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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山雨欲来阴竟日

这几日的长安街头可真是不消停,前段时日南川县主被忠勤伯当街挟持的消息成了长安人民洗衣刷碗茶余饭后必聊的话题。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初在韶光楼救下楚七娘把忠勤伯关入大牢的侠义人士正是南川县主。

她到底是谁呢?那又说来话长了。不过,作为近期核心人物的容枝意过得倒是平静极了。

她在赵谰宫里住了十多日,与赵谰因为每日同吃同睡,感情飞速升温,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日子过得说得上是清心寡欲,晨起随轻云练武、射箭,陪赵谰用了早膳后上午就去皇后宫里,陪她说说话办些事用个午膳,或是宋太妃那儿溜狸奴,下午再去马场跑上几圈,和赤影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那件事在整个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圣上知道后大怒,特派京兆府与刑部共查此案,更是借此机会一连端了好几个类似忠勤伯那般占着茅坑不拉屎有名无实的官员。

至于忠勤伯,在太子的连番逼审下终于交代了一个官员的名字,据说是他在押送尚未出城时便被人与他人掉了包,至于究竟是谁吩咐的,无人得知,因为当太子几人杀到官员家中时,那人已留下一封谢罪书上吊自杀,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老忠勤伯对他有恩,为了报恩才趁机调换了他,证据到这就全断了。

至于是何人告诉她容枝意行踪的,更无人得知了,因为忠勤伯在这个紧要关头,死了。说是伤口溃烂失血过多没有及时医治而死,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了赵珩一剑砍断的胳膊上,没及时止血包扎还淋了一场雨,后来拖去刑部大牢时又被赵谚连番严刑拷打,没撑过两日便丢下这一堆的烂摊子去了。还有剩下的黑衣人,要么就是咬舌自尽吞药自尽,要么就是打死了都说编外人员上头说什么便做什么,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线索。

但在最后,赵谚牵着马陪容枝意在马场遛弯,还是偷偷与她说:“那位死了的官员,生前便患了病,病情蹊跷,太医和仵作都验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你并无仇家,只与武安侯府有些过节,我和昀升猜测,会不会与他有关,此事的确像他的行事风格。

“还有那位楚七娘,我已查明,她全家是在三年前获罪抄家的,原因是,她父亲参与了当年燕谯刺杀姨父一案。”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所以,她这是救了杀父仇人的女儿?

她不敢再去细想。

当然了,长安是权贵中心,再劲爆的话题也会被另一个话题取代,就比如,今日传的是,谢少尹遣了媒人向大理寺卿宋府提亲,求娶的是刚退了婚事的长安第一才女宋家大娘子。

几人坐在寸光阴的雅间里做着明日书会的准备工作。唐可儿腿脚刚刚痊愈,今日是第一回出门,眼下还在跟容枝意讨论给宋嘉夕添妆的事儿。其实本来二人也不用如此着急的,可今日她们坐马车来的路上,听了一路的小娘子哭泣声,类似于——

“妙娘啊!谢少尹要成婚了!我追了他这么多年他都没搭理过我!他今日竟亲自登门去提亲了…我真不活了,不活了!”

“我今朝偶遇他,上前打招呼,他还点头朝我笑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笑,笑得这么好看,让我欲生欲死,竟然是去提亲的!哇…比我去岁家中房塌了还难受啊…”

“快下来啊十一娘!这是三楼,跳下来会没命的,大好年华别想不开了,这世上男人多得是,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这宋娘子刚退了婚就定亲,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怕是早就在勾搭谢少尹了,狐媚子!狐媚子!”

听完这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后,于是二人一致决定,这妆得多添,必须添,越多越好!就是要让这些嫉妒的痛恨的,看看什么叫做十里红妆。还要给那谢少尹施施压,嘉夕可不是这么好娶的。

今日宋嘉夕和楚七娘没来,容枝意和唐可儿办完事也早早回府了,用了膳便让照水拿了库房单子好仔细琢磨琢磨送点什么做添妆,她对姐妹自来也大方,挑了两间她在采邑之地生意还不错的铺子以及一些名贵的摆件。

做完这些,她便有些困了,刚吩咐照水备水沐浴,轻云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什么朝容枝意挥:“世子,世子来信了!”

