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重逢总在风雨后
容枝意想起赵珩说过,他手底下人但凡过了明路的,都不是死士,所以这几位神色凛然的陌生人…她环顾周围这些个从未见过的护卫,在眼神询问了轻云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当时他们人那么多,咱们怎么打得过,死士大哥们也不便在城中贸然出手,便一直暗中跟着您,跟到益州后,留了几人在外守着确保您安危,另派了一人来长安告知了刘大哥。骤然有了消息,他便带着我先赶过来了。”
“娘子您不知道,您失踪这些日子,宋姐姐和唐姐姐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您,整个长安都沸沸扬扬,圣人两日没上朝,召王殿下、奉节郡王为了查证几日没合眼,张娘子他们为了给您讨公道连命都顾不上了…失踪的第七日,您曾经帮过的那些书生、娘子,您记得的不记得的,都自发去曲江边给您放灯祈福,只盼您能平安回去。”
容枝意泪盈于睫,轻轻拥住她,多少安抚的话哽在嗓间,苦于无法开口。
她不用想便知道嘉夕和可儿得知消息会有多着急,但百姓们自发为她放灯是真没想到,她呆坐着,细细琢磨着轻云的话。
众人稍作休息补充体力,又买了些干粮路上吃,容枝意洗漱了一番换完衣裳出来,朝守在屋外的几位死士点了点头。静姒看着她,虽依旧有些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比起在火场里救下她时已好上不少。随即与刘大东吩咐:“后头人穷追不舍,咱们尽早出发吧。”
他们当时放那场火是无奈之举,如今再回长安,恐怕半路就要被人抹去脖颈,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先往西南方向跑。那儿如今正是战乱之时,那帮人再是想不通也不敢以身涉险。更何况,他们敢对容枝意下手也不过是因为赵谚赵珩不在长安,等真到了沙州,该小心的便要换做他们了。
一行人从益州出发,整整跑了三日不敢停。容枝意本就因这些日被看押而吃不好睡不好,身子每况愈下格外虚弱。此番赶起路来鞍马劳顿,她又怕给众人添麻烦,再是不舒服也一直忍着没说,等娴如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人已烫得飘飘欲仙了。
说来也真是怪,被关的时候那样挨饿受辱都没事,好容易救出来了,心弦一松,寒气趁虚而入,将她逮了个正着。
“刘大哥,咱们整整一日没合眼了,既已过了曲州,前头林子里休整片刻吧。”娴如驾马至队伍的最前端与刘大东打商量,“后头影子许久未露面,许是已跟丢,咱们稍作休息,也好赶得更快些。”
按他们这个速度,再赶两日便能到沙州了,这一连三日夜以继日赶路,休息的功夫加起来都没满两个时辰,别说娘子那样的贵女了,就是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有些受不住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由刘大东带头在林子里找了个隐秘之处,容枝意全身酸痛,像被千万只肉虫噬心蚀骨,整个人筋疲力尽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无止境的向前狂奔,若不是清醒时拿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恐怕行至半路便要被颠下去了。
轻云勒马后见她的马丝毫没有停下的势头,疾跑几步一跃飞去拽了那马的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头双蹄腾空而起,容枝意毫无气力,缰绳一松,连眼皮都来不及翻开,脑中天旋地转,从马背上翻滚而下,生生摔进了树林里。
“娘子!”轻云被她压在身下,此时也顾不得浑身伤痛,不停叫喊着她。
眼皮似有千斤重,重到她根本睁不开,眼前模糊一片,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唤她,时远时近。她努力着想要回应,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全身疼痛麻木,再度昏了过去。
轻云抱着她头涕泗横流,哇哇大哭,刘大东心下一凛,再顾不得礼节,去探了探容枝意的额头,才刚触上,手就不由一哆嗦:“怎会这么烫!”
“都怪我,若是照水姐姐在,定然早就发现不对劲了。”轻云愈想愈自责,“娘子本就体弱,这些年靠着练武好不容易攒下些底子,被那帮人关了那么久,不给吃喝还又打又骂,再好的底子也撑不住啊!”
