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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虐式

“工厂站工区,到底定冯旭晖还是谢春鹏?”廖书记问班长黄满志关于“保尔式好青年”人选问题。这个问题,在两个月之前,黄满志估计会选冯旭晖,但是冯旭晖人前人后多次跟他说过,推谢春鹏,他也犹豫了。他问廖书记,用这种树典型的方式有什么鬼效果吗?有后门的,照样会走,没有关系的,想走也走不了。

这些年轻人,要说安心修铁路,可能大部分有些违心,可是不安心又能咋地?或许有人写信上访,但是适当调整分配方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韩啸波的方式是躲懒,消极抵抗,却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吧。当韩啸波操蛋躲懒的时候,冯旭晖显得很为难,跟着躲懒嘛,老师傅看不惯,不跟着躲懒,韩啸波倒是不说什么,但是邓子聪会讲他虚伪。

冯旭晖感觉,如果总是像韩啸波那样躲懒,一是不可能长期下去,二是从老师傅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不喜欢年轻人的这个样子。不用想都知道,对于看不起铁路工这种职业的人,铁路工自己又怎么能喜欢呢。之所以没有举动,是当这些年轻人尚未懂事,而且毕竟是由火车司机改成铁路工的,有些情绪是可以理解的。

那个年代,待业青年这个名字并不好听,有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何况是鼎钢这样的大企业,是经过高考之后的再一次考试竞争才获得的,不能说走就走的。

上班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刚开始,工厂那些巍峨的高炉群,高耸入云的烟囱林立,天梯一样的铁路,蜿蜒伸向远方,视觉上很是震撼。外出干活时,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喜欢走钢轨,像体育项目中的走平衡木,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很有乐趣。后来就不走钢轨了,跟着老师傅一样,走路边,或者是走枕木,一路走着,一路说笑话。

这种工作,没什么技术可言,属于简单劳动,体力劳动。读了两年的中技,所学知识几乎用不上。一把丁字镐,在起道机抬起枕木、钢轨的时候,把道渣石填进去,确保下沉的部分铁路与整体水平相当。如果不是弯道,基本看水平仪就行了。当然,遇到抢修,或者大修,需要换枕木、钢轨,劳动量大多了,很是非常劳累的。

一天天,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劳动。

别看这简单枯燥的劳动,工厂站工区的十六个人,每天都在制造开心的事情。但是,冯旭晖感觉,铁路工作为职业却不是自己的喜爱,尤其是到了冷天,站在工厂站空旷的站场,没有任何大树和建筑物的遮挡,北风呼呼地刮过来,他首当其冲的鼻子,总是会变得绯红,如果戴上口罩挡风,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从口罩缝隙上冒出,却会让鼻子上方的眼镜片变得迷蒙,隔一下子就要擦拭一下,很是碍事。

几个月下来,冯旭晖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被黄满志汇报到段里廖书记那里,想树他为“保尔式好青年”。有时候,他看着昏暗的休息室,不敢相信竟会与之终身相伴。他只是一个农村人,少小的时候羡慕火车站铁路上吃国家粮的人,穿戴干净齐整,女人普遍皮肤白皙好看。如今自己成为了铁路工,却发现儿时的梦想改变了,相反,竟然有点看不上他们了。

肖锦汉在团系统树典型的时候就问过冯旭晖,为什么能够安心铁路工工作。冯旭晖只是尴尬地笑,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父亲对那个叫“小曼”的女儿的偏心,人家进了税务局,转了正,大张旗鼓地庆贺,对他这个儿子,却是漠不关心,还说让他好好工作争取有出息。他就用超负荷的干活,把自己晒黑,糟践和“虐待”自己,让自己不成人样,“出息”个鬼样,让税务局小院里的人用口水把他淹死,让他无颜面对死去的母亲。至于金阿姨,她不会内疚的,这些折腾,不是给她看的。

事实上,过去了三四个月,冯旭晖再也看不出白白嫩嫩的外形,晨跑有时候也不能坚持,父亲喊他,见他浑身肌肉酸疼,也就没有霸蛮,但也看不出父亲有什么心疼的样子。

倒是师父赵秀才对他关心一些,出主意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被鼻炎折磨过,后来他用冷水洗鼻子,洗冷水澡,不知什么时候就好了。原来,冯旭晖以鼎钢热水澡堂多而满足,再也不要像税务局那样,烧水洗澡了。没想到,还是要洗冷水澡。

按照赵秀才说的那样,冯旭晖开始洗冷水澡。手接冰冷的自来水,开始,一点一滴地适应,然后往胸口、腹部这样的区域靠近,使劲搓,搓得身体发红发热。不知不觉,浴室的小空间里热气腾腾,让冯旭晖觉得在热水澡堂一样。每次洗澡之前,都要下决心跟自己斗争一番,洗完澡,浑身热乎乎的,而且一身轻松,就觉得一番折腾也值了。