容枝意几乎是瞬间清醒了,他都去了半个月了,这还是第一回来信。

“放着吧。”她面上装作不惊不喜的样子,淡淡道了句。随后又让他们快些去备水。直到二人走了出去,容枝意才迫不及待地笑眯眯打开了信纸。信上只写了四个大字:一切安好

没了?就这?来来回回把这张纸左翻右翻看了好几遍,确实只有这四个字。

罢了,平安便好。

不过她是不是也该写个回信什么的?可是写啥呢,思来想去,提笔又落笔,一连写毁了好几张纸。又不想显得自己特别惦记他关心他,又想跟他多说些话。

直到照水催她沐浴,容枝意也没想好,只好放下笔,算了,想不好就不想了。都半月了才想起给她写信,干脆晾他一会儿。

当然了,心里这么想,这信还是一大早就写完了让人送了出去。信上只有一个:好。

就这样一纸信笺,带着她那一笔浓墨下羞于流露的想念,翻山越岭,过河渡江,看尽长安到益州万里路途的清风明月。

赵珩给她送来的两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但性子天差地别,叫娴如得严肃到让人见了都有些发怵,叫静姒上看下看都有些憨气,所以当两人站在一块儿出现在容姝面前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好笑氛围。

容枝意后来也问过,这娴如静姒是赵珩取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她俩平日里太傲气了,能把他好些个男护卫打得落花流水,取个名字让她们收着些,这着实是委屈她们了。轻云早在刚来的时候就与她二人打了好几架了,本还有些不服气的,打完之后却整日围着转,嘴里一口一个娴如姐静姒姐的,容枝意想着也好,和照水笑说总算来了两个人治治她了。

今日书会来的人确实不少,容姝在她身旁陪着招待,容枝意也顺带给她引荐引荐,她的婚期就定在明年夏日里,算来还有半年多的时日,正好借此机会带她多走动走动。容姝自然是巴不得的,毕竟前段时日里传的沸沸扬扬容家大房二房不和之事,容枝意带着她出门,也算是用实际行动力破谣言,哦,也不算是谣言。

赵景帆要帮她招待郎君,来得早些,虽说招待,但其实也没来几个人,只有一些熟人,像谢少尹啊徐元洲那样的,还有一些就是已婚娘子们的夫君了。容枝意最近见了赵景帆总有些怕,生怕他又问她考虑的如何了,所以赵景帆一来,她打了招呼后就开始不停地与别家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好在不一会儿,陈娘子就来了,容枝意朝她挤挤眼,她便去拉着赵景帆说天说地,赵景帆是想找她也脱不了身了。

还有个人今日把容枝意吓了一大跳,便是她三表哥。今日竟然是骑着马来的,还穿了一声鲜红的圆领锦袍。她半辈子没见过他这种装扮了,往日里不是墨蓝墨绿就是黑的。今日这身大红骑装,衬得他是风流倜傥,把从前那股子少年老成气丢的一干二净了。

赵景帆也有些诧异,思索后问了句:“今日宫中有何大喜之事?”

容枝意想起那日在湖边上张娘子说的话,“一身红衣,骑着骏马”没憋住笑出声:“确是大喜之事,三表哥——准备做新郎官了吧?”

赵谦没忍住,当下就拿着手里的书拍在容枝意脑门上:“少在这笑我!”容枝意忙捂住头笑,这换了身衣裳性子还变了呢?

不过也好,三表哥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啊。

张雨薇来了之后,看到赵谦这个样子也稍稍怔了怔,不过他们见面的日子不多,也许以为他从前也是这样的也不一定,容枝意很给面子的不再调侃他。众人的调侃对象也变成了昨日才定了亲的谢泽旭和宋嘉夕。

不一会儿,宋嘉夕领了个人来与她问好:“意儿,这是元溪姐姐,从前常领着我们在一块玩儿的。”

容枝意记得的,她本也想着今日要与她好好叙叙旧,元溪在他们当中年长一些,比容枝意大了五岁多,从前母亲们聚在一块儿说话,都是她领着一大帮孩子玩的。后来年纪到了许了人家,她就甚少见到了。

她那时可喜欢徐元溪了,她是真正长安世家出生的名门闺秀,举手投足之间书香气浑然天成,偏生又长了双柔媚的丹凤眼,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容枝意那时没少偷偷跟她学,她爱月白衣裙,容枝意也要阿娘给她做月白襦裙。她眼角有颗痣,容枝意也拿着笔沾了墨汁给自己点上一颗,当然了,拿墨汁点的,大小起码是颗媒婆痣,后来险些被赵谰笑话死。