娴如起身环顾四周,这深山老林里除了树还是树,荒无人烟,更别提医馆药房了。“回头路走不得,娘子这个情况必须请大夫,拖一刻都不行,否则入夜会烧得更厉害,离这儿最近便是麻州,此刻出发,天黑也就到了,刘大哥,咱们不妨绕路去麻州。”
他们本可从北边直入沙洲,但大军此刻驻扎在沙洲南部,中途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燕谯的人。绕路去麻州经郎州而入,也许不失为更稳妥的法子。再者,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护容枝意安危,此刻都护得她危在旦夕了,哪还顾得上赶路?
伴着轻云的哭嚎,刘大东毫不迟疑:“行了,都别慌,娴如带上娘子,咱们去麻州。我瞧今日这天不大对,像是要落雨,咱们快些赶路,争取落雨前到。”
娴如二话不说和静姒协力抱起容枝意上马,轻云抹了把泪,赶紧上前相帮。不料才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天空一声巨雷,迎面砸下几滴雨,刘大东急忙带了几人去寻避雨的地方,小娘子们抱着容枝意,脱了披风和衣裳给她挡雨。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还没等他们找到避雨的地方,各个已淋成了落汤鸡。容枝意冻得浑身打颤,迷迷糊糊地又梦见自己险些被忠勤伯掐死的那晚。恍惚中睁开眼,只见轻云红肿着眼看她:“娘子,您再撑一撑,很快…很快咱们就能见到世子了。”
容枝意靠在她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弯了弯唇。她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但哪怕摔得再惨老天也没收了她的命,眼下这点困难算什么,便是再难她也要撑下去。
轻云见她闭上眼,本欲喊醒她,忽地耳边一动,急忙看向娴如静姒,她二人眉头紧锁,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几位留下的死士也纷纷屏气敛息,拔剑护在容枝意身前。
头顶阴沉沉一片,无数陌生的气息将她们团团围住,轻云收手紧紧抱住容枝意,时刻准备带她逃离。娴如静姒心突突狂跳,额间冷汗直冒,从来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样不安过。
山林间忽地传出一声女子的冷笑,尖锐而狠厉,众人如临大敌,愣眼看着林间走出几个打着伞的身影,及他们身后成百上千的黑衣人。
姚世子、姚含蕊、赵依茹,以及…
“张萍儿?!”轻云面色惨白,就算她想破脑子,也想不到张萍儿是如何与赵依茹姚含蕊几人玩在一块儿的。
张萍儿笑得坦荡:“是我,各位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昔日玩在一块儿的妹妹变成今日的敌人,娴如静姒惊愕不已,肚子里有一堆话想要骂她,“你怎会与他们搅在一块儿?!”
“怎么不可能?既然当初狠心抛下了我,那我如今与谁在一块儿,你们管得着吗?”她长大了不少,说话也不再唯唯诺诺,语调张扬且无所顾忌,“郡主和姚娘子待我如嫡亲姐妹,总好的过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人!”
姚世子接过话,大放厥词:“萍儿妹妹别急,他们既然做的出那样恩将仇报的事,必然会遭天谴,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给你与那惨死的哥哥报仇!”
“世子,容枝意身边这几个可都是一等一的忠仆,武艺高强,为了保她,必然是要跟咱们拼命的。”
“再是武艺高强她们也只有三个人,能抵得过我这儿上百人?”赵依茹倍感不屑,心生一计,“不过…本郡主向来最敬重忠心的人,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满脸坏笑近前几步,打量几人神色:“一味护主,你们今日必死无疑,但若你们能主动将主子交给我,本郡主便饶你们不死。”
“你做梦!”轻云大吼,“我便是死上千回万回,也绝不将娘子交给你!”
娴如静姒虽未答话,但那时刻准备应敌的姿态已告诉了众人他们的答案。
“一群蠢货!当真是不值钱的贱骨头,天生下贱命!”张萍儿嗤之以鼻,“既如此忠心耿耿,世子、郡主,不妨就赐她们一个五马分尸,省的他们来世还要给人为奴为婢。”
赵依茹一瞥,那几人面前恰好有几匹马,正适合五马分尸,随即大笑:“有意思!我倒还未见过分尸的场面,今日就让你们主子亲眼瞧瞧,对着她忠心的都是什么下场!”
“等你们死了…本郡主就亲自送你们主子去燕谯,将她献给齐昌。”赵依茹提高声量,“靠着卖身,没准还能帮帮她那不知生死的未婚夫君呢!”
