佝偻，她隐瞒多年的秘密终于有一个人知道了。但是没有预想之中的担心，反而有一种难得的轻松。这么些年，她忍住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一次，甚至为了保密，她再也没见过信风。
除了那一日，在裴毓墓前，她实在没忍住。
“那日，在裴君的墓前，跟踪我的是你吧！”花素问猜到了，“你说的对，是我对不起她。我这个母亲做的确实很失败。”花素问的声音略显沧桑，“但我今次见你，却是有事相托。不日我将离岛去天庭，这一去不知道何时能回来。还要麻烦你照顾素楝。”素楝虽不是她的亲孙女，却是她一手带大。这些年来，这个小小的女孩从一个婴儿长成了大姑娘，给她饱经风霜的心灵带来了许多安慰。虽说她已有妥善安排，准备将其送往南海，但是心里却总放不下，多一个人帮助总是好的。既然柳千辞追着她不放，不如让她做点事情。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素楝根本就不是你亲孙女。”柳千辞早已认定面前此人与裴毓之去难逃干系，便不吝用最坏的心思来揣摩她。
“她也不是你亲生，这些年你还不是对她照拂有加。”素问淡淡道。
原来她都知道，柳千辞一直觉得自己隐藏的很好，她一向最擅长掩藏自己的感情，从前是对裴毓，之后是对素楝，她从来都只给予恰到好处的关心。
但是花素问却是知道的。
“是裴君和我对不起你，耽误了你大好前程。”花素问这话是发自真心的。
“这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愿的。”得知真相的柳千辞不愿花素问替裴毓来谢她，正如她所言，一切都是自愿。
“那你得告诉我，信云的孩子去哪了。”柳千辞相信，如果裴毓还在，必然也要替信云找回她的亲生孩子。花素问无法做到，她柳千辞可以做到。
花素问看着柳千辞，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不被家族责任束缚可以快意恩仇的自己。她羡慕柳千辞脸上的忧伤和眼神中的愤怒，原本她也可以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关于柳千辞对裴毓的忠心，花素问从来没有怀疑过。既然她那么想为裴毓做一点事，那她愿意成全，告知一二也无妨。
据花素问讲，当年她本没想换孩子，但是在师妹姑射仙子临生产之时，月华星君尤秦却找到了她。花素问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新婚不久的尤秦，竟然是师妹腹中孩子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的。世人若是知道，于尤秦大约就是留个风流之名，而对于孤傲的姑射来说，那将是致命的伤痛。
师妹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受得了漫天的闲言碎语？然而还好，尤秦这人她多少有些了解，在名利和感情之间，此人只会选择前者。若以此名利要挟，他必然不会深作纠缠。
花素问担心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发生。
出于对姑射的保护，花素问决心断绝此人再跟师妹来往。但只要有这个孩子在，师妹必将受人掣肘，从此不得自由。于是花素问和尤秦达成协议，孩子出生后，由花素问将孩子抱来交给尤秦，但是尤秦此后不能再来纠缠姑射，否则便将会将此事禀报南海仙人和姑射的叔叔，让他从此身败名裂。
要说尤秦对于姑射仙子确实是有几分真心，彼时只是想找个借口接近姑射，并非真心想要这孩子。况且新婚燕尔，他会有自己名正言顺的孩子。只是他作为已婚之人，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道听途说，她似乎有了孩子，也不是很确定，便拿这个当了借口，来找姑射仙子。没想到碰到了颇为护短的花素问，不让他见姑射仙子，并扬言再纠缠便会昭告天下、登门评理。但是尤秦也不是那么好打发，他自然是知道眼下新帝宴平并不是十分信任花家。双方皆有掣肘，最终达成协议，尤秦带孩子走，从此不再纠缠姑射仙子。
那时候尤秦想着，有孩子在手，还怕姑射不来找他？于是便答应了。可没想到，他却在回去的途中把孩子弄丢了，却也终究再也没能见到姑射仙子。
花素问一开始并未想着换孩子，也是在和尤秦谈条件的时候，才起了这样的心思。信云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亲孙子，必然要好好养大，她已经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以当时的情况万万不可私下联络，就无法将之交给孩子父亲。只是，养在灵岛，这妖界血统总有一天会暴露，到时候花家危矣，信云亦危矣。她想如若将孩子交给尤秦，那是再好不过的。尤秦家世显赫，颇得盛宠，常常得见天颜，由他们将孩子养大，若真有暴露的一天，也比生在花家好的多。而师妹的孩子，她必然会精心养育。
自交换孩子以来，花素问再也没见过尤秦，也没听说过这孩子的行踪了。直到那一日在镇上见到了妖界的三殿下华璎，长相酷似裴毓，她一眼便认出来了。那一天过后，她终日惶惶，总觉得这灵岛会有事发生。果然不久，天帝便要召见。
而她便再也没有心思去管，为何那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成了妖界的三殿下。
花素问如此跟柳千辞说完，柳千辞也大致明了当年之事。她没有再追问裴毓的死因，但是离开之前，花素问却自己提起了这件事，“裴毓的死，确实和花家有关，也和云儿的死有关。云儿的死，算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对不起他们。过几日我便要上天庭，去了结这些事，还望你多看顾一二。”花素问说完这一切就走了，只留下柳千辞呆呆地站立，直到天明。
二人分别之后，柳千辞就下定决心，要替裴毓找回孙子，替信云找回孩子，于是准备离岛事宜。但是素楝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少有些留念。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找到了一根碧玉发簪，样式古朴，回想起来，这是多年前姑射仙子临走时送给她的，算是答谢她照顾之恩。她当时说留着也无用，扔了怪可惜，给她换点零钱用。
姑射仙子为人正直，比起和花素问，她倒和信云关系更好。如此看来，后来她愤怒离岛，与花素问断绝关系，可能就与信云的事情有关。
那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世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