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山深处有钟声传来
老扣爷的身后事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操办的。停灵一日,即返深山。老扣爷说,他要趁自己的魂灵便回到山里把自己锁起来。儿子以为父亲是在说笑,可是老扣爷临终前特意做了交代,儿子这才当了真。
祭山礼要在晚上进行,所以吃过午饭,石中默就被爷爷赶去睡觉了。睡到傍晚时分,爷爷叫醒了石中默,给他套上了一件白色麻布背心,系上了一条白布腰带,还给了他一副黑色线手套。装扮利索,石中默和老扣爷的孙子一起坐到了车上。
去往山区的路程不近,石中默在车上又睡了一觉。当车停下时,石中默从梦中醒来,他看了看车上的表,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下了车,一阵夜风吹来,石中默打了个寒战。天气真是寒冷,在车灯的照射下,四周更显漆黑,稍远些的地方,能隐约看到一些树的形态,再往远处看,墨黑的一片似乎被一条更黑一些的线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天的黑,如深海之波平静深沉映照星光;一部分是地的黑,如火焰之影张牙舞爪冲向云端。
老扣爷的儿子取出了两盏白色灯笼和两个应急灯,交到了自己儿子和石中默手中,他说灯笼是给老扣爷照路的,应急灯是给挑灯人照路的。在石爷爷等人准备抬棺道具的功夫,石中默和老扣爷的孙子互相认识了一下。
老扣爷的孙子叫赵佳木,和石中默一样大。赵佳木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对于爷爷的离世,他感到很伤心。可是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表现出的豁达开明却又让他伤心不起来。爷爷一直在说,他只是快要回家了,这种回家的圆满足以抚慰他对永逝的恐惧。
赵佳木说,他爸爸叫赵树苗,爷爷叫赵青松,他们一家人的名字都和山林有关,爷爷还叮嘱他,等他以后有了孩子,要给孩子起名叫“赵蓄林”,做了半辈子护林工的爷爷觉得森林是最宝贵的财富,要多积攒一些。
听赵佳木说起老扣爷的过往,石中默竟有些伤感,他觉得老扣爷是一位很有故事的老人,自己没能早点儿认识他,可以说是一种遗憾。
很快,送老扣爷进山的准备工作就做好了。赵树苗带着抬棺人打造了一副抬架,抬架由十二根拳头粗的木方捆扎而成。抬架做好后,面向进山的山路摆放好,然后众人将老扣爷的棺木移到了抬架上,用麻绳固定好。赵树苗让儿子和石中默站在抬架前面,抬棺人则在自己的位置站好。一切就绪后,赵树苗指挥司机将车熄火,关掉了车灯。
遁入黑暗的刹那,石中默听到了几声鸟叫。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乌鸦,只感觉声音的发源处离他们很近,似乎就在不远处的树上凝望着他们。
一片漆黑中,赵树苗喊道,“点灯”。石中默和赵佳木按动开关,两盏白色灯笼瞬间亮了起来。不过,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灯火脆弱得如同萤火虫,似乎随时会熄灭。
“赵氏后人,青松顿首。远离凡俗,今日归山。望德隆之祖庇佑,寻栖神之地,安池下之灵。起棺。”赵树苗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火把照亮了前行之路。
石中默有种错觉,赵树苗说完这番话后,山里似乎传来了一阵钟声。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灯笼的提手,随即按照赵树苗之前的交代,打开了手电筒。应急灯是赵树苗自己做主准备的,他担心山路太黑,抬棺人容易跌倒,所以特意准备了两个亮度很高的应急灯。
“老疙瘩,回家了!”一位抬棺人高声喊道。接着,其他十二个抬棺人齐声喊了两句“老疙瘩,回家了!”
