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引蛇出洞
从天气时节、地形地理说起,到就便利用材料构筑工事,以扼山脊豁口要点保障正面火力密度,再说到通过日军炮兵的后退判断出敌人的企图......刘松节的这一番话中,包含了一些新到伙伴们未曾涉及过的新鲜东西。
刘松节讲的起劲,大家伙儿听的认真,杨格罕有的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也在脑子里整理从赛马集到岫岩,自己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新军事体系。
军事技术是发展的,军队的战法、训法也不能因循守旧,军队和整个国家的军事体系也应该随着军事技术的进步和战法的改变加以改变,否则,掌握先进武器却无法有效利用,一样的挨打!
满清中国的陆军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开始利用洋枪洋炮,到了1890年代,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武器技术发展日新月异,军队的战术水平却还在原地踏步,因为营制、官长吃空饷等等种种原因,甚至还在为组织像样的排枪射击而头疼,如何能战胜敌人?
战败的将领官弁们老说士卒们没有斗志,是混营饭的丘八、瘪三。实际上,士卒们大多来自贫穷的农村,他们秉性淳朴,服从意识可谓根深蒂固,大多数的人甚至憨厚的认为:当兵吃粮,杠枪打仗,老爷要我去死,乃是天经地义。如今的战争形式,对士卒几乎没有技术要求,没有文化限制,开枪,听号令,两件事儿学会了就是合格的士兵。枪打准,敢白刃,这就是优秀士兵,武毅军中则会在其左臂上缠一条红带子以示褒奖。
没有斗志的其实是那些老淮军,也就是父辈在淮军中打混出了一点名堂,子孙们读书不成、务农不愿,乃选择投军混饭吃,把当兵看做一种可以世代因袭的职业。也就是这些人最喜欢打滑头仗,出工不出力,一遇危险就往后退缩;然而,这些人往往可以进武备学堂,可以优先得到提拔,窃取了军队基层甚至中层的指挥职务。虽然他们中间不乏如刘松节这样的人物,然而先进的个别不能代表落后的整体。
还是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以战争论战争,中日两军装备、战法训练差不多、普通士兵的战斗意志也很近似。差距在于高层将领大多老矣,很少知悉军事技术进步而战法改变者,指挥思想陈旧,战法套路化;而中层官弁不学无术者居多,在技术、战术还没有发展到让营、连军官躲在后面指挥的目前,一遇战事,中层官弁与士卒的处境几乎一样,故而,中日两军以往的战例中,日军迂回清军侧翼,清军即官弁首先逃窜,从而全线崩溃。
置身老旧的军队中看清楚了这些问题,杨格把整军的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加强基本操法训练,强化军纪和战斗技能;二是培养军官,提拔一批、淘汰一批、刻意结交栽培指点一批,麾下的军官尽如刘松节、杨骐源、宋占标......懂得一定基层指挥技术,抱持着或马革裹尸、或衣锦还乡的念头,由此,武毅军的骨头在一次次从小到大的胜利鼓舞下,硬实了!
“统领大人,统领大人!”
“噢!”杨格从自己的思想中回神,见刘松节已经讲完了,乃接过那根充作指挥棒的树枝,走到中央位置,扫视与会的营哨军官们,特别注意那一批从毅军、希字军和辽阳团练出身的军官,只见他们一个个似乎打了鸡血似的,眼神中总算有了几分战意。,
看来,让刘松节现身说法,告诉新来者打胜仗并不难,只要营哨官弁们能根据作战任务和部队装备、训练、补给的实际情况用点心思而已。
“目前,我军没有选择,只能与黄花甸之敌会战!据斥候队侦察和俘虏审讯收集的情报,可以确定黄花甸有日军整个第九旅团,两个步兵联队,一个炮兵大队和一个骑兵中队,为典型的混成旅团,具有步炮骑协同作战的条件。而且,经过十余天的充分准备,日军已经将黄花甸经营成为一座堡垒,以我军战力很难将其攻破。在我们面前是黄花甸坚固设防之敌,在我们的西侧翼,是倭寇第二军在动员第二师团,随时可能翻越分水岭,进击岫岩。在此条件,我军的战机只有一个即旅顺之日军向岫岩进击,黄花甸之日军势必出动配合,以前后夹击之态势攻击我军。针对日军最有可能的行动,我军将以一部迟滞旅顺日军于分水岭山中,以大部趁黄花甸之敌离开既设阵地后,发起野战歼灭之。破敌一路,则全局皆活!“
台上、台下的将领、官弁们一阵交头接耳,老将冯义和起身发问:“野战歼敌,可有胜算?”
