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枷锁

诸神并非是为了帮助人类而创造了他，而正是因为他们畏惧着人类的智慧，所以他的存在才是必要的。

然而，自诞生起即被给予了诸多特权的吉尔伽美什，他将神明的期许置之一侧，不予理会，完全成为了一位只为自身欲望而活的，无所畏惧的国王。

这下，诸神遇到了更为棘手的困扰，而这样的困扰却是他们亲手“创造”的。

但是，安努并非对这样的结果毫无预见。毕竟，这样类似的事情在很多年前也发生过。

――被诸神寄予厚望，却叛离诸神之人，他吉尔伽美什并非是“先驱”。

一早便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安努创造了拥有与［天之楔］平等制约之力的［天之锁］与之平衡。作为可进行各种变化的道具而制作出来，由神之手塑造的使者――恩奇都，便是［天之锁］的化身。

――“你要将那楔子带回给我们。”

天生便带着这样的使命，他奔驰于草原。

――“你要向那个骄傲的吉尔伽美什彰显神的愤怒。”

那便是他存在的意义，他被塑造出来的理由。

自神殿之宴后，亲眼目睹了［天之楔］目中无人举动的天神安努虽不会将之抹杀，却不得不对此人做出诸神的［告诫］。自那时，恩奇都所有存在的价值与使命得到了体现。

若不是亲眼所见吉尔伽美什成年后的暴政，恩奇都甚至曾一度认为那是诸神的误判，因为幼时的他拥有着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品质。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变了。独裁专断，强征暴政，因一己私欲而追求极限的荣华。

但是，恩奇都非常明白此人性情大变的理由。只不过，那不是可以随便对他人说的，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么理解那个男人，自然也不会理解话中的意思。

在举行圣婚仪式的建筑前，他们相会了。

――［天之楔］与［天之锁］宿命的对决。

他们的战斗持续了数日，恩奇都化作尖枪，利斧，猛兽，以可变化万物的他为对手，吉尔伽美什也使出了所有力气。他为初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感到惊讶与愤怒，在战斗中，他拿出了一直秘藏的财宝。开始时是逼至穷境，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到后来却是一边乐在其中，一边好不惋惜的将财宝投入了战斗。

直到最后，吉尔伽美什掏空了最后的珍藏。而恩奇都也损失了九成的粘土。

这场战役，没有胜利者。

他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躺倒在地上相视而笑，那是英雄之间的默契。他们彼此之间从降生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这一刻，在爽朗的笑声中他们从宿命的对手变成了一生的挚友。

自从有了恩奇都的陪伴，吉尔伽美什虽仍然我行我素，目中无人，但他的暴政得到了收敛，他正在做一个为民着想的国王。渐渐地，他的所行受到了万民的爱戴，他的所为在诸神的眼中算是回到了［使命］的正轨。

――他在为诸神管理人类。

神明们抱以这样乐观的想法并为之前英雄王神殿的无礼而舒了口气，貌似他们认定按照现在拥有恩奇都辅佐的吉尔伽美什是不会再做出来那样放肆的事情了。然而，这只是他们思想的局限罢了，这位英雄王并未像诸神所想那般容易操控。

这个男人，他拥有着比这大地上任何人都完美的品质，幼时的他睿智，公正，律己，将这份完美表现得纯粹。而成年的他，虽然放肆纵欲，却从未将他的王位舍弃。潜藏于年幼时深处的、被诸神所祈愿的品质，终于在多年的等待后、与恩奇都相遇并决战那一刻被重新唤醒。

英雄王――

现在的他，光芒万丈。

冠冕为他而存，国运因他而昌。

气吞山河之势，即使是神也无法与之媲美

――因为，他们拥有的，是与之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不甘受他人摆布的骄傲王者。这样的他，令诸神反感，然而无法否定的，实为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出令人却步的强大气场，令诸神对此人莫名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

