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巨神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李复缘很好奇,这两个字仿佛魔咒。
“十年?”
“呵呵,十年前……”
每每这样说的时候,叔叔阿姨脸上都是一片苍茫大雪。
有时一点点的距离也可以将时间生生割裂,随风剥离成灰,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贯彻天地。
没有人能够告诉他答案,也不会有线索。
……不,也不是如此绝对,至少,李复缘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要一个过去的话,应该去什么地方。
那个奢华的庄园里的小小角落。
李复缘不知道骄傲的父亲怎么会同意收留着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他们很多年前是战友吧。
李复缘模模糊糊了解到很久以前,包括父母,包括苏阿姨和很多很多人,都参加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战争的残酷不需要对世事有太多了解也可以明白,因为凡是与生命有关的事人类总是源于本能地敏感。
他一定知道。
而这次他甚至不用动用模糊的记忆,一种冥冥中的默契让他循着旧时光回到原点。
正午的秋阳亮烈,照得本来不大的房间通透如梦境。
李复缘缓缓推开木门,一种本应该死在世纪之前的古董,入目的是一方原色木桌,逆光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李复缘的心脏骤缩,多么熟悉的场景。
可不会有人,包括他自己,能说出来他们在何时曾以这样的姿态相见过。
上苍将多少怜悯赐予了这个男人啊,时光之刃划过他脸庞时仿佛柔软了刀身,不敢将一丝一毫痕迹留下。
上苍同时又何等残酷,如果自己周围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那么留下一个再也无法完整的自己徒作见证又有何用呢。
男人安静沉睡,面目端好如婴孩,柔韧细长的睫毛梳理着淡金色光线,嘴唇抿成一条简短的薄刃。
李复缘走到他身边,抬头打算好好看看他。
曾经的王者啊,你的世界已被你抛弃了。
你却为何,还留恋不舍呢。
“多少年了,还是不愿改掉这坏毛病吗……”低低的叹息毫无征兆地荡漾起,搅乱一屋水般清澈的暖阳。
李复缘转头,少年侧对着溢满光线的窗,站在男人身旁微微俯下身子。他褐色的眼睛中有耀眼的色彩隐隐流动,分不清是阳光还是其它。
感觉到李复缘探究的视线,少年对他笑笑:“很多年前,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你信不信他睡觉时枕头下都有一把锋利的长刀?”
没有……安全感吗?李复缘倒不曾见过一个像他这样坐在桌边都可以沉沉睡去的人。
自他有记忆起,所有人的睡眠都是轻浅的,尽管梦魇已经离去,但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压抑着他们。
仿佛知道了李复缘心中所想,少年的目光忽然冷了下去,带着几分不甘和薄凉。他的轮廓突然就不再柔软以至显得懦弱,反而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眼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两道匕首。
他冷笑着说:“是啊,当然——如果不是这些人对他做了这种事……”
少年指节瘦长的手握起桌边一个半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微微泛蓝的液体,举起放在阳光下查看,晶莹的水珠折射出璀璨的光链。
“我以前叫这个‘青丘’,”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任由阳光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少年的神态看似慵懒却透出残酷的气息,“它对普通人是无效的,包括序列者。
“对于血统纯正的序列者来说,这却是可怕的禁忌……级别越高,毒性就越强。
“……这群人,好像都忘了,他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少年的表情愈来愈冷,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覆盖了千年积雪的极地冰原。
他左手紧紧握着杯子,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直到浓烈的阳光将他的背影完全融化。
一瞬间,一股本不该属于他的孤独感以排山之势涌入,李复缘靠在桌腿上,喘不过气来。
\u0018十年前。
序列者最慷慨悲壮的时代,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
活着的生命注定消亡,但传说会在生命的链锁里流淌,代代不息。
天地间第一缕风所化的神王,纳尔弗·瓦利。
序列者溢满金色的荣光和鲜红色的悲歌的历史中,这是最艰难的一役。
所有的风听命于它们曾经的王,无数锐利无匹的风刃肆意妄为,狂乱且残暴。
如果同归于尽的决心能够判定胜负,那么即使是神化的王者,也不能全身而退。
可是意志只能支撑你不倒下,有些时候说实力不重要,那只是弱者的幻想。
真正的、压倒性的神威,在所有精神力还尚存一息的时候就几乎已经骄傲地告胜,无数咆哮被生生压迫回咽喉,暴涨的青筋里是血统的召唤,等级稍微低一点的序列者甚至受不了巨大的威压而死去。
那位风之神王冷冷地笑,连他们都不能战胜,看来奥丁与宙斯那家伙根本不用苏醒了啊,世界已经被他们攥在手心里了,轻而易举。
对于神而言,没有生物学,于是没有人,不,是神告诉他们越是卑微的物种求生的渴望越大,就越能活下去。
他们眼中地位如蝼蚁的人类血脉里传承着的不只是低贱的垃圾基因,还有他们扞卫自己种族的所有信仰。
在这样的信仰的庇佑下,诞生了一位序列者之神,无限趋近于纯种神王的基因,却没有被黑化成神侍,而是举起炼金符文制成的长枪,携天地逆流而来。
