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美髯公再破疑案
且说乔广善家里遭了难,他被羁押在牢房里出不来,等乔金宝回来后,他见了奶奶的棺椁,一时哭得悲天悯地,好在他家的宅子已经解封了,他就把棺椁移回自己家里去了。众人怕尸首放不住,几番劝说,乔金宝经与他娘商量,只好草草下葬。
连日来,彭公等人多次去县衙催促侦案,官吏不是推诿塞责就是虚与委蛇,总拖着不办。乔金宝十分挂念老父,想进去探监,狱卒却说他是命案嫌犯,县尊早有交代,谨防串供,不得探视!后来还是乔向廷筹措了银子,买通狱卒,这才得以入狱见面,只见乔广善早已没了人形,都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却扛着五十多斤的枷,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来。
乔金宝死的心都有,回家就嚷嚷着要卖房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老爹赎出来。
曹云纤见丈夫急成这样,也不好阻拦他,只是抱着最小的孩子流泪。
金宝娘却说:“如今田产没了,若再把房子卖了,那就真无立足之处了。”故而死活不让卖。
后来曹云纤回娘家跟父亲说了,曹茵沾却说:“金宝这孩子算是有孝心,没房子住咋了?咱刚来时也住的茅草屋,今儿不也换成砖瓦房了吗?只要人在,就什么都有了。”
曹云纤点点头,就回家跟婆婆说了娘家爹说的话,一家人悲悲切切地托人卖房子。
乔向廷听说了,急得什么似的,忙又筹措银两,让乔金宝去讨好狱卒,还说他会再帮着筹钱,不必卖房。
彭公眼见这阵势,也是心急火燎的,便又拿出官威来压制县衙的人,因这些日子他雷声大、雨点小,人家却也习以为常了,皆不在意,只不顶撞他就完了。彭公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垛里,没了脾气,只好暂息雷霆之怒,罢却虎狼之威,去县衙里求人。
这天,他们和乔金宝、陈青桐又来到县衙,却见里面静悄悄的,不似往日热闹,彭公问道:“人呢?”班房里的皂隶出来拱拱手说:“您老来的不巧,今儿县尊不在家,去送州衙来考课大计的老爷去了,众多衙役也沿路警跸,为上面来的老爷鸣锣开道去了。须送至县界方回,您老不必苦等,先回吧。”
彭公此时倒也不恼,关切道:“但不知县尊之大计‘四格’如何?卓异呀还是供职呀?”
皂隶一拍胸脯说道:“当然是卓异。老爷对上面考课的老爷恭敬有加,高接远迎,上面老爷当即赞他什么……哦,‘清廉慎明、恭允可称、恪勤匪怠’。今儿晨起饮宴后,上面老爷打道启程,老爷亲送他去下一州县了。”
青桐急了,嚷道:“他来考课,就不问问老百姓吗?”
乔金宝也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沿路赶了去拦轿喊冤,让上面接了状子,这样总能催促下面办案吧。”
彭公叹道:“这样不失为一招险棋,然而最终案子仍须交由当地父母官办理,他若恼羞成怒,必暗地里折磨老人,老人只恐撑不到昭雪的时候,人就没了。”
乔金宝听了,连忙摆手作罢。
三人又回到乔向廷家里,个个似被打怔愣了的鸡,呆呆木坐着。
依莲端上饭来,谁都不吃。彭公正一门心思琢磨破案的线索呢,他觉得井中那个蓝绸钱袋和红灯笼是最大的疑点,蓝绸袋应该是死者的,灯笼则是凶手为了找替死鬼或者栽赃别人,捡了扔进去的。
乔金宝要乔载德回书房帮他写状子,他要越过县衙去州里告,要么直接去道台乃至臬台衙门告。彭公看了状子,点头说道:“越级上告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如今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我虽猜疑井中的遗物,但官府不予追查,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时,就听大门外有人敲门,伴着女人的叽喳声。
魏嫂去开门,却见进来了两个妖冶的女人,一个个涂着厚厚的粉,嘴上抹着胭脂,跟猴子腚似的。她俩口口声声找乔员外,乔向廷正坐在门口发愁呢,一看来人自己都认识,分别是紫嫣和乔二乖媳妇。
乔二乖媳妇见面就哭了,说道:“员外,您可得给奴家做主,俺家那个挨千刀的,扔下妻室不顾,却在城里寻花问柳,您说按照族规该不该罚?族长不在家,您可得为奴家做主啊!”
紫嫣也说道:“就是呢,奴家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乔广亨家的母老虎容不下俺,逼着俺净身出户。俺本想跟乔大乖搭伙过日子的,他却哄着俺去帮他逼债,谁知道他的借据是烟土债呀,您就和族长开了祠堂,把俺也臭打一顿。俺上哪说理去?他挨了打赌气出走了,把俺又扫地出门。俺一个弱女子,去哪里讨口吃的啊?”