畏惧，不屑，赞美，惊叹――种种矛盾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这令诸神很是困扰。

而除了这些，自神殿之宴一睹英雄王之风采的丰收女神伊什妲尔却对其衍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心里悄无声息地绽开了芳美的爱情之花，被其澎湃且高贵的血液浸润着。她称之为――倾慕。

她，是乌鲁克倍受爱戴的守护神

而他，是乌鲁克高洁伟岸的君主

“我们注定是天生的绝配，除他以外，再没有人能配得上我的高贵”。

在众神面前，伊什妲尔扬声得意地夸下海口：

“那个国王――必将成为我丈夫之人。以吾之身，换得他对神的衷心，他必将归顺”。

然而，这样信誓旦旦的宣言，却在她被英雄王狠狠拒绝后成为了神殿有史以来最为可笑的愚言。羞愤成疾的她可以用眼神告诫诸神对之嘲笑的下场，但她无法将他们扎根于心的嘲笑铲去。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却只能压抑着怒火，等待着一个更适合的机会将其爆发。

不过对于伊什妲尔可能做出的报复，吉尔伽美什根本就毫不在意。

“竟妄图将本王收你作为私有物，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神！想想你爱过的情郎吧，他们皆因你的顽劣与放纵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本王是何等人物，怎可能像那些凡夫一样沦为你的玩物！”

自他说出这句话后，他便做好了面对一切的觉悟。

“在本王没有失去耐心之前，敛去你的贪婪吧，伊什妲尔！”

拒绝理睬对方因受到奚落而发出的气急败坏的诅咒，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令他失去打猎兴致的树林，吉尔伽美什回到王宫某人的寝殿，而等待他的，是某人略带惊讶的表情。

“你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还要稍早，是发生什么事了？”

找了张就近的椅子闲散地坐下，对于友人的敏感，吉尔伽美什似乎早已习惯。

“不过是拒绝一位任性女神的求婚罢了，倒是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归这件事情令本王有些不悦。”

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解释着刚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吉尔伽美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于此形成截然相反对比的，是倾听者恩奇都脸上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浓郁的绿眸因惊愕丧失原本的生机色泽。

“……是伊什妲尔吗？”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她，这位女神的任性在神界可谓无人不知。而得到了对方的默认，恩奇都不禁忧心。

他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伊什妲尔所能随心所欲的背后，是其父天神安努的娇纵。神殿之宴的事情，恩奇都也知道一些，原本就对吉尔伽美什忌惮的天神安努，这次不知是否会做出什么对他做出什么威胁的事情来呢。

想到这里，恩奇都不禁担忧地投向他友人的方向。然而，对方看上去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以鲜见捉弄般的笑容对上恩奇都那张因忧心而紧绷的脸，嘴里说着无所畏惧的话语，爽朗的笑声有意拂去恩奇都的烦恼。

“这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这么说着，一笑置之。

仿佛相比较［拒绝女神求婚］一事，［头一次打猎空手而归］倒更让吉尔伽美什耿耿于怀。

“可是，我无法忽视对你造成威胁的任何……”

“恩奇都”。

他唤他的名，堵去对方接下来即将要说出口的关怀与恐慌。难得用严肃的语气，吉尔伽美什认真说道：

“如果统治并守护人类的本王成为被他人担心之人，人类的灭亡也近在咫尺了。恩奇都，你对本王的担忧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人类作出的诅咒，本王并不是在责怪你，不过这种小事无需放在心上，以至成为桎梏你的枷锁”。

一瞬的讶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对于自己这位友人的脾气，恩奇都再了解不过。再去担忧这些也无济于事，他所能做的，就是在那一天到来之时成为他的盾，无论他是否接受……

这么想着的恩奇都终于舒了口气，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他终将与他并肩作战。

――

浴室石质穹顶投下光影晃于水波之上，摇曳的光点迎流泛出清波浪萤之彩。片片轻纱间偶有月色淌入这间宫室的落地窗，在红帐的映衬下，连月光也浸染一层别样。

她在一片蒸腾的水汽中出浴，宫殿也因这朦胧增添异彩，候于殿外的侍女手捧衣物进入，不难窥出，举手投足间是倍加小心的照拂。

如若按服侍国王的次数来定义王妃受宠程度，那么这位名为卡琳塔的女子毫无异议是这乌鲁克国王的第一宠妃。但她自恃得宠，刁钻残忍的性子在奴仆侍从之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所以侍奉她，得用上更多的心思与专心，那些被她赐死的宫人便是这些侍女们的前车之鉴。