他激起的动荡唤醒了诸位神明的封印,世界抖落一身安宁变为最后一役的角斗场。
在同为逆天之力的两位神王对抗之时,纳尔弗·瓦利挣扎着明白了当初自己骄傲无比的力量在这面前微如草芥,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被创造者毁灭的命运。
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也许纳尔弗当初就是这么想的,他逼迫弟弟与他对抗,却佯装不敌而甘心被弟弟杀死并吞噬,暴风巨神提西亚诞生了,堪比神王之上的力量震慑了天地。
可是,关于这三股力量最后的结局,历史却近乎一片空白。
序列者的历史记载,伟大的救世主最后与名为绝望的巨神同归于尽,湮灭在宇宙的最终章,而夹在两者间求生的提西亚更是不知所终。
只有最后序列者仅存的事实告诉他们,这场战役,人类赢了。
如此而已。
这就是死在书页上的昨日,无所谓真相,无所谓现实,真正的历史早已风干撕碎,被上帝之磨碾成齑粉。
可是语焉不详的背后,是两双绝世的黄金瞳对人世的最后一瞥,说不上悲哀与恨,但更无关祝福与不舍。而这一切,也许再也不会有人明白。\u0018
从家族图书馆出来,路灯早已点亮了。
奈瑟左手扶额揉着太阳穴,熟稔地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当人生被各种各样琐碎小事充斥时,就会减少对一些永远没有解答的问题的纠缠,那个家伙就是不明白才会钻入牛角尖,而他,要支撑一个庞大帝国的一家之主,不可以被任何私人感情干扰。
想着想着,奈瑟突然自嘲地笑笑,当年他其实是最反感这样的想法的。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对自由的狂热超过一切,也许就是这样他才选择了那个家伙。
什么时候的自己,满心满念都是家族的利益家族的荣耀呢,怎么和那个老家伙一模一样了呢。
是他终于屈服了……
还是对另一种事情的恐惧使他宁愿违逆自己的心意也再不敢反抗了?
想着想着,他抬眼,却惊诧地停下脚步。
小男孩站在枝叶与路灯的阴影交汇处,眼睛里闪闪烁烁,如同有纯湛的宝石隐匿其中。
夜风中他的声音单薄纤细:“……爸爸。”
这孩子,有多久没有这样叫他了?或者说,有多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残忍?”
散发着童稚气息的问题让他手足无措,找不到回避的借口。
……残忍,么?
那谁来拯救这个世界?当年的教训……已经够残忍了,不可能再有一次了。
仿佛本来就不需要回答,孩子继续自顾自的开口:“囚禁了你们的救世主,赶尽杀绝了你们的敌人,曾经卑微低劣的序列者终于统领了这个世界,人类与神族都狠狠踩在脚下。”
李复缘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从未这样明亮,仿佛浸过冰水的寒星,“你们还自诩是人类的绝对胜利——不过又是一个野蛮残忍的种族罢了,比起前任,你们更聪明的是披上了对手的皮。”
奈瑟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这……是他的孩子么?这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该说的话么?
这分明是恶魔!
带着本该早已熄灭的地狱冥火,乘暗翼在月圆之夜临世的恶魔,履行替亡者复仇的诺言。
奈瑟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突然发现由于刻意的疏远,他甚至很少能够像今晚这样细细端详过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有多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不知道他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孩子从不和他主动提起自己一天的生活,而他也冷淡地不予关心。
现在的他,和当年那个被他深深憎恶了一生的人有什么区别?
奈瑟发现一切都乱了,仿佛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决定一点点按照自己的剧本把他打磨成他最厌恶的样子,并暗自得意。
李复缘看着自己的父亲慌乱的背影渐渐变小,秋夜浓稠的晚风吹起衣角,他却一动不动。
失望吗?羞耻吗?看着一个本应该作自己孩子最好的榜样的父亲落荒而逃,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感到惋惜。原来真实的自己是如此冷酷么。
“为什么?”身后传来质问。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李复缘回过头去,毫无畏惧地抬头迎上少年的双眸,“这不公平。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还把灵魂还给我做什么?我没有记忆,没有未来,连像你一样扞卫一些东西的权利都没有!”
少年沉静地看着他:“你还太小,有些事情隔一些年岁看,会有很不一样的结果。”
李复缘冷笑起来,那声音对于一个说话还带有奶音的小孩子来说,太过诡异:“那为什么要让我知晓?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吗?还是你终于孤独地找不到玩伴了?”
少年摇摇头:“是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过于错误的决定。”
“对不起。”不等李复缘,或是觉醒了地存在再度开口,他伸出一直放在兜里的右手,轻轻放在李复缘的头顶。
一瞬间,恼怒的孩童也忘了闪躲。
一连串庄严的字音从少年口中流淌出,仿佛是远古巫医的祈祀,又像是行吟诗人的珍藏,伴着繁复典雅的吟诵,少年的双眸再次张开时成为了明艳的金色,在荒凉的月夜里仿若引魂的灯塔。
“对不起。”
在李复缘倒下去的瞬间少年以非常人的速度接住了他,刘海掩映下,不会有人看到他叹息时的表情。
那曾经逝去的神王,终究还是会有归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