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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血鸭店

偶尔有火车上的同学跟站场上干活的铁路工同学打招呼,冯旭晖还是会投去羡慕的眼光。尤其是天气逐渐凉爽起来的时候,冯旭晖的鼻子就会感知到。在火车头里,不但风雨无碍,而且还有炉火的热度让身体很舒适。

看着火车头威武地奔驰在铁道上,冯旭晖还是会忆起小时候逃学去看火车的情景。加上火车站露天电影上映过朝鲜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一度让他很想开火车,当火车司机。鼎钢技校的火车司机班,唤起了他沉寂多年的梦想,整个意念心无旁骛地报考,走进那在心里同样向往的苏俄式建筑的校园里。

看着站场上路局车卸下的冒着热气的煤渣,冯旭晖的眼前就会出现当年一窝蜂冲刺抢占“地盘”,捡拾煤渣的画面。跟韩啸波说起这一幕,他们只当是一个笑话。站场上一堆一堆的煤灰,没见哪个乡下人来捡呀。

“喂,你看这一堆煤渣里,还有很多煤渣,我师父那血鸭店可以用得上吧。要不要告诉他来捡一些?”冯旭晖说。自从冯旭晖拜了赵秀才为师学习书法,他口里的称呼有别于其他的师傅,或者“赵秀才”,一口一个“我师父”。

说完这话,冯旭晖也觉得不合时宜,因为根本就没看见有人来站场捡煤渣,说明这里的人比老家的条件要好。估计赵秀才寻道时也看到了的,不必告诉他。而黄满志却说:“这个老猴子精得很,怎么可能守着粮仓去讨米呢?”

邓子聪听明白了,说:“也是,有一次我路过机务段加煤处,看到有人用箢箕担煤,开始以为是工人,后来机务段同学说,那是周边的农民,担煤回家用。”

阳胡子补充道:“哼,这是客气的,到了晚上,河那边的人开着船过来运煤炭,护厂队的人来抓,他们就跑。跟猫抓老鼠一样。”

冯旭晖明白了,赵秀才的血鸭店在厂区内,就是近水楼台了。一家子可以节省很多生活开支。当然,这种节省开支的做法还有很多,随着天气转冷,带家属到厂里洗热水澡呀,钢铁厂里的铁球多,做几对哑铃呀,都不是事。赵秀才利用寻道时机,到回收处的废钢场子找寻单车零件配件,一个月可以组装一辆单车,五花八门五彩缤纷的车,最后用干活剩余下来的黑色油漆一刷,就是一辆“新车”。

精打细算的人,还会把蒸饭、热菜一类的事情带到厂里来,省了家里的煤火。比如轨道车班的几个女同学,在热天就开始跟随中心机关的女人在厂里洗澡了,她们路过工厂站工区门口时,湿漉漉的头发衬着粉红色的脸庞,总能牵动这帮铁路工的眼光,而那好闻的香气,更是让男人们心旌荡漾。她们各自端着一个洁净的花脸盆,里面随意地放着红红绿绿的洗护用品、梳子、毛巾,就好似春天的鲜花一样在她们面前盛开着。

女孩子对生活水准要求总是高于男孩子,苏云裳不像冯旭晖、韩啸波他们那样,就在食堂里对付一餐,或者发了工资就去赵秀才的“血鸭店”豪气一回。早上上班前,她们会带来铝制饭盒到蒸汽柜里蒸饭,蒸汽柜是厂内食堂蒸饭的,赶在食堂蒸饭之前放进去,中午可以取来蒸熟的饭食用。中午去饭盒的时候,或许烫手,就用一个布袋子提了回来。

在轨道车班,老师傅为她们配备了煤油灶,自带了家里的饭菜,稍稍加热一下,吃起来很香。每到上午11点多,轨道车班里就会升起袅袅菜香,让老师傅们吞咽着口水。还是有女孩子好呀,空气中都是香气,饭菜更香。

班里的两个老师傅,都不是“半边户”,也跟着带米带菜在厂里吃午饭。苏云裳说中午有两个小时,完全可以利用中午的时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投入下午的工作。女孩子甚至会帮着老师傅洗米、蒸饭,讨他们欢心。轨道车班5个人,每人带一道菜,摆到一起就是5道菜,看起来很丰盛了,比食堂的大锅菜不知好上几倍。

院子里停放的旧轨道车班,被老师傅找木工师傅改造成了女孩子的更衣间,兼团支部活动室、午休间。墙上添置了可以看到半身的大镜子,不知从哪里化缘来的办公桌。午餐之后,她们就缩到就轨道车里,趴在办公桌上做午睡。