“有!”杨格的回答可谓中气十足,给人信心百倍的印象,顿时,与会众人都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他脸上,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几朵花来一般。
“黄花甸日军欲进攻岫岩城,最省力、最便捷的路径是沿勺子河而下,在关门山渡过勺子河,然后继续南下,在徐家堡渡过牤牛河,再越羊河攻击岫岩城。三条河,相对高差在二十丈左右的丘陵间的河谷地带,便于我军隐蔽机动、预设阵地、遏制要点,以层层阻击疲惫敌军,以迂回包抄截其退路,以要点防御拖住其大队,以精悍营队出击,打乱其行军、作战序列,为全军出击歼敌创造机会。我认为......”指挥棒在地图的岫岩城羊河北岸的丁家沟一带画了一个圆圈后,杨格敲打的地图“啪啪”作响道:“这里,尤其适合歼敌!诸位,考虑战役计划时,咱们要多想一想对手,各位试想,日军在遭到层层阻击后艰难抵达丁家沟以南,羊河以北地区,可以看到岫岩城垣的地方,心情如何?迫不及待吧!?此时,若他们得知后路被截断,又会作何想?攻城之心更为迫切,只有攻取岫岩城,日军大队人马才有补给,才有热食,才有宿处,才有城垣的凭借得到安全之感。歼敌,利用的就是日军在此时此境的急切之心。”
略微停顿了一下,调匀有些急促的呼吸后,杨格拿起一份文书匆匆浏览过后,提声道:“作战预令已经拟定,分为甲、乙两案,甲案为诱敌出动,歼敌于羊河之北;乙案为敌军龟缩于黄花甸,我军分水岭阻击失利,被迫强攻黄花甸。各营、独立哨在总文书处领取预令,就在此阅读,阅读后以作战预令规定之序列,以翼、作战路为单位展开讨论,拿出各营、独立哨在预令规定范围内的作战方案来。今晚,大家都别睡觉了,这件事办完以后,我请诸位喝酒!”
“好哇,杨大人可是得了千两赏银咧!”宋占标抢先一步,快步走向陈固的同时怪叫道:“还有还有,老协台家的千金就快成为杨大人的美眷啦!这顿酒,他杨致之怎么也跑不掉咱们的!”,
堂上哄然打乱,道喜的,惊问的,领取预令的,走动的走动,咋呼的咋呼,好不热闹。
回到座位的杨格满脸带笑,频频向道贺者抱拳作礼应答,旁边的冯义和也是一脸的喜气,寿山不失时机地亮出“小弟的拜把子兄弟的大哥”身份,以杨格无亲无戚的缘由,挺身而出当了一回“家长”,代表了杨格和“亲家翁”交头接耳,商议婚事。
此时,与会众人哪里还有半分的担忧呐?
