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难以断绝
日军第十旅团22步兵联队第一大队的指挥官今田唯一少佐气喘吁吁地登上连山关关口西侧的残壁,进攻关口的清军已经撤退,却未能撤下满山坡的尸体,身穿青灰色号褂的阵亡者们横七竖八地躺着,粗粗一看,足有三、四百具尸体至多。
调匀了呼吸,今田少佐回头向部下赞道:“啧啧,第3中队战绩骄人呐,近藤君。”
驻守连山关的第一大队3中队中队长近藤左卫门大尉急忙躬身低头,以答谢长官的称赞。“报告大队长阁下,主要是骑兵增援及时,格林机枪在防御战中威力惊人,卑职只是尽到本职而已。”
“我军伤亡情况如何?”今田唯一虽然并不赞成坚守连山关,在上级的命令和部下的战绩面前,却略微改变了想法。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坚守连山关了,其他的事情由联队长和安满申爱操心去吧!
“官兵阵亡七名,重伤三人,轻伤二十多人。阁下请放心,所有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
真正的是战绩骄人呐!虽然是第三中队的战绩,但是与大队长密切相关嘛!
今田唯一心情大好,抬手正了正军帽后摘下雪白的手套,手指轻抚着面前残破的青砖城墙,轻声道:“关白之志,今日或可实现。”接着,他又指着慢坡的清军阵亡者道:“如此质素之军队,我军足可以一当十,今日连山关一战就是明证。想我皇军有第一、第二两个军20余万精锐,纵使清国有百万大军又如何?秋风落叶尔!”
上官心情好,自己立下战功,赏赐、升迁都有指望,近藤大尉也乐得立即献上马屁:“大队长阁下远见万里,皇军必能横扫辽东,直捣清国京城,令清国皇帝献表请降。”
“呵呵......哈哈!”今田唯一忘记与安满申爱在联队长面前的斗争失败,开怀大笑一阵又戛然而止,转头看向墙下,只见三名骑兵匆匆赶来,翻身下马后向卫兵询问,立即快步登城。
少佐立即摆出了等待的架势。
“报告,大队长阁下,清军数千人围攻草河堡,联队长有令,第一大队立即回援!”
“八嘎!”今田唯一脸色顿变,一边喝骂一边挥手令传令兵退下,又随手重重一拳砸在刚才抚摸过的青砖上,竟然不知疼痛。
清军的诡计!自己提醒过联队长,可......不管怎么说,还是立即执行命令为好。“传令,立即整队出发!”
墙下,那些刚刚跑了三十里路的步兵们叫苦连天,他们可比不上大队长有马骑,得靠自己的两条腿以急行军速度赶到此地,哪知刚刚到达又要出发,还得跑回草河堡去!?那些吃屎的军官们在瞎指挥啊!
慢腾腾的,抱怨声四起的,第一大队的两个步兵中队和配属的一个骑兵中队、一个野战炮小队500多名官兵勉强站队,报数完毕,1000多只眼睛带着愤懑的情绪看着大队长从残墙上缓步而下。
“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们!”今田唯一走到队列前,立正提声道:“本官刚刚接到联队司令部的传令,草河堡受到清国大批军队的围攻,而连山关战斗已经结束,我第一大队留在此地并无作为,当奋起精神,以皇国的利益为念,立即以最快的强行军速度赶回草河堡,投入战斗!本官相信,草河堡将会有远比连山关为多的功绩等待各位建立!全体都有了,听我命令,以骑兵第一小队,步兵第一中队,第二中队暨大队部,炮兵小队,骑兵第二小队序列,出发!”
500多日军勉强提起精神出发,刚走到细河河边,又见两骑飞速而来。
“报告大队长阁下,联队长命令第一大队留驻连山关,密切注意摩天岭和细河河谷方向敌情!”
