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山一道同云雨
容枝意换了身襦裙,二人最终坐在幄帐里伴着雨声用午膳。
吃食都是赵珩命人备下的,相对无言,容枝意怕尴尬,只好埋头拼命用膳。吃完才想起来早上才说这段时日要控制饮食,只好问赵珩要不要一块走走消消食,然而问出口时又有些后悔了。
雨势较方才小了些,二人各自撑伞漫无目的地晃悠。容枝意只顾低头避开一个又一个水坑,听着雨声滴答滴答,任由雨点落在鞋面上,脑袋里天马行空,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从前和他在一块儿的画面一一闪过。她有时也好奇,明明自己记性不大好,小时候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儿都记不太清,可是偏偏和赵珩在一起的每件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后来她想,一定是跟这人在一块干的事都太荒唐了,让人想忘都难。
“马练得如何?”这回开口的仍是赵珩。
“算是有些进展吧,至少能上马了。”答话时她抬起头看他,没想到他正侧头认真盯着自己,这一瞬心中突如其来的慌乱让她匆忙低下头。不由将手伸出伞外,掌心的凉意总算让她清醒了一些。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她正想再补充些什么,赵珩却突然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和景帆相与的如何?”
“啊?”容枝意愣了愣,他这话是何意。
“皇后有心撮合你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哦。也算有些进展吧。”
“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容枝意皱眉,为何今日总有人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赵珩换了个手打伞,不知为何这话问出口,心中竟有些紧张:“想好,就是他了吗?”
容枝意默了片刻,忽就明白他意思了,轻笑几声:“这才相处三天就定终身,有些急了点儿吧,我还不够了解他呢,你现在要我确定这件事,该说不说,有些为难人。”
赵珩莫名松了口气:“事关终身大事,是该好好斟酌。”
“那你呢?”容枝意反问他,“我来长安也有半月了,未曾听闻世子与哪家娘子关系甚切的,怎的,娘娘没给你安排一位?”
他眉头都皱起来了,急忙否认。
“那日射靶,那些小娘子们见了你眼睛都放光,真的没有人心悦你?我不信。”
“你初来长安不知道,我名声差得没法见人,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我那都是自讨苦吃。”
也是,她回来不过半月,也听过好些人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了,可容枝意与他相处这么多年,深知他个性,传闻里有些事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做不出来的。流言传得那般杂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这睥睨群雄的性子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遭人陷害了。
闷雷滚滚,风雨倾注世间每个角落,乌云黑压压遮了半边天。
“容枝意。”他的嗓音好似也被悲鸣的雨浸润了,眉头似有解不开的心事,一如此刻散不去的乌云,“上回你问我,这几年过得如何,我没有回答。”
在这样着急的雨声里,他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开口的勇气:“我去了很多地方游历,也随爷娘上了凶险万分的战场,好不容易才捡回性命,总而言之,算是还不错吧。只是,松涛居再见到你的那天我突然发现,我——”
“我很想你。”
雨丝随斜风飘进伞下,一切的一切在她眼中影影绰绰,看不到尽头。说来也真是奇怪,不见面的时候只脑海中有这样一个人,而只有见面了才发现,你有多想她。
想念二字说不清道不明,朦胧如雨雾。
容枝意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可她丝毫不觉得孟浪,而是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们曾经是最好的玩伴,是她记事起就在身边的人,是永远活在心中,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
阿爷不常在身旁,阿娘又体弱,自小跟着姨母,六岁前是表哥护着她,六岁后是他。现在能想起的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有他的身影。
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了,她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我也是。”
赵珩愣了愣,原来她也这么想,原来她也这么想!
狂喜袭来,根本无法抑制着心中的雀跃,赵珩停下脚步,一咕噜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最难过无助的时候还去平添你的烦恼,还去责怪你。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当初与你争吵,后悔没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旁。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容枝意,我曾经说了很多让你伤心的话,我不辩解,也不求你原谅。但既然上天给我今日的机会,“赵珩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目光真挚,句句小心谨慎,”我…我欠你一句郑重的道歉。”
“不,不是这样的。”小娘子抬起头,眼里好似有闪烁的泪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在没弄清事实的情况下先迁怒你怪罪你,你不过为自己阿爷反驳几句,何错之有?”
她轻叹道:“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我不该无故向你生气。”
“还有,多谢郢王殿下,查清当年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他当面道谢。”
其实现在想来,二人都有错,容枝意错在不该无故迁怒他,赵珩错在不该在她气头上明知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时又去添把火。
雨温柔地伞面滑落,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了,二人皆觉得心口一松,如释重负。
赵珩突然觉得有些难以言表的兴奋,总觉得此刻虽下着暴雨,他却整个人都沐浴在得意的春风里,情不自禁往她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
“容枝意,我们和好吧。”
他从来都是这么喊她,不跟长辈们那样喊她意儿,也不跟唐可儿那样唤她葡萄,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着,高兴的时候带着飞扬的尾音,生气的时候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的,难过的时候像枝头落了雨,低沉又含糊…但今日这一声,她实在难以从语调里去探寻他的情绪与心境。
只觉得是温和的,是清润的,是小心翼翼的,像长长的柳条被春风与流水亲了一口,让她情不自禁点点头,由内而外地笑开了,纤长睫毛伴着眨眼微微扑闪着,灵动而美好。
二人难掩喜色,心中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要问彼此,开口却都被急促雨声淹没了。赵珩张望一圈,忽的收伞钻到了她的伞下。
容枝意惊呼,回过神时他已接过了自己手中的伞柄,朝她从容一笑:“我耳朵不好,听不见你说什么。”
习武之人不该耳力过人么,他在这装什么耳聋?可他钻都钻了,她还能赶走他不成。
容枝意低下头,与他并肩立于伞下,她用余光偷偷打量,想起八岁时与他比身量,那会儿他只高自己半个头,如今时过境迁,她这在小娘子中还算高挑的个子,竟只到他的肩膀处。
他这些年背着她吃了什么能长这么高?还因自幼练武,身量挺拔,肩宽腰窄,虽看着有几分书生样,却丝毫不显瘦弱。样貌么…容枝意的目光上移,神色虽镇定,却不妨双颊爬上一抹羞红。
样貌自然是数一数二,万里挑一的好。特别是那双眼,里面好像藏着上万颗的星星,与人对视时赤诚得一眨眼便要溢出来。还有他最独一无二的,就是这由内而外散发的少年意气,似乎这世间任何事于他而言都轻而易举,都不值得他忧愁,洒脱而坦荡。
容枝意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小娘子心悦呢!合该跟谢少尹一样,被人从城东追到城西,被人塞满情诗与定情信物。
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本欲问他这些年去了哪游历,出口时却成了——
“赵昀升,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这话实在有些突兀,她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试图解释:“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若是我碰上了,还可以帮你留意留意。”
她笑容舒展,双眼如同弯弯的月牙,通透而明亮,似掩映在迷雾里的流光。
“你喜欢什么样的?”他反问。
容枝意思忖着,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但可以确信的是,她绝不会甘心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嫁给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虚无的利益、好处去嫁给并不了解的人。
往后的人生里她再也不要委屈自己,她要嫁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她的人,然后和他相守一生。
“我想嫁一个我喜欢的人。”她扬声道,“他也要喜欢我,要能让我开心,要对我好,要这辈子都只爱我一个人。”
她说完又追问:“你呢?”
“我啊——”赵珩将目光移到她脖颈间的银链,似乎自那日起她便再也没有摘下过,
“我喜欢好看的。”他说道。
夹杂着雨丝的微风吹过,容枝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不知名的念想,可未等她深思便转瞬即逝无从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