乔二乖媳妇接着说:“就是呢。多亏了她再去烟花巷里谋生,不然怎会在那里遇见俺家死鬼!”
紫嫣剜了她一眼,说道:“唉,俺去那里也是不得已,俺也是个苦命人呢,但凡手里有俩钱,谁愿去那种地方?就说你大伯哥吧,俺见他发了大财,起屋盖房的,本想跟他好好过日子,谁知他却满肚子花花肠子,这才引出那么多幺蛾子。”
乔二乖媳妇一提起她大伯哥来就生气,骂道:“可别提那个孬种了,他带了那么多银票回来,吃俺的喝俺的,却一张也没落到俺手里。他起屋造房倒还罢了,白白填换了这些浪女人,带的他兄弟也不学好!员外啊,您可得为俺做主,他弟兄俩这不有伤风化吗?”
乔向廷心里正烦着呢,再者他本也不愿跟这俩不正经的女人多费口舌,就皱皱眉说:“这些事我管不着,我家里正有事烦着呢。走吧,回去吧!”说完,就叫魏嫂来送她俩出去。
那两个女人还嘟嘟囔囔的不愿意走,却见乔员外不搭理她们了,只好抽抽噎噎地跟着魏嫂往外走。
只听一声:“慢着!”
她俩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大胡子从上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招呼她俩。
她俩见彭公威风凛凛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都万福了下去,齐声道:“求大官人为奴家做主。”
彭公招呼她俩进上房说话,她俩受宠若惊,互相搀扶着来到屋里。彭公让她俩在杌子上坐了,与她俩攀谈起来。
他问乔二乖家的:“你那个大伯哥带回来多少银票,是什么钱庄的?可曾留给你几张?”
乔二乖家的委屈地说:“我连碰也没碰着,哪知道什么钱庄的?”
彭公问:“那你怎知道那是银票呢?该不是当票吧?”
乔二乖家的赌咒发誓说:“不怕诸位笑话,因俺那个大伯哥以前不着调,总来俺家里蹭吃蹭喝,俺心里烦他。他上回家来时,背了个包袱,俺掂量了一下,觉得轻飘飘的,还当是他又两手空空,回来来祸害俺呢。不想他解开包袱来,只见里面又套着个小红包裹,小红包裹里面又装着个蓝稠袋,做得挺好看的,我记得真真的,那个钱袋上绣满了‘贵’字,大概是取个大富大贵的好兆头吧。他拿出那些银票来,在手里铺开,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他亲口说的,那是银票,一共三百两。我若骗您,舌头上长个疔,烂到嗓子眼,从嗓子里一直烂到肚子里……”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族长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让他替你做主。你俩先回去吧,有事再叫你。”
她还想说什么呢,乔向廷已叫魏嫂进来送客了。
等着她俩走了,彭公哈冷笑道:“诸位可都听见了,真凶有了,就是她大伯哥乔大乖!”
众人此时对他都佩服到家了,纷纷站起身,向他作揖。
彭公说声:“客套什么呢,想法拿人吧,官府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他让乔向廷从作坊里挑两个伙计使唤,乔向廷就让老魏、大黄、小黄和孙来银跟着彭公破案擒凶。彭公说先得训练一下子,那小子既然是个无赖,估计手底下地痞不少,真干起架来别被他们打趴下了;再者,先得摸准他的动向再说。
彭公回到乔向廷家里,加紧训练那几个人擒拿格斗功夫。然而庄稼汉和纺织工毕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变成格斗高手的,除了老魏有把子力气以外,他那几个加在一起还招架不住彭公的一招半式呢。
彭公一边训练他们几个,一边打发魏铁担和狗剩子去镇子上打听乔大乖的行踪。
原来,乔大乖嫁祸乔广善之后,心花怒放,得意忘形起来。他怂恿张大户买通狱吏,变着法子折磨乔广善,最好让他暴毙牢中,死无对证。然后他带着十来个小弟,替张大户到处收取保护费,谁家店铺若是不交,则再无宁日,直到被敲诈的一干二净。
他得意之余,还专好玩“环肥燕瘦”,每占了人家的妻子、女儿,反过来却向她们的家人要所谓“辛苦费”。
这个出身低贱、受尽别人欺辱的人一旦得势,欺负起别人来反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坏蛋。
孙骡子和狗剩子回来,将打听到的这些事说给大家听,众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彭公加紧训练他们几个,他们却总不上手。他正撒急呢,却见周先生和小鸽子带着五六个人来了。原来,他俩待左公善后之事完成后,便北上追随彭公,左公身边的卫士与彭公十分投机,也愿意跟着他共奔前程。
彭公见了大喜,说声:“天助我也!”
当天魏铁担和狗剩子把准了乔大乖的动向,当夜便动手。
乔大乖在镇子上喝了酒,去一个客店里躺着,他的小弟去给他张罗女人。那些女子被强行带来,见楼上楼下六七个弟兄守备森严,哭又不敢哭,叫又不敢叫。
眼看女人们就要遭他的毒手,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动手,“乒乓”、“哎吆”之声不断,左公的护卫都是从万马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楼下几个小混混哪是他们的对手?