改造前的这个旧轨道车,是阳胡子、韩啸波他们打牌“密室”,自从给了几个妹子用,打牌便改到了赵秀才家的“血鸭店”。

工厂站工区的男人,对于蒸饭、带菜,很少有这个耐烦心,他们在羡慕轨道车班老师傅一段时间之后,韩啸波、邓子聪也学着女同学那样,带饭盒来厂里“生米做成熟饭”,带菜来轨道车班热一热,蹭一蹭菜。名义上是“有福同享”,实际上是加强与女同学的联络。对韩啸波而言,对于被分配在工厂站工区,最满意的就是里苏云裳的轨道车班很近。对邓子聪来说,可以逗一逗王向红。

冯旭晖却没有加入蹭饭菜的行列,他的家里没有人做早饭,中午各自在单位吃食堂,只有晚上父亲才做饭。他早上没有菜可带,也因此养成了“吃倒餐”的习惯。“吃倒餐”是父亲说的,他的养生经是“早餐好,中餐饱,晚餐少”,而冯旭晖晚上吃得多,是与养生反其道而行之的。

每次看到王向红,邓子聪的恶作剧念头来了,就跟韩啸波说:“啸哥,你看咱们班几个美女……”欲言又止的样子,吸引了王向红注意。当王向红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故意一笑,然后都哑巴了。

王向红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就问:“你们说我什么?”他们知道女同学上当了,就躲躲闪闪的,装神弄鬼。王向红较真,觉得有什么事情让大家背后嚼舌头,王向红不希望同学们议论自己。

“你们背后说我什么?快告诉我。”王向红急得满脸通红。

“你不懂。”韩啸波叼着一支烟,故作潇洒地甩开打火机,点着了烟。

王向红就走到冯旭晖跟前,问同学们在议论她什么事?在女同学眼里,冯旭晖是个诚实的人。冯旭晖看了一眼韩啸波、邓子聪,马上明白他们在恶作剧。就说:“他们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班主任方老师被他们捉弄了多少次,我们的曹班长被捉弄得从302寝室搬走了。”

见王向红半信半疑,冯旭晖说,真的没事。

这天,苏云裳带了两大饭盒的菜,有一份姜炒子鸡,一份大蒜炒腊鱼。

“哇,今天是小苏请客吧?这么好的菜。”吴班长开玩笑。

“没有,就这菜来请客,拿不出手。我只是感谢师傅们对我的关照,是真的。”苏云裳客气地回复。

“小苏就是会做人,怪不得领导喜欢。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喜欢呀,舍不得你走。”吴班长说。

“吴师傅你说的好听,再说,我也没走呀。”苏云裳眼睛里充满笑意地说着。

苏云裳要调走?过来蹭菜吃的冯旭晖、韩啸波都愣住了。“借调,不是调走。”苏云裳一再强调,进一步解释说:“被借调到段里当通讯员,负责写稿与送报纸什么的。”

吴班长说:“一般开始都是借调,如果不犯错误基本上就不会回来了,见多了。再说,我们轨道车班要不了这么多人。到机关好,当干部,不要回班里了。”

韩啸波的表情有些复杂,问:“那你今天是在轨道车班的最后一次午餐了?以后就在段机关吃饭去了。你不是在躲我吧?”

苏云裳不客气地回答道:“躲你干嘛?想多了吧。以后,你想蹭饭菜吃,就难喽……”

冯旭晖觉得这是件好事情,至少有同学走向机关干部岗位了。想起赵秀才那句“你们这些人都不是留在工务段的人,都会走”,开始佩服师父的眼光。同时,他看到了事情背后的“权力”的影子了,苏云裳的父亲如今是铁运中心机动科长。

不管怎么说,要为苏云裳高兴。苏云裳对冯旭晖说:“你要多写点稿子,写身边的好人好事。这方面,你师父赵德惠就是行家里手。”

喝酒之后的赵秀才,话很多。正如苏云裳所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写过很多文章,上过《冶金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吹,赵秀才找出来一个剪贴本,上面贴着一些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文章。他指着一篇《冶金报》的文章说,迄今为止,整个铁运中心只有他发过《冶金报》。说着,就滋了一口酒,夹几筷子花生米。余光看到冯旭晖眼里的崇敬,做出了美滋滋的样子。

冯旭晖问:“师父您这么厉害,怎么没去坐办公室呀?”

对此,赵秀才长叹一声。“如果不是小人使坏,我不会在这个鬼地方修铁路喽。”

冯旭晖觉得,赵秀才高深莫测,很有故事。他拿起《冶金报》借着酒劲说:“师父,你能教我写通讯报道吗?”

不等赵秀才答应,阳胡子抢先说:“阿旭,过来敬师父一杯。老猴子本身就是你师父,还问什么问,肯定教你的。来,喝一杯,表表心意。”

冯旭晖不肯被阳胡子带偏,很实诚地看着赵秀才,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态度。赵秀才却看着面前的酒杯,嘴巴在不停地嚼着什么,什么都没说。

“快呀,还等什么?”韩啸波也在催冯旭晖喝酒。

冯旭晖赶紧站起身,小跑着到赵秀才身后,举着酒杯说:“师父,看了您在《冶金报》上的文章,尤其是散文,我很敬佩。我也喜欢写,怕您不收……这杯酒敬您,我干了。”

韩啸波却撇着嘴说:“阿旭有一点不好,说话不直爽。直接说是苏书记给你布置了任务,让你跟赵秀才学习写稿子,不就完了吗?”