朝令夕改,莫过于如此了!尽管今田唯一少佐有满肚子的火气,不过转念一想,从部下官兵们的角度来看,能够得到充足的休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刚刚集合的队伍解散了,同时,在摩天岭上观察日军动静的新奉军(北岭)及仁字军(主峰、南岭)官兵们紧张起来。,
三十里外的草河堡,不太整齐的枪声中偶尔夹杂着炮弹爆炸的轰隆声。
堡墙上,一排排日军步兵手持步枪或蹲或站,严阵以待却并未开枪。富冈三造中佐带着第二大队大队长安满申爱少佐及一群尉级军官登上北堡墙,举起望远镜察看敌情。
远远的,当真是远远的。大约两里多远的地方,清军排列成横队,乱纷纷地向有效射程之外的堡墙开枪,一如在朝鲜,在鸭绿江边的表现。面对如此对手,难怪日军官兵们一个个气定神闲,也难怪富冈三造中佐要派出第二批传令兵去追回命令了。
事情太蹊跷了。
清军有五六千人之众,却只是远远开枪并不强攻,而且是围三缺一,留下的口子刚好是西面通向连山关的大道。清军指挥官,那个在赛马集赢得胜利的依克唐阿究竟在想什么?还有那个在虎山战斗中表现坚决的聂士成在想什么?嗯,值得中佐联队长好生琢磨一下,如果琢磨透了,说不定能把握住机会,打一场大大的胜仗呢!
中国古代的众多兵法、战例,不仅满清中国人会读,日本人也会读,甚至比懦弱的、重文轻武的满清中国人更有研究。
围三缺一,围而不打,图谋什么?莫非要学围魏救赵的桂陵之战?这也太幼稚了吧!任谁一眼都能看穿!嗯,依克唐阿和聂士成并非一般清军将领,还是能战的,不能小看。
“诸位,就此谈谈看法吧?”身为指挥官有一个好处,自己想不出来就可以让部下的军官们来想,只需采纳最佳建议即可。
“联队长阁下。”步兵中队长加藤连太郎大尉立正道:“卑职以为敌军炮火不足,故而只能远远相持,等待后续炮兵的到达。”
安满申爱对自己部下的僭越极为不满,恨恨地瞪了加藤一眼,说:“我认为是清军看到我军增援连山关,生怕我军在成功地防御作战后反击摩天岭,故而以围攻草河堡调动第一大队回援,解除连山关的危机。”
炮兵大尉池田岗平地位特殊,虽然比安满申爱军衔、军职都低了一级,可野炮中队是旅团配属22联队作战,根本就无需在乎小肚鸡肠的安满申爱少佐怎么想。反正,池田就是看不惯步兵第二大队长。
“联队长阁下,我认为清军的目的肯定不是简单的调动第一大队。请看,清军炮火虽然稀落,却与从前大不一样。炮弹落点极为准确,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在草河堡一带有过详细的侦察甚至测绘。诸位可曾记得早上的那一波炮击,清军发射炮弹22发,其中16发击中堡墙,炮弹落点从南到北,极为有序!”说到这里,池田岗平见众军官包括联队长都点头认可,露出凝重之色,才继续道:“清军的炮兵部队中,存在着一位可怕的对手!至少,本人已经有了不安的感觉。如果加藤君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一旦清军得到更多的火炮支援,他们会充分利用炮火打击的威力!以草河堡年久失修的城防,恐怕我军一味固守会付出很大代价。我认为,这也是清军只在远处列阵而不强攻的原因之一。他们需要的就是我军固守城垣,需要的就是获得炮火增援之前我军的按兵不动。联队长阁下,我建议尽快确定出击方案,以皇军的士气和训练水平、实战经验,野战歼敌的胜算远比单纯防御的胜算为高。”
“不!我完全不这么认为!”安满申爱少佐急忙道:“敌军有五六千人之众,我军目前在草河堡只有一个步兵大队、一个骑兵中队和大半个野炮中队,以此兵力放弃城垣依托与敌野战,实为不智!联队长阁下,卑职认为,目前我军的选择只有两个,第一,增强连山关方向,强攻摩天岭;第二,调回第一大队再与敌军在堡外会战,彻底击溃辽阳东路之清军主力。”
一个步兵大队600多人野战清军六七千人,就算富冈三造认为皇军万能,能够以一敌十,也不敢真的打这场野战。毕竟,清军已经占据了堡外的有利地形,己方放弃城垣出堡会战,在地势上颇为不利。
怎么办?连山关和草河堡之间,如何取舍?或者说是在夺取摩天岭和歼灭清军主力之间,如何取舍?
此时的富冈三造中佐,突然希望旅团长立见尚文少将阁下就在此地做出决策,而自己只需执行便可。可惜,旅团长率领的旅团指挥机关留驻凤凰城,接收补充兵整编在赛马集堡遭遇重创的第三大队。
中佐的目光扫过随从的众位军官,军官们都表示出再无异议的神情,那么,决策的时候到了,主意还得联队长阁下自己拿!怎么办呢?犹豫再三,迟迟难以决定啊!