众人领取预令完毕,各自散开讨论,杨格、冯义和、寿山、夏青云则入内院围了一张铺着地图的圆桌子喝茶叙话。
夏青云迟疑再三,咕哝一声吞下茶水后,问:“致之老弟,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
“那,要看老天爷的了。”杨格手指上天,说:“前日开始,天色放晴,各河冰层都有变薄的倾向,如果继续保持晴天几日,待我军完成战前动员和机动,待倭寇第二军在分水岭有所行动时,黄花甸日军定然出动,却要克服一个难题。三条河啊,他们的70火炮不能趟冰而过,只能破冰摆渡,为我军提供袭扰战机。只要揪住日军这个重点,层层阻击日军就不会遭遇炮火打击,伤亡代价小,阻击战果大,新到各营官兵们可以借此建立必胜之信心。”
“转身看旅顺之日军。”杨格早就胸有成竹,并不给夏青云发问的机会,主动说道:“倭寇第二军拥有大本营下拨的重炮联队,这也是黄花甸之敌等待第二军的原因之一。重炮翻越分水岭,其难度比之70炮摆渡过河更大上无数倍,日军对此心知肚明。其实,盖平失守,是日军给我军的心理压力,要我军觉着随时可能被旅顺之拥有重炮之日军攻击侧背,而被迫强攻设防日趋完备的黄花甸。我认为,这才是日军的真意!从黄花甸之敌心理来看,在我军发起攻击之前,他们是不会动的,他不动,咱们要主动引他出来!摆出强攻黄花甸的架势打一打,然后不支撤退,只要撤退时机恰当,日军肯定来个顺水推舟,以追击之势向岫岩进军,配合第二军所部强攻岫岩。”
杨格在日军想法的问题上绕来绕去,夏青云听懂了一半,还在思考消化另一半,老将冯义和却是彻底糊涂了,作出一副“你们看着办,老家伙我不管喽”的样子,悠然地品着茶水,继续和寿山探讨儿女婚姻大事。暖烘烘的阳光下,白色的雪野变得分外刺目。
在王家堡大房身一带测绘的武毅军炮营测绘队官兵们只能眯缝了眼睛操作经纬仪,过不了多久还得换人,否则眼睛就受不了透镜聚光的作用而流泪、生疼。
王传义这个名字,在大多数黑军、吉军、武毅军官兵们心里都有个印象从大屠杀的旅顺逃出来的幸存者。此时,因为黄花甸作战时计算炮击参数的功劳,在炮营扩大、整编中,按照新营制章程授予“上等军士”荣衔,每月从炮营的办公费中得到一两银子的加饷。虽然总计一两三钱银子的军饷比之他在水师当操雷手的二两五分军饷少了一大截,可王传义却相当满足。
操雷手王传义没有向日军舰船发射出一条鱼雷,更谈不上任何战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日军屠杀国人。
武毅军炮营上等军士王传义通过计算、操炮,打死打伤日军无数,配合步营控制了黄花甸村南口,为全军争取胜利作出一大份贡献。“上等军士”,看清楚,是上等!上等呐!这就是朝廷,就是统领杨大人对自己的认可和最大褒奖!举目无亲的王传义要那么银子干啥呢?白花花的银子晃不瞎王某人的眼睛!
管带杨骐源对王传义亲睐有加、刻意栽培,此番更让他带一小队测绘兵执行任务。因为杨统领说了,观测和计算能力,是未来炮兵指挥官必备的两大基本能力。
观测手从经纬仪中捕捉到情况,立即报告:“传义,有人!”这一带是敌我两军斥候活动频繁之地,随时都有斥候之间的战斗。
王传义举起手里的纸拍子挡住大部分阳光,眯眼看向观测手指示的远处,看到大约三里远的小路上行来一辆载着不知何物的牛拉大车,一个抱着膀子缩着脑袋慢慢前行的男人。看来人行进方向,应当是从黄花甸出来,去王家堡的。
黄花甸乃是日军盘踞之地,能从那里出来的人,恐怕......王传义抓起马枪,向另一名兄弟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向左右朝小路而去。
嘎吱,嘎吱,大车在雪路上艰难行进,男人双手互拢在袖筒子里,头上戴着狗皮帽子,无可奈何又执拗地踏着松软的积雪前行,偶尔动一动拢着的胳膊,牵牛绳就系在胳膊上,胳膊一动,老实的大黄牛就得到指令,更卖力地埋头拉车。
“站住!”一声厉喝,荒山野岭间,两条突然从路旁树后闪出的身影以及两条上着刺刀的枪,令赶牛车的男人措不及防,惊吓之中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骇然地看着眼前两位也戴着狗皮帽子,却在棉袄外罩着号褂的大清国兵勇。
王传义跨前一步用刺刀逼住男子,另一兄弟用刺刀挑开覆盖在大车上的干草,露出车上装载的零碎货物,所谓零碎,乃是因为其中有农具、有一小袋粮食、有木箱子和里面的一些衣物、还有一卷被子......搬家呐?一个人搬家呐?