冯旭晖脸一红,辩解道:“也不是不直爽,分跟谁说话,分什么事。这件事,说了苏云裳,我师父就一点卖面子?而且,我说的是真心话,那篇叫做《钢轨》的文章,我真心喜欢。”冯旭晖说着,背诵起文中的句子“天涯远,我们同行而来,不曾停留,又走向梦想的天际。也许,我们就这样距离着,永远不能交集,但是,这种距离让我们永恒……”

念完,屋子里一阵子寂静无声,韩啸波大呼:“老猴子写的?太有哲理了,有点像爱情宣言,写给谁的?我也佩服了!我为阿旭赞助一个,干了。”韩啸波猛地一仰脖,把酒喝了。冯旭晖也说了声“我也干了”,咕嘟一声,酒杯空了。

赵秀才还是那一副不可置疑的神态,看也不看两个年轻人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在血鸭店的时间长了,冯旭晖会想,若是评笑声最多的家庭,他敢肯定赵秀才家准能当选。他们家四口人,凑在一起时,更是笑声不绝,只不过赵秀才自己是不常笑的。

在家里,赵秀才其实是有点懒的。除了上班巡道,回到家除了写字、写文章,几乎是什么事都不插手的,或悠悠地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品茶,或背着手看看屋前种的菜,当然,有时也伸手摸摸垂下的丝瓜、苦瓜,或扶正一下那乱攀的藤头。

有一次,赵秀才的儿子小奇竟傻呼呼地问:“妈,你为什么嫁给他?”

“为了你们姐弟两个呀。”夏菊英愉快地回答。

“……?”

“不是你爸,能有你们姐弟吗?蠢崽。”

一个星期天,正赶上个晴朗的好天,冯旭晖骑车到了班里,抄写记录本,然后去赵秀才家,带去了练字的本子。看着瘦小的小奇吃力地把坪里的那堆煤“消灭”,蹾藕煤准备过冬用,冯旭晖就过去抢过藕煤模子,蹾了起来。

到傍晚时,还剩下一点点没做完,师娘夏菊英在屋里喊:“喂,歇会,吃了饭再蹾。”

冯旭晖洗手进屋,见小奇在里屋好一阵没出来吃饭,就喊他吃饭。小奇说:“我被米老鼠和唐老鸭迷住了。妈,把我的饭端进来好么?”

“对不起,小哥。”菊英姨大声回复。

“嗯——,人家喊你做妈妈啦。若是别人喊我‘妈妈’,我就给他端饭。”小奇在撒娇。

赵秀才的女儿赵芳菲回家了,接话说:“小哥,我给你端饭,你喊不喊?”

“喊。”小奇不假思索地答复。

这时,赵秀才从外面兜了一圈进来,叫了一声,小冯,累着你了,来喝酒。冯旭晖说,不喝酒,活还没干完。赵秀才说,不劳你了,我一会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我让小奇干,是锻炼他。

赵芳菲把饭菜端给弟弟小奇之后,却也被“唐老鸭”迷住了,半天没出来。

“喂,唐老鸭先生、米老鼠小姐,你们准备把主桌让给尊贵的客人是吧。”师娘夏菊英说着,端着赵芳菲的饭菜进里屋去。

赵芳菲接过母亲端来的饭菜,连连说:“谢谢你,还是让你当妈妈吧。”

好奇的冯旭晖,在起身添饭的时候,忍不住进到里屋去看,看着一家子随意坐在床头,或者站着,或者靠着墙上看黑白电视《米老鼠与唐老鸭》。七点种,节目完毕。赵芳菲、小奇姐弟出得里屋,听到外边礅煤声。

“谁?”赵芳菲奇怪地问。

“脑膜炎。”这是夏菊英对赵秀才的爱称。

“稀奇。稀奇!”赵芳菲、小奇姐弟说着,到门外看稀奇。

夏菊英出去倒水,大声唱:“西边的太阳就要出——山——了——”

冯旭晖和赵芳菲、小奇姐弟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此时,太阳早就落山了,只见工厂站雪亮的灯光下,赵秀才已经蹾煤完毕,收拾完煤模,摘下手套,也哼:“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背了手,进屋去了。

看到这一幕,冯旭晖简直羡慕得要死了。一个家庭的父母孩子,关系竟然可以是这个样子平等,这完全颠覆了冯旭晖的观念,若是自己的父亲不那么“部队首长”一样刻板,而像这个家庭一样平和,那该多幸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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