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夜雨润不知（5）

于是柳千辞在离开之时便找了机会悄悄将这簪子送还给了素楝，毕竟这是她母亲的东西，这也是她最后能为素楝做的事情了。之后，她就追着华璎到了妖界，想找机会告诉华璎真相，但是却被华琮当做奸细抓住了。

而令柳千辞不解的是，华琮似乎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

或许妖界早就盯上了花家。

要说柳千辞对花素问没有一点怨怪那也不尽然，但她确实从没想过要出卖花家，连当初替花家隐瞒花信云和花信风身份的事，也是她主动提起。

但是华琮似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见来硬的不行，就转而告诉她，裴毓之死或许另有隐情，言之凿凿，说是与这天庭争斗不无关系。而更让柳千辞心动的是，他们有方法能让人死而复生——听起来不可思议，而华琮却让柳千辞相信了。

柳千辞思虑很久，择其轻者便将花信云已死之事告知了华琮，后来在华琮的指示之下，又告诉了华钰。

而关于素楝的身世，她没有吐露一个字。

她也是在那时候体会到了花素问请她照拂素楝的心情。

后来，柳千辞久等华琮答复没有回音，便想想逃离饕餮山，自己去寻找裴毓之死的真相，但是没能成功。在饕餮山她碰巧见过素楝一次，危机之中放心不下，也救了她一次。

但是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见了，因为她被华琮发现，又抓了回去。从此她身处大牢，无法打探消息，对外界也就一无所知了……

其实，她在说出花信风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她这样做和花素问又有何区别？裴毓在世时，为人光风霁月，断不会容忍妖界将其“复活”。

可是，事情已然发生，她已酿成大错，便只有在地牢中等死。

柳千辞没能找到小公子，还出卖了花家，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华琮口中“乾坤颠倒、起死复生”的那一天，这世上还有她牵挂的许多未解之谜。如果说柳千辞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能亲赴天庭，找到裴毓的死因，可是现实是她这辈子恐怕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大门。

她在安于天命和与命抗争之间来回挣扎。

在地牢中见到华璎的那一瞬间，她紧绷的弦突然就断了。那酷似裴毓的眼睛，让她仿佛回到了九岁的时候。九岁的她也和如今一样，狼狈异常，在人生的低谷遇到了一生的贵人，也是改变她一生的人。

世事无常，轮回有道。

华璎像裴毓，只是裴毓多一些温厚，而眼前之人，随他生父，眉眼之间多了张扬和玩世不恭。可是他站着不动不笑的时候，真的像极了当年那人。

能够远远地看到小公子，柳千辞已经是十分感恩。所以她初见华璎之时，并未过多奢望。

可是没想到华璎竟然是来找她的。

原来，华璎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花信云。而今，在妖界王庭成员中，花信云已死，花信风假扮花信云的事情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华璎必然是因为这件事来找她的。

眼前的华璎不像华琮那般咄咄逼人，也不是来找她麻烦的，而是来询问他母亲的旧事的，还跟她打听着封过的事情。后者她是不知道的，前者她知道的也不多。于是柳千辞把自己知道的有限的关于信云的一切都告知了他，小公子没有预料中的感动和哭泣，只是笑着，是爱是恨，却难以琢磨。

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人，能跟华璎一样，如此热切得盼望见到的他的母亲了。他从记事起知道辛玥儿并非他亲生母亲开始，便一直在期待着。后来得知母亲在天上，他多少次也忍住了去找她的冲动。而今才知，那个将他带来世界的人，早在他想起她来之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除了遗憾和心痛，华璎还有一种释怀——至少他华璎不是被母亲亲手抛弃的人。

沉默了很久之后，华璎问起了她的妹妹——素楝。

柳千辞犹豫了好久，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或许华璎可以帮她达成愿望，她需要离开这地牢去到天庭，亲自寻找当年的真相。

于是，她告诉华璎，他没有什么妹妹。他就是花信云唯一的孩子。

出于对姑射仙子的保护，柳千辞并未将素楝的真实身世告知。只是说，当年他被别人抱走，花素问怕信云伤心，便从当地抱了一个孤女，后来便当作亲孙女养了。

华璎深信不疑，因为他游走各界，最初打听的关于岑家长女的身世真相，便有人告知，说是此女并非岑家女儿，乃是花素问在失去丈夫和幼女之后，抱养过来作为慰藉的。可是因为父亲一直觉得，母亲当年诞下的是双生儿，加之后来，婴琏确实在素楝身上，证实了素楝的身份……

想来那块玉，本来应该挂在自己身上吧。

在听到真相之后，华璎好像并没有很伤感。比起失去一个妹妹的感伤，华璎反而因为彼此的身份得到了解脱而感到浑身舒爽、充满力量。他的某些心思从见不得光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了。

素楝还在皋深山的时候，华璎常常为自己对她生出来的异样感情而感到愧疚，所以渐渐地，他在内心安放了一个小小角落，将那些他无法言明的感情深藏。

柳千辞的话，让华璎释然了这么些年对于身世的自苦，也打开了他那封闭的心门。华璎终于变得像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了，恨不得立刻便要出去找到素楝，便要立刻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的一生所剩无几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柳千辞此时也并未下定决心，要跟华璎提出要求。但是她能看出来华璎似乎对于素楝；颇为关心。于是，她试探着，又讲了许多关于素楝的事情，以及她就是一直关照素楝的“刘阿婆”。果然，华璎再看她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或许是当晚华璎得知了太多他想要知道的消息，临走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柳千辞，呵呵的傻笑。

“太谢谢你了，谢谢你！”