“报告!报告联队长阁下!”一名少尉军官从西面的堡墙匆匆赶来,立正道:“西面大道出现清军,初步估计有一个营以上步兵!”
西面出现清军一个营,那就是......清军要合围了?!那就是,清军肯定得到了更多炮火支援!
富冈三造脸色急变,伸手拨开挡在身前的少尉,匆匆向西面堡墙走去。对付清军一个营大约400人,富冈三造中佐并未动用草河堡内多少兵力,只派加藤连三郎大尉的一个步兵中队和池田岗平大尉的两门炮而已。不过,草河堡内有三十多名辎重队的日本军夫竟然自愿加入加藤连三郎的部队出战。这些勇敢的军夫得到联队长阁下的表扬,欣然准允他们加入出击部队。
日军的士气是打出来的,日军官兵甚至军夫们都知道,清军训练不足、士气低下、战术呆板,即便手中握有比日军精良的武器也是不堪一击。从朝鲜打到摩天岭下,日本人见多了那种射程之外胡乱开枪开炮的清军;见多了那种害怕白刃战,害怕敌人逼近的清军,似乎刚刚脱离冷兵器时代的清国军人们已经忘记冷兵器的战争方式一般;他们也见多了那种被俘虏后恭顺得犹如奴才一般的清军士兵。
清军士兵是为每个月一吊三的铜钱当兵,清军士兵乃至整个清国的人都是奴才,天生就是奴才!在清军阵营里,他们是长官的奴才,是朝廷的奴才,是皇室的奴才,被俘虏后,他们很自觉地表现出奴性,成为日军的奴才。他们,几乎不知道“勇敢”二字的含义。
跟这种军队打仗,太简单啦!总之,22联队的官兵们很多都想不通,为何第三大队会在赛马集遭遇失败!?
军官们简单有力的口令声中,近两百名步兵、军夫组成的出击部队踏着整齐的脚步开出西堡门,在他们背后,两门70野战炮由一个小队炮兵操纵,只待步兵拉开战线就出堡放列,轰击清军。当然,还有一个骑兵小队在堡内随时待命。
大队长安满申爱少佐负责指挥这次战斗。
堡外,胡殿甲站在呈两列横排,三个哨阵列的队伍中间,手里不是军刀而是一杆13发的德国毛瑟枪。眼看着日军大摇大摆地从堡门开出,在大约一里多的距离外列队,他牢记杨格临走前留下的一句话不到600尺以内不准开枪!这道命令,各哨哨官和哨长都知道,都在队列中不住地喝令士兵执行,因此,罕见地,清军没有在有效射程之外就向敌开火。但是,随着日军阵列形成,在一声声口令中,带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逼近时,左营的阵列动摇了。
“三哥,天快黑了,咱为啥还不开枪?”
“谁知道呢?官长大人们这么说的。”
“妈呀,倭鬼子就要开拢了。”
“咱们没有大炮吗?”
怯懦的议论声在队列中传开,发出这些声音的还都是一些老兵们。随着议论声的传开,队列骚动起来,有人已经开始躲过官长的视线向后退却。
胡殿甲高声喝令:“擅退一步者,杀!”
“啊!”一声惨叫,左营管营官的戈什哈操刀斩杀一名逃兵,随后砍下头颅丢在阵前,那缠着紫色头巾的脑袋血淋淋在地上打着滚儿。
后退者止步了。其实,他们具有良好的服从性,只要官长大人不退,只要身后有人用明晃晃的腰刀和黑洞洞的枪口逼着,他们就不敢退。
“听我口令,各哨前列,卧倒!“
大约两百名左营官兵听令卧倒,操枪准备击发。
“各哨后列,跪姿准备射击!”
有德国教习指点的功字军的训练远比镇边军更“现代化”一些,构成左营的这些老兵们都熟悉线形战术的基本战法。这也是杨格选择胡殿甲的左营作为预备队的原因所在。只要军官得力,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出“主心骨”的作用,左营就能焕发出战斗力来。新任营官胡殿甲恰恰是极有魄力之人。
日军步兵战线缓缓推进,两门火炮也在阵线后放列。
突然,一阵呼啸声从东北方传来,转瞬间,“嚯嚯”的啸叫声化作“咣咣”的爆炸声,4个炸点绚烂地闪出橘黄色和红色混杂的光芒,两个在堡门口的日军炮兵阵列,两个在日军步兵推进的队列前。
堡墙上,安满申爱少佐急忙蹲下身体,从墙下崩飞而来的霰弹“咻咻”掠过头顶。他看清楚了,是北面,东北面,那里有黑烟升起,那是清军的黑火药火炮发射后的特有征兆。确认这一点后,少佐有些懵了,清军炮兵在北面,己方炮兵和步兵阵线在西面,中间隔着草河堡高达三米的堡墙,清军炮兵怎么能看到目标又怎么打中目标的?!运气?不可能,不可能四门炮都撞上大运,炮炮中的!,
到底是怎么打的?