“说,干啥的!?是不是替鬼子刺探军情的?!”
王传义的嗓门曾在甘泉堡修炼过,又洪亮又有威势,加上手中的马枪和寒光闪闪的刺刀,吓得那人往后缩了缩,突然趴下磕头道:“饶了我,饶了我吧!小的上有双亲,下有儿女,一大家子七口人都在日本人手里,是他们,他们逼着我来的,真的,我不来,日本人就要杀我全家!”,
还没问,他自己个儿就坦白了。
王传义倒是对此人生出一丝同情之心,那种国破家亡苟且偷生的日子,他也尝过滋味,不过,同情归同情,该问的还需问:“你叫啥名字?倭鬼子叫你干啥?”
“小的王大栓,黄花甸人,日本人......”
“倭鬼子!”
“对,对,倭鬼子,倭鬼子!”王大栓急忙改口道:“倭鬼子叫我去王家堡,看一看有多少兵勇?都在干啥?回去跟他们一说,他们就放了我全家老小,还把汉军旗的那庄子给我。”
王大栓年约四十岁,打扮跟猫冬的庄稼人一般无异,面相老实憨厚,目光中满是惊惧和担心。王传义察言观色,心中对其说法信了几分,又联想起营管带杨骐源在分派测绘任务时说的一句“从王家堡直插关门山,来个真正的关门打狗!”顿时有了主意,手中的枪又向前一送,抵在王大栓的咽喉处,狠声爆气地喝道:“起来,跟我走!见到管带大人,若有半句虚言,老子叫你脑袋搬家。”
王大栓牵了牛,拉了牛车上路。
王传义也收了枪,走了一会儿,说:“我说王大栓,你还真信倭鬼子能给你庄子?”
王大栓觉出当兵的善意,又听出当兵的是山东家乡口音,犹豫了一阵,回答道:“我......我也不信,可倭鬼子带来的几个朝鲜人说,他们是来替咱汉人复国的,只要复国了,各地的旗庄、旗产都归汉人,谁有功就给谁。大,大兄弟,我是不信的,可家里人都捏在倭鬼子心里,这,这不得不来啊!”
这个王大栓,其实是有些相信了小鬼子的鬼话的。王传义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揭破,不动声色的说:“一个多月前,倭鬼子占了旅顺口,旅顺口,你知道吧?”
“知道,哪能不知道呢?”
“哼!”想起死去的亲人、朋友和邻居大叔,想到全城的大屠杀和那一车车的尸体,王传义的情绪波动起来,猛然地暴喝道:“你他娘的知道个逑!倭鬼子不是来帮汉人复国的吗?不是要把旗庄那些分给汉人吗?滚他娘的蛋,倭鬼子进了旅顺口,不问青红皂白,全城两万多人呐,三天三夜之间就统统给杀了!王大栓,你他娘的还傍着倭鬼子发大财的春秋大梦?到时候,有你狗日的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
被年轻的兵勇一通喝骂后,王大栓惊讶中面露愧色,问:“大兄弟,你说旅顺口全城的人都被倭鬼子杀了?”
“嗯!”