乔大乖在楼上还以为他手下又欺负人呢,吆喝门外的把门的:“要楼下安静些,妈妈的打搅了老爷的兴致!”
楼上把门的还没闹清下面是怎么回事来呢,就被冲上来的护卫摆平了,楼上楼下躺满了断胳膊折腿的狗腿子。
乔大乖已脱得溜光,房门一下被踹开了,他“哎呀”一声,就瘫在那里了,被几个护卫拿细绳子捆了个结实。
彭公将店主人和伙计叫进来当佐证,就在房间里问起案来。
他先让乔大乖说是怎样害死乔慕贵的,乔大乖一听就懵了,还在支吾,护卫过来一脚又踹了他个跟头,问他:是这样踹下枯井的吗?乔大乖一听他们连这细节都知道了,当场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地招了供,连贝勒爷如何泛舟、如何遗玉,张大户如何将玉佩赠给张有财、他又如何将灯笼和蓝稠袋投进井里的细节讲了一遍,还说那块石碑也是他找人刻的,乘夜偷偷埋进了乔广善家的田里。
周先生在旁边随笔记录周详,又念了一遍,问他是否相符,他叩头点地。然后小鸽子令他画押、摁手印,店主人和伙计也哆哆嗦嗦地画了押、摁了手印。
彭公又让周先生起草了一份奏章,弹劾贝勒爷、县官贪赃枉法,控告张大户为非作歹、鱼肉乡里。
一切就绪,一行人押着乔大乖去县衙击鼓。
县官坐堂,一看又是彭公,不禁直皱眉头。
彭公也不跟他客套,令人带上乔大乖来,然后把供状和奏折往桌案上一放,坐在一边不言语。
县官拿起来看了一遍,顿时魂飞天外,赶紧撂袍跪在彭公脚下求饶。
彭公令他起来,要他当堂释放乔广善,其余另论;倘若行事不公,即行弹劾。
乔广善被除了枷带上堂来,此时已然站不起来了。乔金宝见状大哭,抱着父亲不放手。
彭公令县官准备轿子,派衙役一路送到乔家村。
等回到家里,乔广善才知道老母已经不在了,一时泣不成声,大家也是唏嘘一片。
彭公和周先生密切关注县官如何判案。
却说县官打发彭公一行走了,又将乔大乖收监,飞马去找张大户商量对策。张大户听了他的诉说,看了供状和弹劾奏折,一下瘫坐在太师椅上,尖声道:“全完了……”
他们又告知了金老爷,金老爷正嘬人奶呢,这一下惊掉了半个下巴,说声:“真没想到啊……”
他们赶紧禀报贝勒爷,贝勒爷呆坐了半天,求他们万不可承认九龙佩是他遗失的,只说他家田里有“天子气”的事。
县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亲自来到乔家村,向彭公和乔广善、乔向廷告饶求情。
乔广善有气无力地劝彭公:“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你们今后还要在仕途中混,就不要赶尽杀绝了吧!”
周先生暗赞老爷子的心胸气量,便也会同众人力劝彭公,他这才勉强答应撤回弹劾奏折。
县官感激不尽,即刻回衙判案:判乔大乖斩立决,逐级上报,待朝廷核准后行刑;其余帮凶笞挞五十。
只是那有“天子气”的田产,既已惊动朝廷,朝廷颇为忌讳,收归皇产,不复更改。
彭公不依,要再上奏弹劾,周先生硬拦住他,说声:“有‘天子气’的田,谁敢种?要回来也是个祸根。”
彭公想想也是,只得作罢。
乔向廷又将他年轻时乔广善赠给他家的那块地如数归还了他家,乔广善感慨地说:“幸亏当年赠给了你,不然今儿也变成了‘皇产’了。”说完,苦笑了几声,随即滴下泪来。
因乔广善身体元气大伤,又上了年纪,不久便凄惨过世了。
城里的亲戚,本村村民,远近乡邻,纷纷来吊唁。
大家都叹气,说这么一个大善人,却没有得到善报,真是苍天无眼啊!
却说大黄、小黄,见彭公挖出真凶,为岳父乔慕贵报了仇,他虽是个恶人,但死者为大,他两个做女婿的,也便带着浑家前来谢恩。其实她姊妹俩早就对父亲劝谏过,却屡谏不听,做女儿的又能怎样呢?这次为了答谢彭公,她俩各为他做了一双鞋袜。彭公逊谢不受,大黄、小黄和乔向廷再三劝说,他才收下。
众人又住了两天,因彭公还要带家眷进京,便告辞回城了。尚璞和乔向廷各给钱易写了一封信,推荐彭公去北洋水师任事,周先生和那几个护卫也都追随他为海防效力去了。
自彭公一行人走了之后,尚璞仍办义学,青桐仍悬壶济世,他俩都把改造世道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