再说,容枝意是被教养嬷嬷拿戒尺打大的,而徐元溪是进了宫里,要求最严格的嬷嬷都指不出她半点错处的。所以很长一段时日里来,她可都是容枝意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女儿。

当她得知元溪低嫁给一个大理评事,她也惊讶了一番,因为在容枝意心里,她就算是进宫做娘娘也是绰绰有余的。但她很快想通了,兴许是两情相悦呢?这可不是能用家世来衡量的。

两人都稍稍打量了对方一番,容枝意心想仙女真是仙女,一辈子都是仙女,这从头发丝美到脚底板的样貌可真是一点没变,更何况那双溢满盈盈秋水的双眸,看谁那都是暗波流动,叫人愿意把心窝子掏出来给她。只是她好像更瘦弱了一些。

徐元溪避开容枝意有些火热的目光,正要福身行礼,容枝意忙拉住她手:“元溪姐姐使不得,你我姐妹哪里需要行礼。”

她微愣,转而也握住容枝意的手,颇有些感慨:“多年未见,意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我也不曾与你去信,上回你生日宴来帖子,可我病了没去,难为你还记得我。”

“元溪姐姐当年还教我染指甲呢,怎会不记得?”容枝意摸了摸她不再细腻光滑的手,迟疑问道:“姐姐这些年过的可好?”

她碰到徐元溪手时就有些奇怪,嫁人了手会变粗吗?她大拇指和食指间还有层厚厚的茧,倒不是她记性好记得住她以前的手是何样,只不过在场的贵女们哪一个不是肤若凝脂的十个八个丫鬟伺候的,哪里有活要自己动手?就是照水的手也没这样粗糙。

徐元溪显然有些欲言又止,身旁的男人轻咳一声,她很快又换上个礼貌的微笑:“我也一切都好,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夫君。”

钱明远如今已从评事升为寺丞,人长得倒是板正,个子高高的,礼数做的极为周到,很会来事儿。一番寒暄后容枝意给宋嘉夕使了个眼色,宋嘉夕就借口还有事要与她商榷带她先失陪一下,赶忙让容姝和张雨薇先替他们迎客。

两人走到三楼他们自留的雅间,容枝意仔细着关好了门,回过头问宋嘉夕:“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宋嘉夕点点头:“你都回京三月了,这才第一回见到她,你可知是何原因?”

容枝意想也不想就开口问道:“钱寺丞有问题?”

“我们当时疑惑元溪为何要低嫁给一个评事,我也是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些缘由,这还都是徐府的秘事呢。”

徐元溪出生前一晚,她阿爷徐大郎做梦梦见狐狸入怀,出生后更是发现她生的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这可是克夫之相。幼时还好些,大了后妩媚之态是如何也遮不住了。迷信的徐大郎便觉得这女儿是狐狸精转世,翘首以盼得了这么个女儿,虽面上对她与别的儿女无异,但心里头还是厌恶她多一些,就比如这婚事,世家大族是根本没考虑,就怕这女儿出了什么事丢他的脸面,随意就给她找了个刚坐上评事的钱明远。

“我也听别家小娘子说起过,这两年每回邀元溪去赴宴,都以身子不适为由回绝了,也只有我邀她,她还能有钱寺丞领着出来走走。”

宋嘉夕出生大理寺卿府,那可是钱明远顶头上司的女儿,对他来说就跟公主似的,傻子也不敢拒绝的。

“后来我也问过阿爷,钱明远人如何,为何这么多年,还不过是个寺丞,阿爷只说此人面上老实,其实一股子聪明劲,却从不用在正途之上,做个寺丞也就到头了。”

真是悲哀啊,从出生到婚姻全部是自己做的主,却要她承受全部的后果。更难过的是,这世间的大多数女子,都是如此。连带着下楼时,容枝意看到钱明远与太子搭话的眼神都复杂了些,一时小脾气上头,迈步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表哥,可儿怎么还没到啊。”

赵谚虽觉得奇怪,表妹从来不是如此无礼之人,但还是先回了她的话:“已派人去接,应当快到了。”转头又看见容枝意朝他微微摇头,顿时了然。正好,他也觉得此人分明资质平庸,却极爱附庸风雅,装腔作势,与他说话句句离不开政史典故,着实累人。

容枝意礼貌笑道:“书会快开始了,钱寺丞不如先请就坐吧。”

钱明远面上险些挂不住,想骂也不能骂,正说到重点呢,下一句就想提提自个的差事了,他可在家练了许久。但谁叫人家是太子表妹呢,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再寻机会吧。

唐可儿竟是同二殿下一块儿到的,一进门就叽叽喳喳跟容枝意和宋嘉夕说方才她的马车与人相撞,多亏了二殿下及时出现替她解决麻烦,把赵诚都快夸上天了,在一旁笑着说小事一桩。赵谚也与他道了谢,又问唐可儿可有受伤,她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低头冷冷说无事,面上却难掩几分开心。

容枝意和宋嘉夕默默对视一眼,这是想通了?

