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乔载智严冬洗煤
李硕果歇工后,见载智懒洋洋地躺在铺上,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就知道他又为联动风箱的事碰壁了,就劝他说:“兄弟,那事你别再乱求人了。听哥的话,咱们出来混饭吃不容易,犯不着去老虎头上蹭痒痒。一家老小都盼着咱平平安安回去呢,要是不随和,恐怕遭人算计呢,妻儿老小指望谁去?”
载智听了,不由得就想起子晗来,还有那未见过面的孩子,自己的心不由得软下来,不再去跟长官打擂台了。
这里李硕果见他不应声,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了,三把两把就把些图纸卷起来,又用一块破油布严封密裹,扔到宿棚顶上去了。
展眼天气凉了,很快寒风萧瑟,烧炉工都道迎来好时候了,在炉边正好取暖;然而好景不长,大家都觉得炉内硫硝之气呛鼻,烟多火少,铜、铁俱难以烧融。监工动不动就找人的麻烦,皮鞭甩得“啪啪”的。瘦老头因年老体衰,先被监工盯上了,一连被打了两回,身上皮开肉绽的,老人家动弹不得,多亏有乔载智和李硕果照顾他,他俩给他送饭,替他抹金疮药。
后来监工又打了一些人,甚而又想打乔载智,然而载智身强力壮,此番哪肯逆来顺受?挨了一鞭子后,载智便对他怒目而视,监工胆怯,却内荏色厉,又扬起鞭子来,载智奋起夺过鞭子,就要回抽过去。
可把众工匠吓坏了,赶忙拦住,说:“不可胡来,他是提调大人委派来的,咱怎敢以下犯上?恐怕饭碗不保!”
载智思量了一下,也只好强忍怒火,将鞭子扔在地下,骂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此番饶过你。你要再敢欺负小爷,看我不放翻了你!”
监工哭丧着脸去找莫提调告状,莫提调又告到厉襄办那里,厉襄办听了,皱了皱眉,因他知道乔载智是有后台的,只好说:“你们这死脑筋,那么多工匠谁让你们单惹他来?他是李中堂手下人推荐来的,你把他惹毛了,他去上面说一声,连我也吃罪不起呢!”
监工自此在载智跟前没了脾气,甚而点头哈腰的,却对其他工匠愈暴戾起来。
工匠们不时又被他打伤,幸亏乔载智有金疮药,那小葫芦药很快就用光了。
炉火一直不旺,载智转而琢磨缘由,很快发现是厂里采买的煤质地太劣,且掺杂了太多的土石所致。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发现端倪便怒不可遏,就与工匠们商量一起去告发买办,谁料工匠们竟无一人敢应声。
乔载智更怒,慨叹之余只好只身去莫提调和厉襄办那里告发。
二位大人听了又惊又怕,忙用好言劝慰,说若查实贪墨必严惩不贷,让他回去等着!
待载智走了,二人忙去会办大人那里一五一十地把这事告诉了一遍,会办大人也是又惊又怒,骂乔载智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原来采办煤炭的不是外人,正是会办大人的小舅子,这个本属常情,亲属供货从中抽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乔载智嫉恶如仇首告而已。
会办大人与厉襄办、莫提调紧急商议对策,他们毕竟忌惮乔载智身后的背景,怕他到上面乱说。莫提调是个聪明人,他为了讨好大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大人只管放心,待我去告诉乔载智那小子,就说眼下煤源紧缺,煤矿都被洋人霸占了,采的原煤也都装了货轮运到海外去了,如今能抢到这样的煤还是好的呢!没奈何,只好洗洗再用。哈哈,大冷天的,他既然多事,就派他洗煤去好了,等着把他手指头冻两个去,他就好症候了!嘿嘿……”
两位大人听了,也抚掌大笑。
莫提调想好了各种说辞,便去给乔载智回话。
载智听了登时信以为真,因他早听说朝廷跟洋人签了好多条约,不仅涉及割地、赔款、开埠、通商,还将许多矿权、路权也让给洋人开办经营了。他一阵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
莫提调见状,正中下怀,忙说:“会办大人听了你说的这件事,也忧心忡忡。没奈何,为了炉火旺,几位大人合计,只好将煤炭先清洗了再用,只是……”
“只是什么?”载智问。
“只是天寒水冷,怕是没人应这差事。”
载智想都不想,拍拍胸脯说:“我不怕冷,既然别人不愿去,让我去好了。”
莫提调大喜,当面夸奖了他一番,忙去和厉襄办说了。
厉襄办自然欢喜,另委了洗煤的监工,又让莫提调从外面招些苦力来,就在煤堆前挖池洗煤。
那些苦力倒也有的是力气,挖土铲石,担煤汲水,也不叫苦;然而搅水、滤煤的活儿却没人愿干,因这不仅曝上一身煤灰,还容易溅一身凉水,在这数九寒天里,风一吹就像刀割一般,凡人的皮肉怎禁得起?