没等少佐反应过来,嚯嚯的啸叫声又掠过头顶落在日军群中,这一次显然还要准确一些。看着部下的步兵们要么卧倒、要么向后退、要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要么被炮火掀飞,安满申爱突然想起池田岗平大尉的话来,清军炮兵中有一个可怕的存在!
可怕!?对,可怕!在火炮技术还没有完善的光学仪器系统支持,还没有适当的发射药和爆炸药作为基础,还没有在实战中诞生“间接射击”战术的目前,日军少佐根本就不理解自己看到的现实。
呆若木鸡,这就是安满申爱少佐此时的表现,他已经被震撼得忘记指挥责任了。
炮弹四发一波,一批批地落在战场上。
趴着的,半跪着的清军左营官兵们也是目瞪口呆。原来自家有炮火支援呐!原来自家的炮火可以打得这么准,这么狠,这么神鬼莫测!得嘞,倭鬼子都开始撤退了,远处的日军炮兵匆忙地转移火炮,没空发射炮弹。这战还怎么打下去?莫非就这么打赢了?那、阵前那个血淋淋的脑袋丢得也他娘的不值了!
就在杨格曾经用经纬仪观察草河堡的地方,也是那门缴获日军山炮轰击草河堡的地方,四门野炮一字儿排开频频齐射。炮兵阵地一如杨格所设计的那样,前有土墙,后有斜坡,轮辋后由泥土码搓。火炮射击指挥口令也很简单,只需刘松节指出目标参照物,自有炮队哨官根据参照物和火炮相对方位调整各炮射击诸元。80多名炮队官兵看不到自己的射击成果,只是按照命令不停的发炮、发炮、再发炮!
他娘的,脱号衣啦,抡着光膀子干娘的啊,打光炮弹了事啊!
天色很快黑暗下来,日军撤退了,炮击停止了,列阵的左营也散开来,在大道两侧的高地上休息、警戒。
见识了奇迹的左营官兵们极为振奋,对手段有些狠辣的新任营官胡殿甲也没了怨气,却多了崇敬之心。而胡殿甲呢?心里清清楚楚,自己不过是严格执行了杨守备的命令而已。嗨,聂军门三令五申,此战必须听从杨守备的号令,这次退敌的一半功劳就这么落到了胡某人的头上了。说实在的,胡营官到现在都觉得方才是作了一场梦。
听话,准没错儿!
草河堡内,日军22联队指挥部里“啪啪”的耳光声声响亮,安满申爱少佐忍住脸上的火辣辣的痛,低着头连连鞠躬,还不断地“哈伊哈伊”地说着,承受联队长爆发出来的怒火。池田岗平大尉冷眼看了一会儿,见富冈三造的怒气似乎越来越旺盛,而那安满申爱也实在可怜了一些,这才站前一步道:“联队长阁下息怒,请听卑职一言。”
被清军的炮兵揍狠了,此时是应该听炮兵专家说一说了。
富冈三造收了手,又恨恨地瞪了少佐一眼,少佐再次“哈伊”一声,还是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势。
“池田君,请说。”
“足立君和平井君都曾说起,赛马集一战失败完全是因为我军炮兵阵地被清军奇袭所致。足立君还说到一个细节,在他就快突破清军阵线时,突然遭到背后炮击,以至于功败垂成。”池田岗平大尉见中佐露出深思的神情了,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联系起早上和刚才的炮击,我们已经可以确定一个事实,清军炮兵有了好的指挥官。阁下,炮兵是技术性的兵种,技术性在战斗中体现在于炮兵指挥官的射击指挥本领,从傍晚的炮击来看,清军早已经侦察过草河堡周边地形,并标示出参照物。最可怕的是,清军炮兵指挥官对自军的火炮性能极为了解,又具有超常的函数积分解算能力,方能在炮手不可见目标的前提下利用弹道性能赋予火炮射击诸元,准确命中不可见目标。这一技术,大日本帝国皇军炮兵部队无人具备。因此,卑职非常怀疑在清国服务的德意志帝国陆军炮兵军官已经参与日清之间的战争。”
“德国军官!?”富冈三造的眼珠子瞪大了。
日本陆军曾经以法军为师,可法国陆军这个师傅在普法战争中遭到惨败,甚至在中法战争中的表现也非常的差劲,顺风草一般的日本人立即巴结上了胜利者,又以德军为师。
师傅嘛,总是厉害的,总是会留一手的。如今,德国师傅留下的那一手落到日本徒弟头上了。
怎么办?这仗怎么打下去?富冈三造总算明白了一点,为何清军一反常态,不再消极防御摩天岭而是主动出击,兴许,他们得到了不止一个德国陆军军官的帮助!也就是说,日本军人面对的是由德国军官指挥的清军。
觉得头皮发麻的富冈三造一时无计。
“联队长阁下,卑职建议午夜过后派遣得力官兵潜过清军防线,去连山关调回第一大队,明日天亮时发起对堡西清军的两面夹击!”