冬雨把铁路工都锁在休息室里扯淡。年轻的几个,基本上报到之后就去了赵秀才的“血鸭店”,躲起来打牌赌博。平时大家松散状态,一旦有紧急抢修,班里没人,基本上就到赵秀才血鸭店去喊。冯旭晖也去,他不是去打牌的,而是去练字、学习写稿子、写散文,或者是去感受师娘夏菊英的温暖。

夏菊英的样子跟冯旭晖的母亲有些相像,性格上也是开朗大方不乏幽默,年纪也正是母亲定格在冯旭晖脑海里最近的最清晰的那个年纪,仿佛母亲去世这十年是一段空白,在这儿衔接上了。

“小冯是个苦命人,冇娘崽都是苦命的。你没事就过来,不说跟老赵学练字,这里的饭菜总是好吃些,衣服也丢在盆里就是,一件是洗,十件也是洗,不在乎多一件。”师娘夏菊英一番话,让冯旭晖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似乎缺少听到这么温暖的话语。

赵秀才却说:“阿旭可不是什么苦命人,你看他的耳垂多大。老话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冯旭晖也认同这番话,毕竟他从来没有觉得过“苦”。

即使最近在家里洗冷水浴,金阿姨看着牙齿打颤地说,这伢子也太懒了,烧点热水洗呀,这么冷的水,上年纪了不出毛病才怪。父亲还说一副看不惯的模样,对金阿姨说,鼎钢厂里有现成的澡堂,他偏不去,要在家里这么折腾,就是想气死我。他一直想气死我。

冯旭晖懒得解释,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我钻进你肚子里的话,你会胀死,我会憋死”。一种非常无奈的表情。

晚饭的时候,冯旭晖在客厅看电视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父亲在厨房炒菜,就喊:“小烨陀来了,肉沫蒸蛋就出锅了。”

不见小烨陀的热闹劲,老冯才拿毛巾端着菜到客厅看,问:“小烨陀呢?”

“没来。”冯旭晖尽量平和地回答。

“没来?你在看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老冯的意思,这是儿童动画片。

冯旭晖明白父亲的意思,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像是看怪物一样,横了儿子一眼,就把那碗肉沫蒸蛋直接端到对面的义哥家去了。他听到父亲大声喊门的声音,然后是门开之后金阿姨高兴的声音。

“妈妈,人家叫你‘妈妈’,你就给我端饭菜过来吧。”“我来给你端,你喊不喊?”“喊。”冯旭晖心里演绎了许多遍的画面,在税务局的家里总是不能复制。

金阿姨不是夏菊英之于小奇一样的真“妈妈”,小曼姐也不是像赵芳菲那样的亲姐姐,而自己更不是小奇。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冯旭晖起身出门了,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外面下着冰冷的雨,他就躲在门洞的楼梯下,靠在自己的凤凰单车上。他听到楼上父亲在喊着“阿旭”,他没有回答。然后就听到金阿姨、小曼姐的声音,问着老冯发生了什么事。老冯说着“崽大不由爷”之后,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冯旭晖不想继续待在楼门洞让别人看热闹,推着单车出了楼门洞。在办公楼的屋檐下,阴影遮住了冯旭晖和他的单车。他看一看见二楼自家的阳台,有一个人影和一个小火苗一闪一灭,那一定是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烟雾似乎是不快,烦恼,因而他让它飘散消逝。

这样的场面,冯旭晖不陌生。妈妈靠在堂屋的木椅上,眼睛红红的。姐姐面前摆着一把剪刀,眼睛却发直。父亲嘴巴上的烟一根接一根,火苗飞快地往后窜。那是小冯旭晖五岁的时候,姐姐远嫁他乡。父亲转身去了城里,留下冯旭晖母子,面对秋风秋雨,每个人的心中都被雨淋得湿透、冰凉。

冯旭晖来到湿漉的大街上,任路灯把影子缩短、拉长、又缩短。很多时候,他都是这么任凭纷纷的思绪在纷纷的雨中飘洒,静静地走,默默地想。这种场面在家里发生得太多太多,他的心绪总被弄得很坏很坏。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结合。父亲是好人,很疼子女,待人真诚;妈妈也是好人,一双手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谁不夸她能干!可是,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吗?