不一会儿书会就开始了,总归有宋嘉夕在,容枝意也用不着操什么心,多半都在偷看徐元溪。虽面容除了瘦了些也没怎么变,可还是看得出,她没有从前自信了,与人对视时的眼神都有些躲闪,步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么会被说是克夫相呢。

她实在不认同徐元溪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流言而变得唯唯诺诺的人,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想起身边还坐着个闺秀圈万事通,便随口问了句。唐可儿听了也叹口气,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无子。”

徐元溪进钱家已近六载,单凭无子这两个字,已是犯了七出,随时都能被逐出家门。偏生无子又和克夫相狐狸精两个词凑在了一起,钱家人一定会觉得就是她断了钱明远的仕途和香火,对她更为苛刻。

容枝意还想再问,唐可儿却摇摇头说不知了,因她甚少出门,甚少与人交流,很多内宅事她再神通广大也无处得知。容枝意只好作罢,又想着不如再去问问徐元洲,又被唐可儿嗤笑了:“徐家虽未分家,但大房二房住东边三房四房住西边,没点事都不怎么来往,徐六二这种天天不着家每日不知睡在哪个狐朋狗友窝里的纨绔,哪里晓得出嫁姐姐的夫家事?”

但容枝意想着:“还是问问吧,万一知晓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问清楚了能做些什么,可是看到自己心目中的仙女被残酷的生活现实压垮,让她实在觉得好难过。

问就问吧,终于寻到机会去,正巧被她们逮到徐元洲在搭讪楚七娘,唐可儿夹枪带棒嘲讽他几句才步入正题。

容家与徐家是世交,他二人也算从小打到大,算得上熟络,连带着她讲话也少了拐弯抹角:“元洲兄,你可知元溪姐姐在夫家过得如何?我今日看她几次三番走神,处处得看钱寺丞眼色,这是为何?”

徐元洲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竟这样对大姐姐?”

“你不知晓?”容枝意皱起眉,还真被唐可儿说中了。

“我倒是听到过我大伯母与母亲的谈话,只知道大姐姐在夫家不受婆母待见,说她虽每回归宁都是报喜不报忧,可面上还是看得出过日子得不自在。后来难得见到就问上一两句,她只说都是小事不打紧让我不用操心,我便以为只是婆母不好,因为每回见到钱明远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实在没想到他也敢待大姐姐如此。”

“我至今都记得小时候,大伯每回都对我笑脸相迎,可看见大姐姐,总是多一些严厉,那时我以为只是教养方式不同,长大了才听懂大人们说的话,哎…真是苦了大姐姐了。”

唐可儿听完有些生气:“你为何不早说?她说没事就没事了吗?好歹是你姐姐,能不能多关心关心她!”

容枝意则没说话,元洲兄只不过是个隔了房的弟弟,徐元溪不说,他又怎好去逼问出嫁的姐姐。人活一世,顾好自己的生活已是不易。要不是这回见面,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元洲兄本就不是多细心的性格,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徐元洲讪讪没说话,唐可儿依旧气鼓鼓的,容枝意只好打打圆场:“罢了,她自己不说,元洲兄也没有法子的。”

“这个钱明远,我见过。”在一旁听了半日未开过口的楚七娘忽的说道。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事儿好像越来越复杂了:“莫非是…”

她定定神:“莺语楼,尤霜。”

还真是…

那么问题来了,谁去呢?三人默默看向徐元洲。

“当然是徐六二将功补过去,秦楼楚馆他最熟了。”

他想反驳:“我哪有…”结果楚七娘默默看了他一眼,“好吧,是有那么一两次。”

唐可儿火速啐他一口。

徐元洲去调查钱明远了,容枝意让唐可儿先回去,喊住了楚七娘说要与她聊聊,这事儿还是说开了好,不然整日见到都尴尬。

“你…早就知道了?”