乔载智仗着年轻力壮,自去揽下这活来。
就这样每次上工他都会变成了一个黑人儿,且浑身湿透,寒风一吹那手背上、脸上很快皲裂,看上去沟壑纵横,惨不忍睹。
赶巧葫芦里的金疮药早被工友们用完了,他手脚、脸耳冻烂了,只好天天忍着钻心的疼痛去池里搅水洗煤;虽腿脚套着皮具,然寒气穿过皮靴仍感到刺骨。可当他看到清洗过的锃亮的煤块从池里捞出,被运到翻砂厂的火炉房里去时,心里就想:“这下炉火旺了,必能融铁化铜,工友们也就不用挨打了。”每念及此,他心中还是很快意的。
看看年关将近,来工厂巡察的大官络绎不绝,工友们都照着上司的安排停工歇业,里里外外洒扫庭除,等着视察的来了再假模假样地去做工。乔载智早厌烦了这样虚应故事的行径,不搭理长官招呼洒扫的事,自去洗煤,莫提调和厉襄办也不甚管他。
这一日,惠海通竟然来看他了。原来这位义兄神通广大,他融入官场之中,游刃有余,经过请客送礼、结拜投靠、合伙营商等,深得大人们的赏识,已由西局一个文案副提调,升迁到了东局——亦即总局里的正提调了,目前仍管文案。你道他春风得意,为何却突然想起这位做苦工的义弟了呢?
原来时值年底,朝廷发来文书,将要派恭亲王亲来考课,是以全局上下如临大考,又忙着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唯文员们起草的文案迟迟不中大人的意。
总办训斥了会办,会办训斥了襄办,襄办又把主管文案的提调惠海通叫去痛骂一顿。
惠提调只好召集诸位文员反复批阅增删文稿,一人读,众人捋,翻来覆去、字斟句酌地推敲。
然而总局里的文员大都是内部找门路来的纨绔子弟,肚里的墨水本不甚多,绞尽脑汁也拿不出像样的文章来。
惠海通无可奈何,只好寻求外援,这才想起了曾替自己写文章的义弟乔载智来,他便东打听西打听,一直找到洗煤场里来了。
惠海通一见到乔载智,简直不认识他了,只见他浑身就像个挖煤人,除了眼神和形体轮廓还有当初的模样以外,其余就跟劳力苦工没啥两样。
惠海通在呼呼的北风中大喊:“是载智贤弟吗?”
乔载智正弯腰洗煤,隐约听得寒风中飘来了话音,抬头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义兄,便起身说道:“稀客,稀客。哥别来无恙?听说你调进总局里了,可喜可贺!唉,如今你遍身绫罗,怎能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
惠海通笑道:“贤弟说笑了。多日不见,想杀愚兄了!我因闲暇无事,就到下面来走走,猛不丁听人说你在翻砂厂里高就,就一路寻到这里,不料却见贤弟干这个。大冷的天,活像一条鱼儿在玩水!唉,河中的鱼尚且知道潜水避寒,你独不觉冰冷之苦吗?”