一幢幢的楼,静立在黑黝黝的夜里,极少的几个窗口还有灯光,不知哪一扇窗里倏然飘出《米老鼠与唐老鸭》那打打闹闹欢快的声音,对冯旭晖而言就是一种讽刺的声音。

蓦地,一把伞遮在冯旭晖头上,是小曼姐。“阿旭,回家吧!赶快洗个热水澡。”冯旭晖突然鼻子一酸,心缩成一团。他不想让小曼姐看到自己盈满泪水的眼睛,推开他的伞,一个飞步跨上凤凰单车,飞快地消失在街道的雨中。

他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有些疯狂,让人以为是雨中急着回家洗热水澡吃热饭的匆匆路人。当他慢慢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厂区内,到了赵秀才的血鸭店。

黄满志的声音:“哎哟,小冯也来了,正好,正愁找不到人呢,快回班里去拿工具,到焦化煤场抢修。”

师娘夏菊英看到湿漉漉的冯旭晖,细心地问:“阿旭怎么来了?淋得一身湿透了,快换你师父的衣服,小奇的也行。吃饭了没?锅里有热饭……”

冯旭晖眼睛里那不争气的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脑膜炎,快给阿旭找一件衣服!”又说:“很快,几分钟就有饭吃。”说完,就去厨房了。

韩啸波从牌桌上下来,捂着肚子,要去医院。阳胡子骂了一句:“怕是去屙血!”韩啸波明显地停了步子,很快装作没听到,若无其事地骑车开溜了。邓子聪原本想跟平时那样问啸哥,严重吗?要不要陪同?被阳胡子这一骂,韩啸波没有还口,他就不敢开口了,懒洋洋地跟着老师傅们去班组拿工具。阳胡子、谢春鹏各骑一辆载着工具的三轮车,其余的人骑着单车跟着前往事故地点。

煤桥上的灯如同探照灯一样雪亮,掉道的机车已经被吊起开走,铁路像是麻花一样扭曲着。现场有很多人,穿着雨衣,在那里察看、指挥。“首先把水抽干,修一条排水沟,否则过年的时候再掉道,你们就别想过年了。”

“蒋主任,我们青年突击队申请修水沟。”一个熟悉的声音,冯旭晖仔细一看,是曹向荣。

“好,晚上施工要注意安全。”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冯旭晖心里一个冷笑,这太符合曹向荣的风格了。在学校的时候,曹向荣就是一个爱在领导面前图表现的人,只要是刘校长的哲学课,只要一个观点讲完,他就会恰到好处地跑到讲台,把黑板上需要擦掉的粉笔字干净利落地擦去,回到座位继续听课。

刘校长在曹向荣擦黑板的时候,思路不断地讲着课,好像曹向荣为同学们争得了时间一样。在英语课的时候,瘦弱的薛老师一边咳嗽一边擦黑板时,曹向荣却忙着在书本上写写记记,无暇看到老师的板书需要擦拭。冯旭晖倒是想过要去讲台帮忙,但是始终是一个想法而已,他觉得曹向荣的做法是别有用心,而他冯旭晖不想让同学们有这话看法。

煤场的作业环境是很糟糕,煤水四溅,冬雨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呼出的热气把眼镜片蒙上了一层薄雾。阳胡子像是部队组织施工那样,有序地安排班里几个老师傅抬钢轨,冯旭晖见他们步履蹒跚,就过去搀扶,却被老师傅用手挡开。

“阿旭、小谢,你们几个去担道砟石,在轨道车上。”冯旭晖这才发现黑暗中停着轨道车,吴班长在驾驶室抽烟。

“哎哟”一声,有人受伤。

“怎么搞的!”

“是黄班长腰伤犯了,来一个人顶上。”阳胡子在喊。但是,他看了周边,最后喊了谢春鹏、冯旭晖的名字。

黄满志被冯旭晖扶进轨道车里,一脸痛苦。冯旭晖跑回抢修现场,跟谢春鹏一起学着老师傅那样,顶着肩膀。“你们两个注意,像平时练习的那样,把肩膀顶紧,互相借力,一手扶稳木杠,一手抓牢绳索,听我的号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伐不要飘。听清了吗?”

“听清了!”

“预备——起!”

沉重的钢轨压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腰部有些软,腿上也有点发抖。冯旭晖咬着牙齿,跟着阳胡子的号子节奏,在煤水中艰难地前行。

“好样的,注意腰部,直挺,不能闪躲!”阳胡子在给两个年轻人引导。

整整一个小时,抢修完成。“蒋主任,让澡堂加个班吧,我们去洗个热水澡。”阳胡子看起来跟蒋溪沛主任很熟,提了一个要求。“行!”蒋主任爽快地答应,对调度主任说,跟后勤的陈科长说一声,赶紧烧澡堂锅炉。

看着满身煤水的冯旭晖,阳胡子镶着金牙的嘴巴在闪光,拍着他的肩膀道:“阿旭,没看出来,你还有一股子蛮劲。你确实是一个好伢子!”

“哎哟——”冯旭晖这才觉得肩膀火烧火辣的疼,衣服跟肩膀上的肉好像连在一起了,但是他心里已经很畅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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