容枝意倏然睁开眼,只觉五雷轰顶。
未婚夫君,不知生死?她面色苍白,由轻云搀扶着站起身,脚步虚浮难行,毫无血色的双唇紧抿,似是在问:“你什么意思?”
姚世子心一沉,他每回见到她都是明艳动人、高不可攀的模样,此刻竟然浑身透着一股死气。像是若知道赵珩死讯,下一秒也要随他而去。坦白说,他有几分艳羡。身旁有人挽住他的手,他回眸,见是张萍儿,她满脸含羞:“世子,你瞧她,一提到她那夫君就急成这样,看这样子,估计也没几日好活了。”
姚世子淡淡一笑,默默将手从她臂弯中抽离。
赵依茹就喜欢看容枝意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夫君在你被关的日子里,孤身一人面见齐昌与其谈判,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便是今日逃了出去,也无处可寻。”
容枝意满含愤意,倘若眼神是刀,赵依茹此刻已千疮百孔!
“你撒谎!世子好好的活着,根本没去什么谈判!”轻云破口大骂,“赵依茹你个杀千刀的!老天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你!回去把脑浆摇匀了再来与我家娘子说话!”
容枝意愣了愣,这丫头何时这么会骂人了?
等回过神来,便见赵依茹脸色发青,支支吾吾地:“贱货!竟敢这么骂我!我…我骗你们做什么,他死了本就是事实,全长安都心知肚明,衣冠冢前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容枝意!你若是不信,我今日就送你去见他!”
雷声轰鸣,伴着激烈的刀剑碰击,简直震耳欲聋。轻云今日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出手迅捷狠辣,剑气凌人。经历上回,她是再也不敢松开娘子的手了。娴如静姒一听这些人编排赵珩已死,那是气得七窍生烟,一个直奔赵依茹,另一个身形快如闪电,专替她断后。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打起来他们必输无疑,唯有抓个人质挟持,或许还能保住娘子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娴如身轻如燕,纵横交错中飞入人群,谁知赵依茹似是有所准备,一个闪身躲过,她秉着抓到谁就是谁的原则,直冲站在她身侧的张萍儿而去,一把扼住她脖颈,高喊:“张萍儿在此!所有人放下刀剑!退后!”
林间静默了一瞬,随即,赵依茹等人忽的咯咯直笑起来:“你这丫鬟有意思!抓她做什么?真以为她能威胁的了我们?”
“世…子…”张萍儿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楚楚可怜的求助目光落在姚世子身上。娴如大约猜到了点二人之间的私密事,掐着张萍儿侧过身,让她直面情郎。
众人皆看向姚世子,连容枝意都有些好奇他会作何选择。可惜的是,答案在意料之中,姚世子莫名其妙:“你们看我做什么,她与我有何关系?一不是侍妾二不是丫鬟,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这话字字如刀,割在张萍儿心头。娴如倍感唏嘘,手默然松了一成,好让张萍儿道个遗言:“…你个畜生!我可把什么都给了你!你竟下了床榻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然真的把自己献给了姚世子这个混账?容枝意暗叹,倘若当初她选择去读书,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姚世子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偷偷看向站在人后的容枝意。她整个人苍白无力、眼神涣散,但苍白的肤色与凌乱的青丝更为此刻的她添了几分柔美,这便是传闻中的“病美人吧”。
他心念一动,撑着伞朝她的方向渐渐走近。
“阿兄!”姚含蕊有种不好的预感。
“无妨。”姚世子摆手,满眼只有容枝意一人。
“意儿。”他轻声唤道,“我可以喊你意儿吗?”
容枝意如遭雷击,看向他时神色复杂,到底是她病了还是这姚世子病了,好端端的又开始发疯,不是前些日还在宴席上状告她吗?怎么转眼又变性子了?
她没理他,他反倒变本加厉,转眼走到了她跟前。轻云护着主子,拿剑架在姚世子肩头:“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啊…我这剑可没长眼睛!”