“好,好,就这么办!”
富冈三造中佐立即采纳了炮兵大尉的建议,此时,正是他最需要别人建议的时节。既然左营都开出来了,在安置好龚弼的镇边军步队后营之后,杨格带着冯国璋堂而皇之地骑马来到草河堡西面三里处的高地后,此时,高地西坡上燃起了堆堆篝火,除了警戒官兵之外,几百人围着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篝火堆喝水、啃面饼子,顺带着取暖。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越来越冷,随时都会下雪。露营一晚,没有篝火肯定不行。
杨格和冯国璋刚刚在篝火边坐下,刘松节来了,还带来一只狍子。
“镇边军猎户营打的,依帅和聂军门让卑职给杨守备和左营弟兄们带过来,晚上凉,烤着吃了好过夜。”
刘松节这番话一出口,冯国璋、胡殿甲都体会到杨守备在两位大人心中的分量,没说的,论打仗啊,杨兄弟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
四人都是功字军营务处出身,彼此熟悉,倒也不拘小节。自有左营官兵拿了狍子去皮掏内脏、打理干净,又有官兵抱来收集的柴火,还搭了一个烤肉的木架子,野外烧烤的阵势摆得十足,可惜没有酒。
就着火搓着有些僵冷的手,胡殿甲忍不住内心的疑惑扯开话题:“哎......德高,你那炮咋打的?是你打的吧?”
咋打的?刘松节看了看胡殿甲,又看了看微笑不语的杨格,心道:老子还不知道咋打的呢!老子就是照本宣科而已!
胡殿甲会意,转向杨格拱手道:“杨守备,致之老弟,你给说说吧?你不揭开这锅底子,我老胡今晚肯定睡不着觉了。”
杨格揭下暖帽,搔了搔已经生出短发却又开始发痒的头皮,笑道:“我一个人也说不清楚,德高兄,我问你答,你答之后我讲解,行不行?”
“嗯。”
杨格问:“克虏伯57炮最大射程多少?”
刘松节答:“5里多。”
“炮阵地距离堡西门多远?”
“5里多。”
“弹道学,你们读过没有?”
胡殿甲插话了:“读过,以前那个德国教习说过这个弹道就像男人撩开裤头撒尿一样。”
“呵呵。”杨格笑了,胡殿甲的比喻很好,是很粗浅的弹道学原理。在他的认知中,现代弹道学已经发展到一个大类数十个小类的综合性学科,就目前的武器装备而言,枪炮弹道学至少可以分为膛内、膛口、中间(飞行)、末端四个门类加以研究。这一次利用最大仰角只有22°的57炮间接射击建功,基础是简单的测绘和标定方位参照物,根本却是对57炮的弹道性能的了解,特别是对中间弹道和末端弹道的利用。真要给眼前的这些家伙们讲解这些,没个三天两夜讲不明白!
“简单说吧,就是撒尿。谁尿急了?撒一泡尿看看。”
冯、刘、胡三人面面相觑,撒尿这事儿谁能说的准呢?胡殿甲扭头朝弟兄们吼了一嗓子:“谁尿急了?撒一泡来看看,老子有赏!”
立时有两个弟兄跑来,笑嘻嘻地撩开裤头,略一憋气就喷出水柱。
“看,水柱末端与地面的夹角是否接近于直角?”