楚七娘摇摇头:“是在后来去您生日宴上,知道您具体封号和身份后知道的,可始终不敢确信,直到忠勤伯提起…对不起,您是救命恩人,七娘本不该有所隐瞒。”

“那又为何隐瞒了呢?”容枝意追问道,但实际上,心里也有个答案。

楚七娘慌忙跪地,支支吾吾道:“我怕您赶我走。我实在不愿再回到从前秦楼楚馆中的生活,与那些肮脏之人为伍。”

“父亲犯下滔天大罪,终身无法弥补,七娘不能代父亲求您原谅,但若您要打要骂,七娘甘愿受罚,只是求您别赶我走。”

容枝意叹口气,罢了,都是孽缘啊。她父亲犯下大错,与她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得了不该有的惩罚了。

“起来吧,我赎回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赎了,便没有赶你出去的道理。你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也没有资格惩处你,但你也要记住,自己并不低人一等,你虽欠我恩情,但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回报我,你就给我好好活着,行善积德多做好事,就当是报恩了。”

语毕,她也未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她们是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的生命,可是究竟这辈子能活成什么样,还是看她自己。

她这边准备寻个机会叫徐元溪自己开口,便和宋嘉夕说好了,邀她一块儿去宋府做客。刚开始问的时候徐元溪面上还有些为难,不动声色看了眼钱明远,钱明远还因为容枝意打断他与太子谈话一事生气正想拒绝,容枝意没给他机会:“本县主与元溪姐姐多年未见甚是想念,正巧宋府来了位新厨娘,邀她一块儿去做做客叙旧,钱寺丞不会这都不愿吧?”

钱明远一听眼睛都亮了,也没听出容枝意的话语里的内涵。宋府好啊宋府好啊,早说嘛,还叫他想了半日该如何回绝!

其实容枝意也是故意试探的,让他以为是去逛哪条街市,看看他作何神情,才说是去宋府。这样一引,更是看出这二人之间不大正常了。正常想迫切升官的男子,怎么会拒绝夫人与她来往?她哥可是太子啊!

临别前徐元溪有些担忧的看了眼容枝意,容枝意朝她点点头示意叫她放心。还开玩笑说:“那便说好了,后日午时一刻咱们不见不散,你若不来,我便直接拐弯去你府上,总归是没人敢拦我的。”

虽是玩笑,但也存着警告,警告的是在后面光明正大偷听的钱明远。竟连与人说说话的这点隐私徐元溪都没有,容枝意更加愤愤不平了,就当她是吃饱饭没事干,这闲事她还真就管定了。

“表姐莫不是因堂哥不在觉得日子太过无趣没事做了吧?益州也不远,马车晃悠半个月也就到了。何苦去管别人的家事,左右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多得是人过不好,你人人都要去帮吗?”

这话也就赵谰说得,好在容枝意脸皮厚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见。徐元洲方才就被骂去了莺语楼,他们几人在三楼等消息。

直到酉时初,他才姗姗赶来,容枝意单看他凝重的神情便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如何?”唐可儿忙上前一步,照理来说这徐家小郎君提溜个莺语楼的姑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无非不就是多出些银两,可她四处望了望,这他身边也没有小娘子啊。

徐元洲摇摇头:“尤霜一月前就被赎身了。”

“啊…不会是被钱明远赎的吧…”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假母说,是她自己凑足了银两来赎的。”

“应当不是她的钱,”楚七娘说得斩钉截铁,没人比她更熟悉莺语楼了,“尤霜进莺语楼也才四年,别的姑娘起码要十年才能攒够这钱,更何况点她的人并不多,定是有人给她的。”

“当晚被点了的人假母都会记下来的,你可有问她要?”

徐元洲终是点点头,袖口里掏出张折好的纸:“我大概抄了近三月里点过她的人,这里头断断续续起码接了一个半月的客。”

容枝意接过纸往桌上一摊,徐元洲这事儿办的还算牢靠,写的极为详细,人名、日子、具体何时来的何时走的都一个没漏的记下了。

楚七娘指指这个“明公子”说:“这就是钱明远,我曾在尤霜对门住过一段时日,经常看到他进尤霜的门。假母与我闲聊时说过这个明公子,几乎每日都来找尤霜,出手极其大方,可一直不肯透露姓名,她也对比了如今在长安几个姓明的大户人家,有几个相似的但年纪始终对不上。直到我今日见了钱明远才知,他根本不姓明。”

纸上大半都是明公子。

楚七娘仍在分析:“莺语楼赎身起码要千两银,钱明远这点子俸禄…”

“难不成不是他?”唐可儿听迷糊了,若是他,钱明远不吃不喝干二十年才能赎尤霜吧。

宋嘉夕冷笑一声:“他是没有,可元溪有啊。”

