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真实

事情发展到自己难以预料的地步，爱瑞儿的眼神暗淡落寞，不安之色显露于形。

――明明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等无礼之徒赐死的天神安努，却因他潜藏在心里不愿公开的秘密一再地对冒犯他之人手下留情。

想到自己刚才在神殿对吉尔伽美什的诬蔑之词，少女只是觉得可笑至极。若是她早就知道了这样的事实，又怎可能做出这种滑稽之事。

不但没能将敌人置诸死地，反而让自己陷入威胁之中，少女的举动宛如小蛇尖牙刺入对方的身体却未能注射毒液那般，这样的结果太显而易见了，事后这条小蛇势必会被对方直击七寸而死，更何况，对方可是比她更强壮百倍的蟒蛇，恐怕最后连尸骨都会被啃食干净吧。

身上已经消失的伤口所带来的不过是表面的痊愈，疼痛却如男人带给她的阴影一样，那是深埋于骨血里头、即使随着日积月累消散却仍扎根于记忆深处，难以抹去的痕迹。

“……安努……”

沉浸于思绪的爱瑞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问道：

“您为何要保住我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

安努对吉尔伽美什的免罪尚有各种理由，可他对爱瑞儿的袒护却让她本人很是意外。

她不像吉尔伽美什那样被安努寄以重任，也不似太阳神那般深得天神信赖。甚至，她的存在一直被众神视为［多余］。

多余之物，何来的价值能得到天神的庇护？

所以，这样护短的行为足矣令她十万分吃惊。

面对少女的疑惑，庄严的长者并没有直接作答。一步步地走近她，而少女因天神的逼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平日里只能抬头瞻仰，受万神礼拜的天神，此刻却以微厘的距离站在她的面前。

说实话，除去天神与生俱来的强大威严所带来的压迫感，这样的距离也足以让平日不愿与他人接触的爱瑞儿不舒服。

倏地一下，单手被对方牵起。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爱瑞儿惊地想立刻抽手而出，可当她反应过来，在意识到对方的尊贵身份后，虽然惊愕于对方的举动，但她也不敢做出反抗对方的行为，遂停下了抽手的动作。

“不必慌张。”

握住少女手的长者简单的几个字起到了很好的安慰作用。

“集中精神，爱瑞儿。我已经把我的一部分力量传输给了你，用心去感受它的存在。”

力量？

平稳自己的呼吸，尚处于茫然境地的爱瑞儿虽然诧异安努的举动，不过很快，她便发觉了身体的异样。一股很清澈的力量，如同春季新长出来的嫩芽，正透过安努的手向她的手心传递。而她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的排异反应，几乎在力量传递过来的同时，身体就已经将之接受并同化了。

“这是……”

少女疑惑开口的同时，安努也松开了握紧对方的手。流失了部分力量的天神看上去稍许有些疲倦，转身重回到他的宝座坐下。

休息沉默了片刻，他开口缓缓说道：

“混沌伊始，我创造出了天地。”

鎏金色的眼眸流露出回忆的色彩，如黄昏迟暮对初为朝阳时的那份朝气蓬勃的怀念。

“日月星辰，木林山河――当我将这个世界构建出来时便思寻着如何将我的杰作更好地呈现。就客观物象而言，这个世界已完美无暇，所以我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满怀敬畏于自然、赞叹神之工艺的渺小人类。换句话说，这个完美的世界需要礼赞它之人，这是它的价值归属。于是，我顺势创造了人类这种生物，他们天生便带着［敬畏自然，臣服于神统治］的使命生存于这片天地之间。刚才给你的力量，就是我创造人类时所使用的力量。”

……

――是在开玩笑吧，没错，这一定是个玩笑。

这是爱瑞儿听到安努话后的第一反应。

可是很快，当她以惊愕的眼神对上安努沉稳的双眸后，对方的一脸严肃彻底崩塌了她幼稚的想法。

思考了片刻，在接受了安努的话并非玩笑话的事实后，少女倒是能想到安努做出这种行为的一种可能性。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是荒诞。

可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真相。

“安努，您把初始创造人类的力量给予我，是否与您与吉尔伽美什下的挑战有关？”

试探性的提问得到了对方的默视，爱瑞儿更加笃定了自己想法的正确性，大胆说道：

“依您刚才所说，［敬畏自然，臣服于神明统治］――这是人类生来的天职。可是如今，他们却不似以前那般对神明礼赞，大概这其中有那位英雄王不少的功劳吧。此人本该成为神与人沟通的媒介，而今却隔阂了两者的关系……既然天神您对这位“始作俑者”不打算加以惩治，自然会想着直接整顿他所带领的人类，让这群愚民重新归顺于神明吧。”

即使深知安努不会对吉尔伽美什如何，可爱瑞儿还是忍不住用言语将他“抹黑”。

不过这也不算是她的无中生有，吉尔伽美什的叛逆众神可是领教过的，而他所领导的人类与神的距离愈来愈远也是事实。

“所以我想，安努您是想让我重新创造出新一批人类，去代替现在的人类吧。也就是所谓的――您与吉尔伽美什的赌约。”

“的确是这样没错。人类文明的繁盛表面上归功于天之楔的领导，可追根溯源，创造出如此巨大的价值的确是人类自身的灵魂归属。可以说，因灵魂的选择，人类才会顺服于吉尔伽美什。灵魂所创造出来的力量非神明所能左右，拥有了灵魂的人类，会选择去思考，甚至改变现状，因此才造成了现在与神愈来愈远的局面。”

究竟是从何时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大概是安努他见过那位英雄王本尊后才发现的，这一不容他抵赖的事实。

――这位天生被神赋予了一切完美品质的英雄王，竟然因为他那［自我］的灵魂背弃了神的使命。我行我素，目中无人，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发展到连他安努都无法控制的局面。