刘松节学过测绘,一眼就看出确实如此,连连点头。胡殿甲也懂了,笑嘻嘻地从褡裢里掏出几个铜元抛给那两弟兄。
“通常火炮的最大射程取决于膛压、膛线、射击仰角赋予的弹道性能和炮弹制造时的圆弧公差。57炮以22°仰角发射时最大射程2700多公尺,也就是5里半。炮弹飞行到接近最大射程时,弹道形态就如刚才的尿水一般了。另外,从炮弹飞行时产生的啸叫声中也能分辨出炮弹处于弹道的哪个阶段。出膛时的炮弹是“呼呼”声,到达弹道顶端开始下落的炮弹时“咻咻”声,已经处于弹道终点的炮弹是自由落体发出的“嚯嚯”声。注意,炮弹接近垂直落下,自然能避开堡墙落在堡门附近了。“
众人恍然,一脸的佩服之色。
刘松节一直点着头回味了一会儿杨格的话,才道:“致之老弟是预先确定了参照物,就是草河堡西北角的那个望楼,还特意嘱咐向望楼中线偏北1个刻度(密位),这么一来,炮弹就砸在倭鬼子头上了。”,
“啪!“的一声脆响,胡殿甲一拍大腿道:“我说杨兄弟为何要咱们左营背靠高地列阵呢?咱们的阵线距离堡门3里,两军交战前列阵距离一般是两里多,咱们的阵线一摆出来,就决定鬼子开出西堡门后,只能在炮弹落点下列阵了。高哇,致之老弟,你可是算计到鬼子骨头里去了!鬼子哪有不着道的?!嗨呀,说句大实话,你派我带左营出来的时候,老胡我心里着实不情愿啊!咱只有四百弟兄,就算有炮火支持,可老胡没看到咱们的炮队啊?心里打着鼓呢,这次,咱老胡恐怕要死在这里喽!不甘心呐,老胡我可,可......”
杨格笑道:“骂了我祖宗十八代?”
“唔......”胡殿甲语塞,愣了半晌,才面露愧色点头道:“也差不离。”
饶是冯国璋心里一直不太释然,饶是刘松节有些自持身份,此时也哄然大笑。
一名弟兄匆匆赶来,看服色顶戴,乃是哨官身份。他走到胡殿甲身后,低声道:”大人,出来三个鬼子。“
刘松节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胡殿甲瞟了一眼杨格,见杨格微微点头,乃道:“不要惊动他们,放他们过去,兄弟们照常烤火谈笑!”
哨官离去后,胡殿甲看着他的背影,面色转暗,摇头道:“这位是那位叶军门的本家侄子。”
那位叶军门,自然是被撤职拿办的前任直隶提督叶志超了。说来,在座的人都曾是叶志超的部下,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官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要说心里没有一些感慨肯定是假话。
“听说,你斩了一名弟兄。”杨格觉出气氛有些低沉,急忙转了话题。
胡殿甲面色恨恨地道:“那狗日的临战怯阵,斩了就斩了吧,咱们兄弟谈兵论道,不提也罢!”
“胡大人。”杨格用了很正式的称呼,见胡殿甲作色了,乃摆摆手继续道:“我看,那弟兄已经被砍了脑袋,可他背后还有一家老小靠他的军饷糊口活命,你以临战怯阵罪名砍了他,没错,该!但是,没有必要将此事上报营务处,就以阵亡例处理吧?”
胡殿甲低头沉思,周围篝火边,听到此话的弟兄一个个扭转头来。
逃兵,杀了就杀了,哪里还有军饷可拿?阵亡,那是要抚恤的,按淮军例是50两银子,那兄弟身后的一家人也勉强可以过活了。
“致之老弟提醒得是,就按你说的办!”
周围官兵齐声叫道:“谢胡大人!谢杨大人!”
自古以来,当兵的就没啥读书人,脑子里除了奴性还是忠君那一套,换了朝代也是换汤不换药而已。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官的畏战,穷当兵的凭啥去拼命?此时军法算个屁啊!大帅们要杀就杀当官的,法不责众呢!杀光了兵,谁去打仗?!当官的敢战,军法严峻又体恤弟兄,那弟兄们就敢跟着去拼命!
此时,胡殿甲才醒悟过来,杨格哪里是向自己讨个面子呐?这不明摆着是帮自己这个新任营官收众兄弟的心嘛!哎哟哟,搞错了,误会了,这......看来,杨兄弟不仅打仗了得,领军本事也非常人可及啊!确有大将之风!国战当头,假以时日,一个六品守备算个鸟毛灰啊?杨兄弟有统帅之能,自然当得了镇台、军门甚至督帅!听杨兄弟的,准没错!
“来咧,来咧,狍子来咧!”
架火烤狍子,肉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