她母亲与徐夫人是闺中密友,徐元溪当年出嫁,正值当时是仍太子侧妃的徐淑妃生了两个小郡主,徐家风头正旺,况且她是徐家长女,嫁妆可是脸面,徐大郎始终没有太过亏待,徐夫人心疼她,把自己一大半的嫁妆都给了她。淑妃娘娘当年在月子里,听闻她被许给一个评事也气不过这个,可她与徐大郎是同父异母也没理由说话,最后只好给了不少添妆。

拿着妻子的嫁妆去养外室,未免太过不要脸了。

赵谰听后书往桌上一丢:“派人跟着钱明远。”

容枝意险些想问你也要管闲事啦,还好觉得不合时宜,她愿意帮最好,有赵谰在她们干什么都方便。急忙朝窗口唤了声蒋侍卫,蒋枞立马从屋顶翻了进来。

容枝意吩咐道:“你去找两个机灵点的人,跟踪钱明远,去了哪、做了什么,都回来向我汇报。”

蒋枞应是,转头就从窗口翻了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办事又利索,不愧是赵珩手底下的人,就是训练有素,像轻云,此刻定然不知躲在哪打盹儿呢。

容姝早就跟着陈璟安走了,宋嘉夕和唐可儿都有人送,容枝意怕晚上会下雨,想着差不多要走了,正好这个点还能叫厨司下碗鸭花汤饼,吃完往榻上一躺也好仔细琢磨琢磨今日发生的事。便让照水喊上轻云一块儿回去了。

刚下楼就碰到赵景帆说要送她,她看着一脸祈求的陈璟然没好拒绝,只好道:“陈娘子与我顺路,不如一块儿走吧。”

她这几日处处躲着他,能给机会让送已是不错了,赵景帆一不做二不休,又问她:“天色已晚,意儿不如一块儿去用个晚膳吧。”

容枝意正想拒绝,他又道:“我知道一家在巷子里的食肆,做羊肉羹堪称一绝,这个时辰去正好能赶上第二锅文火慢炖的羊肉汤开锅,美味至极。羊肉更是鲜嫩有嚼劲,咬上一口汤汁直往嘴里躺…”

“……”容枝意看他的目光有些鄙夷,转头拉着陈娘子上了马车。

这便是同意了,赵景帆弯了弯嘴角,心情是大好了,路上还时不时地跑在窗口与她搭话。她又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了,说起赵景帆,她心中总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她看向身旁喜形于色的陈璟然,但愿他能早点发现身边人的好,好好珍惜这样美好且勇敢的姑娘吧。

不料马车到半路便下了雨,车到巷口就进不去了,只有容枝意车里带了一把伞,赵景帆说他不用伞,让她二人撑了跟在他身后,却被陈璟然否决了:“还是你先带意儿过去,再回来接我吧。”

容枝意也点点头,秋雨最是透心凉了,得了风寒又是一番折腾,何必呢。她笑笑说:“璟然先吧。”

赵景帆只好照做,先扶了陈璟然下车。

秋雨绵绵,容枝意扒在窗口看着这对璧人的背影,以及那微微倾斜的伞,频频感叹,啊,真是般配啊。

曾几何时,她也和某些人在这雨后悠闲漫步过…

没过一会儿赵景帆就来接她了,容枝意弯着腰钻出马车,看到他伸出手时,她犹豫了一瞬,心虚避开了。

赵景帆讪讪收回手,心情顿时跌落谷底:“你还是在躲我。”尾音里说不出的失落让容枝意更觉心虚了。

“抱歉。”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水砸在墙角缝里钻出的杂草上,容枝意收回眼神低下头说。

“你道什么歉,一直以来都是我太着急了,我不会催,也不会干涉,你就做自己便好,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只是表明心意,并非在向你索取什么。”他话语极尽温柔,伴着雨水的滴答声,忽远又忽近。

容枝意仅仅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直到看到不远处陈璟然背手踩着地上积蓄的水坑,小娘子家的裙底不慎湿了一大片,她正有些懊恼,抬头却看到了赵景帆和容枝意,她笑着朝二人招招手喊他们快来。

她笑逐颜开,突然心里的担子就放下了不少:“其实您也遇到更好的人了不是吗?”她说完,三步并做两步跳了过去,牵着陈璟然的手进了这间深巷中的食肆。

赵景帆收了伞跟上,终是笑了。这样,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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