“一、二,起呀,回家转啊。
三、四,走啊,不怕险啊。
胆大的后生往家赶啊。
不怕山高和路远啊,
不怕天黑和夜晚啊。
一、二,起啊,回家转啊。
三、四,走啊,不怕险啊。
胆大的后生往家赶啊。
赶回家里热炕暖啊。
桌上饭菜都装满啊。
老酒等你喝一碗啊。”抬棺人喊着号子,将抬架举到肩上,原地站好,等赵树苗检查妥当。
“赵家老疙瘩,回家了!”赵树苗一声高喊,抬棺人应和了一句,随即便喊着号子,向山林进发。
石中默走在前面,听着后面的号子声,只觉得眼前的黑暗中似乎出现了一点灯光,那点灯光吸引着他往前走,他觉得,那就是家的方向。
“嘿,嘿,山路远啊,
用力不要用太满啊。
嘿,嘿,山路远啊,
脚下留神走得稳啊。
嘿,嘿,山路远啊,
肩上重担别摆偏啊,
嘿,嘿,山路远啊,
后生走路要勇敢啊。”抬棺人的号子声低了下去,但是在这深夜之中反倒更加清晰可闻。石中默伴着号子声往前走,不知道这号子的内容是抬棺人以前就会的,还是刚刚学的。无论如何,这号子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尤其是融汇在这深远的钟声里,号子声变得神秘起来。
石中默很想问问赵佳木有没有听到钟声,他既担心自己是真的幻听,又担心自己的能力作祟,虽然这钟声安定了他的神魂,却搅乱了他的思绪。
就在石中默胡思乱想时,赵佳木突然说了一句话:“一百七十三。”
石中默恍然,原来赵佳木在数着步数。他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跟赵佳木搭茬说话,要是影响了赵佳木计数,后面的抬棺人可就遭罪了。
“嘿,嘿,往家赶啊。
家里有人把你盼啊。
嘿,嘿,往家赶啊。
爹爹烧炕把柴添啊。
嘿,嘿,往家赶啊。
老娘做好捞水饭啊。
嘿,嘿,往家赶啊。
后生回家别太晚啊。”抬棺人的号子换了新的内容,但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依旧底气十足。
石中默心中暗暗佩服,十二个抬棺人里,年级最大的是自己的爷爷,今年六十七岁,年纪最小的一位也有五十多岁了。这样的一群人,在黑夜中穿山越岭,竟能平稳至此,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石中默也明白了爷爷口中的“身强体健”不是说说而已,自己到了爷爷这个年龄,真的未必能如爷爷一般可堪大任。
不知走了多久,石中默被赵佳木的喊声唤回了神志,他几乎要沉浸在那悠远的钟声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走过了一段朝拜之路,吸引他潜心前行的就是那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钟声。
“九百九十九!”赵佳木的声音里有些许激动。他停下来等待父亲的下一步指示。
“落棺!”赵树苗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路走来,他是忐忑的,因为他是完全按照父亲的交代安排丧事的。这次的进山口是父亲生前亲自选定的,父亲说,到了进山口,起棺后就跟着提灯人走。事先不用跟提灯人说什么,提灯人会选择他应该走的路。
赵树苗走到儿子和石中默身边,看着灯笼照着的位置,将手中的铁锹砸进了土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提灯人和抬棺人就站在一边,看着赵树苗为父亲挖好了安息之地。天边涌现第一抹光亮之时,老扣爷的棺木被放到了土坑之中。赵树苗盯着棺木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拿起铁锹,开始填土。
很快,地面恢复了原状。赵树苗将预先准备好的墓牌安置到了土里,然后在墓地四周的四棵树上刻下了相同的“木”字印迹。他站在墓牌前,沉默了好久,才说道,“赵氏青松,落叶归根。愿先祖庇护,永享安宁。”
说完,赵树苗转向了身后的抬棺人,深鞠一躬,“辛苦各位叔叔了。我替我爹谢谢各位。”
石爷爷说,“别说谢。老扣爷是我们的长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咱们给老扣爷鞠一躬吧!让老人家走得安心。”所有送老扣爷进山的人对着墓牌三鞠躬,至此,算是完成了祭山礼。
赵树苗走到石中默身边,拍拍石中默的肩膀,“好孩子,难为你了。让你陪佳佳走这一趟,没害怕吧?”
“爸,多亏了有石头带路。在山下时,灯一灭,我的腿就软了。”赵佳木不好意思地笑了,怕自己的胆小惹父亲不快。
“啊?我带路?没有啊,我,我是跟着你走的呀。”石中默有些糊涂了,他在往前走时,是一直看着赵佳木的,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跟着赵佳木走,他以为赵佳木是知道应该往哪里走的。
“没有,我是跟着你走的。是你先迈的第一步。”赵佳木哭笑不得,他还一直在心里夸石中默胆大呢,要不是有石中默引领方向,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
“这就是‘童子指路’。你们俩啊,也算是错有错着。”石中默拍拍赵佳木的肩膀,“不管是谁跟着谁,你们走的路,就是老扣爷选的路。”
其他抬棺人也跟着安慰道,“这俩孩子选的路好,平坦顺当。这是老扣爷带着你们走呢。”
不知为何,石中默听了这番话,眼眶反倒湿润了。也许真的如抬棺人所说,在那漆黑的夜里,在幽深的山中,有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者,敲响了悬钟,为他们引路,护佑他们走完了这一段告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