“国王用完膳回寝殿了吗？”

冷眼下瞥此刻正为她小心擦拭身体的侍女一眼，对方的手顿了顿，低头谦卑地回答道：

“是的，王妃”。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卡琳塔露出了谄媚的笑意。

之前得知大女神伊什妲尔向吉尔伽美什求婚的消息，她几近崩溃。因为她很清楚，如若国王与伊什妲尔成婚，那么自己面临的，可能是被赐死的命运。而所幸的是国王拒绝了对方的求婚，这对她而言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

不在意乌鲁克会因国王的拒婚遭到怎样的惩罚，卡琳塔所在意的，只有她自己的地位与国王的恩宠而已。

大概是获得了一种［死里逃生］的体验，这一晚卡琳塔变得大胆主动起来。侍女们也知道她的心思，特意为她涂抹上比平日更多剂量的香料，并为其更衣梳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

卡琳塔兴致勃勃地婀娜前往，却遭到国王寝殿外侍卫的阻拦。

“去通报吧，卡琳塔王妃求见”。

卡琳塔瞪了他们一眼，可侍卫听了也未按照她所说的去做。这让她有些不满，对侍卫们大声喝责道：

“耽误了国王的好事，你们的头颅可就要挪地了！还不快……”

“请您轻点声……”

侍卫连忙劝慰道，生怕惊扰了殿内的国王。

“国王现在正与恩奇都大人谈论正事，今晚……”得知王妃的来意，侍卫说道此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今晚王怕是不会接见您了……您还是先行回去吧”。

“什么？！”

侍卫的话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卡琳塔一路而来的热情被浇灭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与嫉妒。

她不似他人，对恩奇都的到来报以感激与爱戴。自恩奇都与国王邂逅，卡琳塔能与国王待在一起的时间远不及他恩奇都的一成。她将自己的失宠归结于恩奇都的介入。如若是乡野粗汉也就罢了，恩奇都拥有着宛如少女般的神貌，甚至看上去比卡琳塔还美上几分，这个事实让她无法不介怀。

“是何人在外面喧哗！”

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这话语中的责备与不悦。

卡琳塔的声音太响，还是被国王听到了。侍卫提着嗓子眼忐忑地走了进去，向国王作了报告。

“陛下，卡琳塔王妃……求见……”

大概是与恩奇都闲聊甚欢的缘故，今晚的吉尔伽美什心情倒是不差，喝责了侍卫几句，便示意卡琳塔进来。恩奇都识趣地跟着侍卫走了出去，正碰上擦肩相迎的卡琳塔那张趾高气扬满脸得意的脸。

他对她报以微笑，可是这善意在卡琳塔眼里只不过是虚伪的应付罢了。

伴随着关门的声响，卡琳塔的心思算是成功一半了，诺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他们两人。换下平日与侍卫侍女们穷凶极恶的嘴脸，今夜的卡琳塔看上去甚是温婉多情。

“国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您了……”

“陛下……”

她轻唤他。

“无论是你还是她伊什妲尔，也不过是像这样因欲望而丧失理智的东西罢了”。

冰冷的话语不含一丝温暖，他所说的，是对他所问的回答。

选择忽视女人因惊恐而蜷缩的身体，他命令她立刻离开此处。默视对方狼狈离开的身影，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眼中略过的杀意也随着扣门声荡然无存。

英雄王――

他拥有过很多女人，没有女人有资格与他同寝，当然这一次也不可能例外。

该庆幸的是，卡琳塔并未在受到国王命令后有任何迟疑，拾起地上的散落衣物，仓皇逃离出国王的居所。然而倘若她动作慢一些，这晚的寝殿里恐怕要多出一具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