“你咋知道呢?”王大栓并不傻,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四十来年,有些阅历。
王传义面带鄙夷之色白了王大栓一眼,道:“老子逃出来的。”
旅顺口是辽东半岛的中心,乘船越海可到山东、直隶,实际上闯关东的人们大多是山东人,都是坐船到旅顺,然后顺着千山山脉两侧向北迁徙。朝廷在旅顺修建军港、驻扎舰队,辽东半岛各地的百姓多了谋生的活路,也看到一些以往不曾看到的西洋景儿。
王大栓也去过旅顺口,还有亲戚、朋友在旅顺,此番见当兵的说的很真,顿时变色道:“那......那,大兄弟,你认得在大船坞扛活的、的、的......”
“王二栓吧?”王传义其实早就有些怀疑,此时见王大栓这么问,更确定了旅顺军港大船坞的王二栓跟这个黄花甸来的王大栓有关系,多半是亲兄弟。,
“对,对,他,他咋啦?还有小栓,他呢?”
“小栓在舰上,我还真不知道,估计在威海卫吧?二栓一家四口都给倭鬼子杀死了,尸体还是我拉着去水师营烧的......”
“天爷爷,天爷爷啊,开眼呐,您开眼呐!”发疯一般地向天狂吼后,王大栓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上,一把抓下头上的狗皮帽子,因为用力过猛,连带着辫子都被扯到前面来,呼天抢地,就是此时王大栓的写照。王传义退后一步,摆手示意跟随的弟兄停住牛车,任由王大栓跪在雪地里哭泣呼号。
半晌,王大栓哭累了,骂够了,仰躺在地上呆呆的看天。
“起来吧。咱有缘,我也姓王,老家山东登州的,跟你们的王家真是家乡人。”
王大栓一骨碌翻身跪在地上,抱住王传义的大腿,连声求告:“兄弟,大兄弟,给我一颗枪子儿吧,我,我哪有脸见人呐?呜呜......”
“说,鬼子在黄花甸干啥?”见王大栓还在哭,王传义火了,猛然挣开,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骂道:“王大栓,你他娘还是山东汉子吗?你兄弟一家被小鬼子杀了,你一家子落在小鬼子手里,你不想着报仇救人,只想老子给你一颗枪子儿!滚,老子不想脏了手!有卵子的,给老子憋住!给老子好好说,黄花甸在鬼子在干啥!?”
涕泪满面的王大栓浑然不觉疼痛,发了一会呆,猛地向王传义磕头道:“大兄弟,大兄弟,我说,我说......”
傍晚时分,左翼帮统刘松节从王家堡赶到岫岩城,向杨格、冯义和呈上修改后的左翼作战计划。
1895年1月22日,在依克唐阿等人率部攻击海城失利后的第五天,武毅军左翼三个步营悄然开出王家堡,向西青苔峪堡方向行进二十余里后突然折向东面;同时,在大房身的马队也出现在勺子河西岸;驻扎在徐家堡子的右翼各营也在加强了炮营之后缓缓向北开进。
一场大会战,即将在勺子河、牤牛河之间的河谷、丘陵地带展开。第五师团司令部参谋仙波太郎中佐带着整理好的情报站在司令部门外,抬手正了正军帽,大声报告。奥保巩中将趴在地图桌上没有回应,参谋长上田有泽大佐转头,露出微笑招手示意参谋上前。
奥保巩感觉参谋靠近地图桌了,用手里的红色铅笔轻轻敲打着桌面,说:“仙波君,你对收集情报的判断如何?”
仙波太郎来此就是要报告近期的情报收集工作,见中将询问,立正回答:“师团长阁下,这是卑职的分析报告,卑职认为,清国武毅军杨格所部有向析木城发起进攻,打通与海城北之清军主力直接联系的企图。”
“唔......”奥保巩皱眉看了看地图,转身,接过仙波太郎手中的报告翻阅了一遍,递给参谋长,说:“恐怕,仙波君没有得到骑兵中队的最新回报,岫岩城之清军已经出动,正向关门山一线集结。”
“报告师团长阁下,清军是佯动,绝对是佯动。岫岩之战局应该在辽东全局之内作出......”仙波太郎的话没有继续说完,因为师团长举手示意,若有所思的走向窗口,背对参谋。
辽东全局。曾任12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的仙波太郎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奥保巩,对啊,欲要分析清军杨格所部的企图,就应该以整个战局的发展趋向作为基础。清军发起对海城的反攻失败,却只是退回进攻出发地,第二次对海城的全面进攻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第三师团打的很顽强,桂太郎中将对部队的统辖能力出众,以劣势的兵力和有限的弹药固守海城不失。可是,若是杨格真的率部西去加入海城攻击战呢?
