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示威
顺天府,紫禁城。
今日的内阁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张居正去了文渊阁的偏房,门外则是被小太监们给把守的严严实实。
“叔大,你应该知道咱家平时不来内阁的。”大太监冯保坐在偏房的座椅上,手里端着茶杯轻轻吹拂了一口气,“先前临淮侯的事情,咱家顺了你的意,那是因为此事事关主子皇爷,事关主子太后娘娘,怎么现下又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说着,冯保将一封奏疏放在张居正面前,再是轻轻带了句:“这是今儿早晨直接递到司礼监的军报,李成梁和张学颜写的,你看看吧。”
张居正接过奏疏,细细读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是发现了冯保所说的问题所在。
整篇奏疏看似是陈述军情,实际上却是着重在强调两点。
一,李成梁在辽河河套痛击喀尔喀蒙古速卜亥部,大获全胜。
二,李旦于辽东战役不慎放走贼首王杲。
冯保见张居正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手指轻轻敲了敲茶案桌面,慢条斯理道:“叔大,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李成梁、张学颜、李旦,这三个人都是你的人,现在你的人自己在窝里互相倾轧,万历新政即将推行,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张居正放下手里的奏疏,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沉默半晌道:
“此事是汝契(李成梁字)和子愚办的不妥。”
冯保听了不由轻笑,“叔大还是更中意自家的师弟。”
“非也,汝契在河套打了胜仗是事实,我师弟放走贼首也是事实,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生气。”紧接着,张居正拿起茶碗狠狠在茶案上磕了一下,遂怒道,“但他们不该越过内阁直接把帖子递到司礼监!”
张居正的言下之意很明白,越过内阁,便是要越过他这个首辅,这是李成梁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一旁的冯保不露声色,只是浅浅一笑,随即道:“那也怪咱家多事吧,如果我不来这一趟,也许再过个两天,叔大你一样会看见这个折子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此事你自己斟酌好便是。
对了,万历新政的事情娘娘和皇爷已经定了,说立冬之前必须布置下去,来年的夏税就要见着效果,至于地方嘛,依叔大你说的,就定在南直隶。”
果不出冯保所说,没等到两天,只是下午,兵部尚书谭纶就带着王崇古与梁梦龙来到了内阁,不过他们手里拿着两本奏疏,其中之一正是此前张居正此前从冯保手里看过的那本军报,另一本则是李旦呈到兵部的。
“各位以为怎么办?”
面对张居正的问题,兵部右侍郎梁梦龙率先回话:
“叔大,此番从山东调兵去辽东,劳师远征,为的就是擒获贼首一劳永逸,结果花了这么大的功夫,竟然还让王杲给跑了,李旦自然是难辞其咎。
然而他自己上的本里,还美溢自己手下兵勇骁勇善战,甚至请功,实在是厚颜无耻!”
张居正又是看向王崇古,王崇古本不想开口,可见张居正一直盯着自己,不得已才拱手言道:
“乾吉说的有些道理,但过于苛责了,李旦虽然疏忽大意把王杲放跑了,但照我来看,其血战之事该是事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战场之上兵荒马乱,一人逃走是难免的事,若是因为被敌方主将逃了而治罪,未免会令将士寒心。”
张居正抬手压了压,原本低垂的眸子抬起来看了二人一眼,笑道:
“乾吉看不出来我不怪他,可是学甫你看不出来我是不信的,是不是因为这是李成梁亲自署名上疏的折子,你才这么说的?”
此时梁梦龙一脸古怪地看向王崇古,而王崇古却是露出了便秘一般的尴尬神色,他道:
“我也没说李旦一定有罪,已经是在替他开脱了。”
“学甫!你就自当秉心而论,何须特意替他开脱…”
梁梦龙厉声质问王崇古,而对方则是赶紧插言道。
“乾吉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说怎么了,我说是为公心而说!”
“够了!”谭纶大力一拍茶案,惊得整个内阁都为之一静,“乾吉,你还不明白学甫的意思吗!?学甫的意思是李旦没罪,说谎的人是李成梁!”
“啊?”梁梦龙身子一滞,很显然一时间还不理解王崇古与谭纶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看着三人的反应,不由得捋须苦笑。
眼下这就可以看出实战派与纸上谈兵派的差距。
梁梦龙既然身为兵部右侍郎,那说他不知兵显然不可能,但作为宪官出身的他管兵多于带兵,大部分时候梁梦龙所管的都是操练、募兵、粮草筹集等幕后之事。
若说军务后勤,梁梦龙一定可以说的头头是道。
但是王崇古与谭纶则不同。
二者一个做过宣大总督一个做过蓟辽总督,都是亲自披甲上阵砍过人的主儿,而且与蒙古的最后一位雄主俺答汗接阵对垒过,对带兵之中的诸多细节都了如指掌。
相比之下,梁梦龙此前的政绩,多是在山东安抚流民,疏通河道,振兴水运之上。
“子理,学甫,你们为何都袒护那一个毛头小子,而以为我大明的辽东总兵官的话为假呢?”
梁梦龙非常不解,他夺过桌上李旦写的奏折,打算对李旦所写内容一一驳斥,而王崇古却是一把压住了梁梦龙的手,随即道:
“别说了乾吉,话皆由人说,是真是假都在嘴上,谁也不能证明自己的是真,也没法证明别人是假。”
“学甫你自己都这样说了,为何还…”
此时张居正抬手示意二人打住,只是看向梁梦龙简单问了一句话:
“乾吉主持兵事的时候,是否写过请功的折子?”
梁梦龙闻言一滞,随即略带磕巴地道:
“我巡抚山东之时没什么战事,多是抚民修河之事。”
“这就对了。”张居正手指敲了敲李成梁与张学颜的奏折,这才道,“不管王杲跑没跑,此战都是我军大胜,而李张二人第一时间送来的不是报捷请功的奏疏,而是这样不伦不类的军报,我就问你梁乾吉一句,此前三年,李成梁可曾提过类似的奏疏?”
说到这里,梁梦龙似是回过味来,喃喃道:“每逢战事…李总镇通常都是率先上疏表功的捷报,之后再给兵部上呈具体的汇报。”
“不错,所以李旦上请功的折子反而正常。”谭纶此时补充道,“不止如此,李成梁的军报里还有诸多疑点,譬如这里‘抚顺关守关一役斩敌一千三,辽东军伤亡七十二人。’”
“这不是很好吗?”
“不急,你再看前面‘我军连夜奔袭,三日击敌十八阵,连胜十八阵。’,发现问题在哪了吗?”
梁梦龙看着谭纶指出来的地方,一时还是摸不清头脑。
谭纶在一旁忍不住道:“前面用的是‘我军’,而后面用的是‘辽东军’,现在看明白了吧?”
王崇古遂又补充道:“不止如此,其文中还有其他的纰漏,最后的抚顺关之战,沈阳方面张学颜投入守军五千,盖州方面查大受出动精骑两千,李成梁当时又不在辽东,那你觉得,此时是谁在守抚顺关?”
“这…”梁梦龙不禁哑然。
“况且张学颜和查大受出动了七千兵力,前文也写了李旦只带客兵两千,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李旦引一百人追入凤凰城后失王杲。’,为何七千人不追反而要两千人去追?”
“我看明白了子理,别说了。”
梁梦龙擦了擦鬓角的汗水,此时道:“那李成梁和张学颜上这道奏疏的意义是什么?”
谭纶与王崇古对视了一眼,皆不敢答,只是看回张居正。
而长髯及胸的张居正轻哼了一声,淡淡撇出两字:
“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