华璎的心早就飞了，他几乎是转着圈儿出去的。倒是华琮远远盯着的手下，不明所以，便将这情形原封不动的汇报了。当然最后，这些话也到了华钰的耳朵里。因为花信云已死的消息，华钰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竟没能让他见到母亲一面，因而对于这种小事也就放任而去了。况且，如今嶀琈王华钰已经决定和伏夷联手，打算好好的干一番事业。最重要的是，他要重振妖族，也要为信云报仇。

那些逼死信云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华钰因为花信云的死沉寂了几天，却又因为伏夷的使者封过的一番话重振精神。而最近，平时病弱不怎么来问安的华璎，也来的勤了。

看着华璎那双酷似信云的眼睛，华钰感慨万千，偶尔也会因为自己错怪信云而感到愧疚，但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他常常告诉自己，大丈夫要成大事，必不能拘小节。

华璎虽然精神好了不少，但是还是能明显看出来眼下的黑气，他脸色越发白了，连带着唇色也鲜艳的有些诡异。华钰最近也是和魔界重新联系，曹秉玉的方法必然是不可行的，好在曹秉玉继承了侠义毒王祁连的一部分本事，倒也能暂时替华璎稳住病情。

想到这里，华钰不禁感叹，终究自己是看错了辛玥儿。但是既然人已离去，再追究再后悔也是无益。

华璎最近总是在他面前撒娇，今天要侍女，明天要珠宝。原本华璎不是这样的，长期生病或许也改变了他的性情。

正这样想着，华璎就来了。

说实话，华钰最近有些怕他。

华璎进来便跟父亲说，听柳千辞说了关于母亲的事。说这话的时候，华璎不再那么活泼，神情就像第一次在秦狱遇到他的时候，有些试探、有些怯生生的。

华钰不禁有些心疼。

华钰跟华璎招招手，让他走近些，生平第一次在华璎长大之后拥抱了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这是华璎在得知母亲亡故的消息之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父亲，我有个不情之请。”华璎道。

华钰有些害怕，不知道他又看上了哪个侍女，或者哪样珠宝？虽说他病着，但到底不能太过纵容。

“我想问父亲要个人，是母亲的故人。”华璎见父亲沉默，便接着说道。

华钰心下安定，知道他说的是谁。沉吟片刻，他便答应了，“你说的是柳千辞吧。”华钰道。

于华钰而言，他不想妖界成为滥杀无辜的代名词，他也不想世人一提起妖族想到的便是“恶人”二字，他想用实际行动向六界证明，妖界和仙界一样，也是值得尊敬的，也是需要被尊敬的。

这是年轻时嶀琈王的志向，临到中年，华钰又拾起了最初的梦想。

放了柳千辞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不论是为了妖界的名声，还是因为她是信云的故人，都该这样做。只不过，长子华琮坚持要将其囚禁。人是华琮找到的，华钰感觉也不该为了此事和自己的孩子生了嫌隙，于是便拖到了今天。

他对着华璎点了点头，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就按你说的做吧，只是过段时间天界贵人要到，到时候你可要收敛点。”

华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心里有个计划，便是要将这柳千辞放在自己手里，一来柳千辞不再受苦，自己可以告慰母亲亡灵；二来这人似乎对素楝颇为熟悉，或许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再者，地牢里的那番对话，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他觉得，柳千辞似乎隐瞒了什么。

人是要到了，可如今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好借口出去，这点让他很是苦恼。而父亲刚好提到了天界使者。华璎知道，那人是伏夷。

天界使者将来，那么他们密谋的计划也即将实行，这六界必将有一场大风暴。华璎想着自己如今身中剧毒，朝不保夕，也不知道是那场风暴先来，还是自己先死。

不管如何，他想自己安排这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或许是找到素楝，去海上转一圈，再去氓山找虞瑾喝一次酒，好好的告别，然后再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想到这里，他笑了。华璎看着从未如此亲切的父亲，想着心中所爱，这才明白，原来拥有爱是可以连死都不怕的。

“天界使者到时候来，我会让你大哥主持接待，你不会怪我偏心吧。等你的病好了，将来也有事情要交给你做。”华钰难得这样跟华璎说话，他从前将一切交给华钰的时候，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

华璎享受这一时刻的宠爱，却也觉得这就是个机会。原本因为自己的病情，他不被允许出这皋深山。前几次跑去灵岛，也是很快就回来了。

“父亲，曹先生说，我这病虽然一时也根治不了，但是好在有您倾尽全为我凑齐的药，我暂时也无性命之忧。只是有这病一天，我就一天不能替您分忧，心里也是难受。”华璎试探道，“天界来的使者，是哪位贵人？”

“是四殿下伏夷。”华钰倒是不排斥跟他说这个。

“我见过的，父亲，不如我去迎他来。来回不过几天，也不耽误事儿。”华璎道。

“你？认得他？”华钰有些惊讶，从前听华琮和辛玥儿偶然提起华璎，从未听说他和天界有来往。

“上次，您忘了？上次大哥和吴菡姑娘婚礼，贵客就是我去接的。”华璎继续道，他并未尊称吴菡为一声大嫂。

华钰这才想起来，当日确实是华璎在迎客。此时，看着面前虽然生病却依然俊朗孝顺的孩子，他有些后悔，后悔明知他的处境，却因为对信云的错怪，而连带恨上了这个孩子，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华璎看着越发柔和的父亲的眼神，知道机会来了，“我想趁此机会去天上走走看看，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去，柳仙姑说，她曾经是天上的仙官，我也想带着她去，这样规矩什么的也能知道的清楚。”

话都这样说了，华钰无论如何也该答应了，反正最多一两日，他就要跟着伏夷回来。于是华钰当下修书一封给伏夷，大致写道派遣次子前来迎接，恭候大驾之类云云。

于是华璎便顺利成章来到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