乔载智见他说话竟也变得之乎者也了,笑笑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惠海通听了,一时无言以对。
等乔载智上了岸,两人来到一旁的杂物室里,载智先用凉水洗了手,又用黢黑的毛巾擦过了,便问义兄有何贵干。
惠海通说道:“只因年关将近,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特来探望一下贤弟。以前略知在下面做工的艰辛,不想竟如此之苦!眼下就要放年假了,贤弟正好可借度假之机休养一下;再说,离家这么久了,早该回家与高堂团聚。”
乔载智心里如何不想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只是又恐上司发难,留他值守。惠海通对此心里如明镜一般,说:“贤弟不必担心,你也算是老工匠了,此番如期休假,就包在愚兄身上。——我今已在总局做了提调,翻砂厂的厉襄办还与我结有父子之义,也必能给我三分薄面,我一说准成!再者,贤弟学富五车,却在这里做这个,屈杀贤才!若弟信得过我,明年开春兄举荐你去炼钢厂里做事如何?往日常听你说实业救国,你想办实业,哪行哪业离得了钢铁?”
乔载智闻言大喜,忙向义兄打躬作揖谢了又谢。
惠海通见与他说的入港,这才又说出请他代为写文案的事来。乔载智想了想欣然应允了,接过文稿看了,说声:“小事一桩。只是久不做文案,已觉得手生了,别嫌文笔浅陋就好。”
惠海通也客套了两句。
乔载智说声:“那就越俎代庖了。”
二人计议已定,惠海通告辞走了。当夜乔载智熬了一个通宵。
翌日惠海通过来看了,大加赞赏,抱着跑回总局廨庑,再三思量之后,便越过直管的襄办,径直交由会办大人了,——他怕襄办剽窃其功。
会办大人见了这妙笔生花的文章,大为诧异,忙呈总办大人阅示;总办大人见文稿言之有物、灼灼其华,也十分满意。
会办大人回到自己的廨庑里,又叫来了襄办奚落了他一顿,说要不是惠提调用心,此番简直交不了差了!
襄办大人听了,心中愤恨不已,直责怪惠海通不该留一手,实乃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从此,襄办大人便与惠提调结下了梁子,这在官场之中本是常事,不值一提。
这里惠海通以文案之功,央及会办大人通融,将自己的义弟调拨到炼钢厂里务工。这在会办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惠提调大喜,又请翻砂厂的厉襄办准了乔载智的年假。厉襄办唯恐乔载智在恭亲王来考功时言语偏激,巴不得他走呢,便卖个顺水人情,应了他休假的事,且允他提前离厂。
惠海通告诉了他已获准休假的事,乔载智感念不已,躬身致谢。
惠海通笑着说:“休假这点子事算个啥子嘛?不足挂齿。呵呵,还有件大好事呢,贤弟你听了准高兴!就是,等你休假回来就可调去炼钢厂里做事了。哈哈,那里的会办大人也是我的一个干爹,而你是我义弟,你去他那里,他老人家自会予以关照的!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去做烧炭工、洗煤工了,只管去侍弄炼钢的高炉吧。——那可是从德意志帝国购进的,当今世上也少见呢!”
乔载智一时喜得无可无不可,以至于要再三给义兄下跪。
乔载智兴冲冲回到住处收拾行囊,李硕果下工回来见他高兴,问明情由,也跟着高兴,忙去替他打饭菜来,还多炒了个小菜,提了一坛老酒为他饯行。
饭后,载智又约李硕果陪着去街上买了好些土产来带回老家,给亲人们做礼物。
第二天他早早踏上了归程,他第一落脚之处,仍是省城里,因他心里思念姥娘姥爷,不比思念父母少,更何况还有舅舅舅妈、伯父伯母等一众亲人呢,都是他魂牵梦绕的人。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医馆的门时,众人都不认得他了,还当是来求医的病人呢。载智忍不住笑了,大家从笑容中才认出他来。
芳菲也正在店里呢,看见外甥古铜色的脸上布满冻疮,耳朵上的伤口也已结痂了,又加上手上的裂缝像小孩的嘴,一时心如刀割,一下把他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你怎地变成这个模样了,这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青桐也知道他必定吃了很多苦,幸喜身子倒比往常强壮厚实了,便劝芳菲说:“哪个在外奔波不吃苦?你这么着,娇惯他到几时?”