他的叛逆，也是人类的叛逆。

而罪魁祸首，是贮藏在人类身体里面的灵魂。

“原来如此……”

爱瑞儿的认知并未因为安努一席话而改变，因为她从来感受不到身体中有所谓的灵魂存在。感受不到，但不代表没有，只不过她从不在乎。终其一身驻守在那颗被众神唾弃远离的死亡星球上，灵魂早已归顺于这般死寂，是否拥有灵魂又有何重要。因此，她无法理解安努口中灵魂的份量。

“既然你已经得到了这份力量，你是否愿意帮助我成事？”

安努看似尊重的询问语调下，却让少女听出了绝不容许忤逆的震慑。

根本无需她的同意，他便早已决定。不然他也不会在未征得她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将自己的力量传输给她。

“我自然愿意……”

她的回答一开始本就无足轻重。

她知道。

“可是，恕我多问一句，为何安努您不亲自运用这股力量创造新的人类，反而假手于我？”

“居其位，司其职。这个世界并非像伊始那般简单，它的运作需要我来掌控。好比太阳神掌握着太阳的升起陨落，丰收女神决定着谷物丰茂与衰竭。我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的事情，假手于终日无所事事的你来做不是“物尽其用”吗？”

――［物尽其用］

似乎，是略带侮辱性的词汇呢。可是，爱瑞儿的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

是碍于对方尊贵的身份不好去与之计较呢

还是

这位少女对于自身价值的定位也仅仅如此？

这一点，只有少女本人心里清楚。

“除了我，还有其他“无所事事”的神灵，安努您执着于保护我的性命，并将您与吉尔伽美什的赌约交付于我的原因，恐怕不只那么简单吧。”

凭借直觉对这件事本身的过分敏感，爱瑞儿大胆对安努再次进言。她也并不是很清楚，明明已经接受安努重任的她，再去追究这些问题有何意义。

只是，莫名的好奇心驱使她去弄清楚全部的真相。一如她执意一睹命运之球的真面目一般，骨子里的她，还是个任性的小女孩啊。

“爱瑞儿。”

“你可曾意识到你的身躯，甚至是灵魂，皆出于我安努之手的事实呢？”

一丝惊讶略过少女的脸庞，顷刻，原本因得知了对方口中所吐露出来的真相瞪大双眼的少女很快垂下眼睑，面带沉默微微点头。

这位少女自出生便居住于无人问津的死亡星球，她从未对［父母］这种角色有过认知，自然也不会去计较这样的角色是否存在。

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从未感受过亲情的她根本不会去寻求［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没有想到自己是安努所创造出来的，只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去想这个问题。

这样的真相带给她的，不过是意料之内的片刻惊讶罢了。

少女得知真相的平静并不出乎安努意料，自己制造出了怎样的［人偶］，他安努最了解不过。

他对少女的性格甚至是心理活动都了如指掌。

――至少，安努是这样以为的。

“你之身，出于我之手。血与肉，甚至是每一细胞都是我精心设计，作为接纳我的力量的容器，你的身体是最完美的，其他任何力量再强大的神明也无法接受我的力量。”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比自己由来还要震撼的信息，爱瑞儿不由眼神微瞥，看上去有些分神。

“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爱瑞儿。”

“并没有……”

被安努看出一脸心不在焉的爱瑞儿连忙否认。

事实上，从得知真相到刚才，少女的思绪一直难以集中。

似乎，有些可怕

那个男人，竟自她被他创造之时便有了所谓的［新人类计划］，吉尔伽美什的叛逆看样子只不过是安努提前实施计划的引子罢了。

这一刻，她开始专注于坐于大殿中央正前方宝座上的男人，他的表情似乎一直是这样，庄严神圣，但又神秘得让人不敢去近身窥探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所在。

恐怕，这个身为天神的男人，比爱瑞儿想象中还要可怕。

一直不敢轻易揣测安努的心理的她，在不经意之间堕入对方编织的阴谋之网，丝丝紧密，毫无可逃脱之机。

不，她打从一开始已经是那网中的轴线，再怎么想摆脱也是无济于事。她的逃避所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那网的全线崩落，这样的后果，安努怎会允许。

“请您告诉我该怎样做吧，我想……”

干脆坦然接受，不去想象这样带来的结果会如何，心里就不会有担忧恐惧的负面影响去扰乱她的判断。

话音未落，周围景象犹如瞬间被撕裂的幕帘，原本神殿圣洁之景的光亮与现身处于黯然黑幕之地形成了鲜明对比。瞬间被夺走光明的不适令爱瑞儿有过短暂的迟疑，不过周遭熟悉的环境与氛围很快就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这里是……”

混沌的黑暗夺去了一切光明，连同细嗦之声也一并吞没。这个地方，爱瑞儿太过熟悉，只是一开始不确定罢了。不是对自己日夜居住之地的怀疑，而是，她根本无法相信安努从神殿瞬间带她来到这里的事实。这里从未有神亲临驻足，光这一点，安努的这一行为足够让爱瑞儿惊讶不已。

安努看上去仍然很平静，选择忽视少女写满脸上的“吃惊”二字，他背身向黑暗中的城堡走去。混沌的黑暗之地，通往城堡的小路本无处可寻，可安努所经之处的黑色泥水都为之回避。

是他开辟了道路，还是他发现道路本就在此。这一点无足轻重，走在安努身后的爱瑞儿关心的是安努所打的主意，既然安努的计划与她有关，可与这个星球又有何联系。不得不承认，这一天绝对是自她诞生至今过的最“精彩”的一天。私窥宝物，死里逃生，然后又从安努口中得知了不得了的计划……她不认为还会发生什么比这些更超出她承受能力之外的事情了。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