轻云只恨自己不能杀了姚世子。
“赵珩已死,婚约已然不做数了…若是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保证治好你的病,解了你的哑毒,日后让你做个侧室金尊玉贵地好生养着,只要诞下子… ”
“到底是谁在说我死了——”姚世子话音未落,天边传来一宏亮男声,语调昂扬,破开漫天雨幕,如一道曙光,落在容枝意耳畔。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而这个人…
容枝意抬眸,有一人从山间雨雾中蹿出,脚尖在树梢上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如一阵劲风,翩翩然纵到姚世子身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一个漂亮地回旋,横踢在他颈窝,静默的山林中,只听咔嚓一声——姚世子瞬间被飞甩而出撞上树干,一柄金色长剑紧随其后,毫无情面扎入姚世子胸膛,他整个人竟被生生钉在了树干上。
今宵的剑锋便是在阴云下也格外炫目闪耀,少年郎君身姿如松,傲然挺立,不紧不慢地掸了掸尘土,秀目微扬:“抱歉啊,诈尸了。”
姚世子睁着眼,双眸猩红,不知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露出打颤的牙,陡然呛出一口血,满目绝望地断了气。姚含蕊被几个黑衣人拦着,哭得惊天动地,声声惨叫响彻云霄。
冷风戚戚,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整个山林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满是肃杀之意。
容枝意泪盈于睫,在斜风中轻颤,隔着泪珠打量他,心中似有千万匹野马奔腾而过,比方才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比此刻的滂沱大雨还要热烈,让她无法喘息,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只觉得…分明他才离开不到二月,为何会有种今夕是何年的悲怆感。
赵珩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默然拔剑,走到了她身边:“对不住,我来晚了。”
“你杀了我阿兄…”姚含蕊缓缓从地上爬起,眼泪横流,泣血椎心,整个人只剩下仇恨与绝望,一遍遍重复着,“你杀了我阿兄…我要你们以命偿命!”
话音才落,黑衣人还未出手,不知哪来的鲜血飚出,飞溅到她面庞上,姚含蕊下意识回头,此番景象让在场众人都惊呼出声。
竟是被娴如挟持的张萍儿夺过刀,狠狠刺进了赵依茹的肩头,她被迫趴下,脸上的肌肉因愤怒和惊恐而不断地颤抖着,目光阴郁如寒潭:“你…你竟敢伤我…你忘了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了吗!”
“他们至少没有要杀了我!”张萍儿被黑衣人拉开,双眸中燃起愤恨的怒火,咬牙切齿怒吼,“而你,一直在利用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真心…”赵依茹面目狰狞,忍痛从地上爬起,笑容扭曲,看向被人拉住后动弹不得的张萍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何出身,爬上了姚世子的床榻,真以为能成为未来的世子夫人?我告诉你,你再是努力,在我眼中都连个泥点子都不如,随手就能打发的东西,轮得到本郡主拿真心对你吗?”
赵依茹啐她一口,随后一声令下:“杀了她!五马分尸!”
黑衣侍从即刻照做,张萍儿咯咯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无用!我的心早就死了。赵依茹,你恶事做尽,我便是烧成灰,也要咒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张萍儿嘴里咒骂着,身子却不由自主,被几个黑衣人,捆住了手脚与头颅,分别绑在了五条马腿上…
容枝意不敢再看,攥紧了赵珩的手,后者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论他再恨张萍儿,她到底也是救命之人的妹妹,就算要死,也不该用这种折磨人的方式。
“住手。”他出言阻止了。
“什么?”赵依茹嗤笑,神态已近疯癫,恨意从眼底生根发芽,如藤蔓一般攀延而上。
“我的好堂哥,你可管好自己吧!若是我那皇位上苟延残喘的伯父知道你撇下大军,为这个小娘子孤身一人离开了沙州,你猜,他会作何反应?我劝你别再不知好歹,今日把容枝意交出来,还能留你一条命。”
容枝意忧心忡忡看向赵珩,熟料他只是淡淡勾唇一笑:“依茹妹妹许久不见,倒是比从前聪明了几分。只是你以为你做出这样的事,今日还有命回去吗?”
语毕,赵珩瞳孔一沉,步履如游龙,举剑飞出,嗖的一声窜起丈余高。
双方交战,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容枝意正欲寻个地方躲藏,忽被人拉住手腕后退几步,她心一下悬了起来,瞠目回望,竟是陈璟然与照水。
不,远远不止她们,眼前景象让她惊喜交集,只见由赵景帆领头的数百人策骑而来,山间一阵剧烈的轰响,无数寒光闪过,百名骑兵摇旗呐喊,二话不说加入了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