芳菲好歹止住了泪,忙拉他进柜里去,挑最好的霜药为他擦抹伤口,不知搓了多少遍。
载智已很久不曾享受到亲人的抚慰了,此时竟也忍不住滚下泪珠来,滴落到了舅妈的衣襟上,又惹得芳菲泪淋淋的。
乔载智进了内院,姥娘见了他,嘴里直念佛;姥爷则张口就念“上帝”。
东院伯父、伯母众人也赶过来,都围着载智嘘寒问暖的。
载智为大家分派礼物,姥娘怪他花钱,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孩子,在外受这么多苦,挣钱也不易。还想着买这买那的,可怜见的!”
载智笑道:“挣钱就是为了花的。再说平时我也不乱花钱,这不,攒下的银子都带回来了,留咱这里一半,资助伯父办义学,剩下的一半带回老家尽尽孝心。”
他之所以要把银子留一半,一者因他就是从这里长大的,这里也是自己的家;再者,他从一进门起,就见两家人穿的用的都是粗布旧物,自知两家的日子过得紧巴。
他姥爷笑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常言道外甥是个狗,吃饱了他就走,可谁知咱的载智却这么懂事孝顺呢!唉,连你父母说起,这几年多亏了他周济这边,地里打下新米你爹就打发伙计往这里送;工厂里榨了油、织了布,他也想着这边,哪一样不往这送?就是攒点银子,也换成银票往这汇。”
尚璞叹口气说:“唉,因我主张办义学,这几年可拖累了亲戚们了!如今倒不需要到街上领孩子了,流浪的孤儿自己就摸上门来。谁料想街上的孤苦儿童竟这么多呢?来了的又不好拒之门外,如今家里人丁太多,那些孩子又都处在长身体的年纪,进了家门一个个未免饕口馋舌,有时摆下一桌饭眨眼就光了。呵呵,看着倒是喜人,只是家计日渐艰难了。你舅舅医馆里的进项也全投进义学里了;我教孩子读书也没大有功夫作画写字,全靠你两个伯母在后运笔,然而不知是心境所致还是怎的,她俩做出的画大多呈现悲凉意境,那些来买画的富人,原想讨个大红大紫的吉祥意趣儿,他又不懂画由心生的道理,识货的却多是贫寒之士,故而画馆里的生意也冷清。唉,若再来些孩子,恐怕就难以为继了。”
巧儿忙说:“姐夫不必忧心。如今安邦儿已从海外学成归国了。他近日写信来说,他的洋人学友引荐他去京城的‘同仁医院’就职了,那可是洋人办的大医院,在那里头坐馆行医,薪资颇丰,他也会寄钱回来济助义学的,你放心吧,误不了咱家烟筒冒烟。”大家都点头。
载智听了十分欣喜,说道:“表弟也到京城做事了?太好了!我在津门,俺俩离得不太远,以后可以常见面了。”
他舅舅说:“虽说京津相隔不远,但你俩如今都长大了,各忙各的事,恐怕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他姥爷听了,也不由得点点头,说道:“唉,孩子们都大了,各飞各的,难怪大人们都老了。”
青桐和尚璞互相看看对方的白发,也都跟着叹气。
载智在姥娘家住了几天,舅妈天天给他擦霜抹药,——霜药果然神奇,他的冻伤和皲裂的伤口很快好转,伴着伤口的愈合,他思乡之情越来越浓烈。
姥娘、姥爷天天偷着塞给他些点心吃,载智知道那是小舅妈想方设法为老人单独备下的,不肯要,说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了。可二老不依,每次必要看着他吃下去才罢。
这一天,载智又要告辞,姥娘说:“唉,毕竟是已娶了媳妇的人了,心早飞回家了。留也留不住,那就走吧。”
姥爷嘱咐:“路上可要精细些,别和陌生人说话。”
载智心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还怕和生人说话呀?”
他辞别了众人,坐上马车,往家里赶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