“仙波君,请继续。”
“是!”仙波太郎再度立正,向师团长的后背略微躬身以示尊敬,说:“岫岩曾是第三师团的补给基地,存储了大量物资,据军司令部和兵站的文件显示,物资总量为四百余吨。清军通过岫岩王家堡青苔峪堡三岔口甜水站辽阳这条小路转运物资,能力有限。如今第二军第一师团长山地元治中将阁下已经命令西宽旅团向岫岩进军,我军合计兵力一万五千余官兵南北夹击岫岩之势已成。在此境况下,武毅军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西去与主力会合,顺道以其近万兵力拿下析木城,为大批兵力和物资转运打开通路。故而,卑职以为清军此番前出至关门山一线,目的是掩藏其主力和物资向西转进的真实意图。”
“最理智的选择。”奥保巩嘴里念叨着,突然转身走向地图,目光在王家堡、岫岩城和黄花甸之间来回打转,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当初,杨格的最理智选择不应该是冒险打黄花甸之我军一个联队,而应该是关门山至岫岩一路择地设伏,则我军处于无依托之境地,结局难以预料。杨格,这个杨格行事,每每出人意表,这一次......他真要放弃岫岩西去?”
上田有泽大佐和仙波太郎中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否应该为中将解答问题,或者说是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3日,杨格拿下岫岩,并未回师进攻析木城,反而是海城方面调来大批援军,以巩固岫岩一线,截断我第一、第二军联系。”奥保巩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面有得色道:“杨格是真正的想与我军会战!如果不是,他早就应该西取析木城,何用等到乃木旅团拿下盖平、大石桥之后再行动?如今,乃木旅团可以从大石桥直接绕道海城以东增援析木城,对!对!杨格是想在第二军翻越分水岭之前击破我军,如此,他可回头对付第二军之西宽旅团,也可乘胜向东收复凤凰城和九连城。嗯......分析此人,必须要有更大的格局来衡量。”,
上田有泽微微摇头,在奥保巩有些不满的目光停留在脸上时,故作轻松的微笑道:“阁下的分析确乎出之于对杨格的极高评价,不过......”略停顿了一下,上田有泽找到地图上的海城位置,指点道:“清国的当权者们不会如我们一般去设想,也不会站在杨格的大格局立场上看待整个战局。海城,为营口和辽西、奉天之屏障,辽阳、奉天都是满清的故都,有满清皇族的祖坟,还是广阔关外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为满清当权者们所必保。欲保辽阳、奉天,在当前战局下,必争海城,这也是依克唐阿在进攻海城失败后继续组织新的攻势之原因所在。如此,无论是清廷还是依克唐阿,都不愿意放着战力最强的武毅军不用,而去考虑让武毅军在分水岭以东自由作战。”
仙波太郎立即接话道:“对,单就战略格局而言,师团长阁下可以高估杨格,但不能高估了清国的统治者们。”
奥保巩凝视地图,脑子里把几乎所有与杨格相关的讯息都过了一遍。参谋长和参谋说的有道理,清国的当权者们是无能的,日本近在咫尺,准备战争三年之久,间谍遍布清国的长江以北地区,在辽东更是派遣三百多间谍收集情报、测绘要点,对此,清国竟然一无所知。更搞笑的是,当川上操六陆军次长访问清国时,直隶总督李鸿章还将次长引往淮军军营和天津机器局,从而让帝国陆军窥破了清国陆军的虚实。
杨格,一个在战前的无名小卒,在赛马集横空出世,有他参与指挥的战斗全部胜绩!对大日本帝国陆军来说,似乎是一场噩梦!从细河一战后,第一军把杨格作为主要敌手,再三提醒各部重视对手,结果呢?军司令官亲自率领11联队在黄花甸都吃了大亏,还丢了岫岩城!
这一次,那个杨格真的会因为清国朝廷的命令率部加入没有前途的海城攻击作战,而放弃在分水岭以东的战略价值?须知,武毅军在岫岩,日第一军、第二军就无法直接联系,协调行动必须通过大本营电讯中转,颇费时日;武毅军在岫岩,第三师团就始终遭到严重的威胁,依靠第二军打通大石桥的那一点补充,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让第三师团焕发出全部战力;武毅军在岫岩,势必牵制第九旅团和西宽旅团,在目前清日两军的战场态势来看,以不足一万人牵制两个精锐旅团一万五千多人,使其无法到达海城与第三师团会合,攻击营口、辽阳,也让第二军感觉到东北方向的威胁,无法执行登陆山东的计划,这,对清军来说太划算了!
从战略而言,武毅军没有离开岫岩的理由!
当然,上田和仙波是从战略的另一个角度提出他们的看法,那个角度应该怎么来准确描述呢?嗯,就是清国朝廷没有战略!
“不管怎么说,打王家堡一探虚实!”
见师团长似乎下了决心,上田有泽在地图上找到王家堡,点头道:“王家堡在青苔峪堡和岫岩城之间,位于分水岭下,清军以三个营近两千兵力驻守此处,足见其地位之重要。王家堡之于岫岩,如同析木城之于海城。打王家堡,看敌军之反应,当能判断出杨格的真实意图。”
奥保巩见参谋长与自己暂时取得了一致,面上露出微笑,手指勺子河南岸的关门山一线,说:“此部清军随时可能北进黄花甸,故而,我军分兵不可太多”,
指挥部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奥保巩中断了说话,转头看去,是参谋副官一户兵卫中佐。中佐并未在门口致礼,径直入内后立正报告:“师团长阁下,巡逻队抓到一名清国人,清国人自称是黄花甸人,受皇军指派去王家堡侦察回来。故而,卑职前来找仙波君查证此事。“
奥保巩向仙波太郎示意,后者并退鞠躬后快步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一个中年清国男子和一名穿着日军制服却没有军衔的朝鲜翻译进入司令部,颇兴奋的说:“武毅军在王家堡的部队已经西去,该处只余不足三百人!“
兴奋个啥呢?无非是清国人带来的消息证明了你的推断呗!
奥保巩心里有些不高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还要遵照山县有朋大将的“征清抚民方略”,在效力于皇军的清国人面前作出友善的姿态。毕竟,此处不同于旅顺,旅顺乃是军港重地,日军要利用旅顺军港,就必须铲除一切清国的痕迹,免得舰队调动、物资补给、陆军登船等等重要军情被清军安排的“卧底”得悉。在此处,在广大的关外农村,日军却需要清国人的帮助,引路、宿营、苦力、甚至于解决士兵们的一些生理需要
和颜悦色的,奥保巩向清国中年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好像见过?听说,你是大汉复国的勇士,刚刚从王家堡侦察回来?”
面相憨厚,戴着狗皮帽子的清国中年男子似乎看懂了中将的肩章和站位表达出来的尊贵身份,忙不迭的点头哈腰说了一通。
“仙波君,你率21联队第一大队出击王家堡,夺取王家堡之后坚守之。立即行动。”
“哈伊!”仙波太郎欣然领命而去。
“看住他,给他和他的家人一间屋子和一些食物。如果情报属实,他就是我们的大汉复国勇士,可作标榜;否则,统统杀掉!带下去。”
中年男子听不懂中将说的日语,又一阵点头哈腰后顺从地跟着一户兵卫走了。只不过,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瞟向中将的眼角余光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