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下界
恩奇都凭借着对吉尔伽美什坚定的信任驱逐出了自身体内的瘴气,只不过考虑到继续留于此地友人仍会有被瘴气侵蚀的风险,吉尔伽美什还是决定即刻下山回国。虽然此行并未取得塔米娅之花,却不是没有任何收获,这一点,二人心知肚明。
归程路上,温柔的月影未能给恩奇都带来一丝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放松,大抵是在扎格罗斯山上劫后余生的经历,紧绷的神经也需要时间来慢慢舒缓。但是凭着与生俱来的直觉,恩奇都隐隐感到周围的环境有些不对劲,考虑到自己身体内有可能仍残留着瘴气的余毒,恩奇都把即将说出口却冷不防被自己定义为[疑神疑鬼]的话语吞了下去,直到回到行宫后,吉尔伽美什的开口才令他确定了自己并非是多虑。
“国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后,吉尔伽美什行至桌前,略有所思地看了眼桌上摆着整齐的两块石板。这是臣子们一早便呈上来的,被侍卫们告知了吉尔伽美什外出的行程安排后,他们只能暂且让侍卫将石板放于国王寝殿的桌上,待王回宫后再看。
“果然……”恩奇都谨慎地接过话,“虽然现在已是深夜,家家闭户也是正常,但是这正值夏季的夜晚连动物发出的细索声也听不见,安静地太过诡异,就像……”就像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假象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终将在风暴来临那一刻被摧毁。
“可是与之前那件事情有关?”
恩奇都所说的是宗少女失踪案,按照属性来分,这案件确实可以归于寻常,可是究其影响,却着实算得上是件恶性事件,因为仅短短几日,已有数十名妙龄少女遭到了毒手。
这件案件之前是交给德拉雷德大臣去办的,却一直没有得到对方回音,本以为这事被他办妥,罪魁祸首早已伏法。可如今这态势,恐怕那罪人仍逍遥法外。
可是……
在看到吉尔伽美什点头后,恩奇都说出了他的疑虑。“即便抓不到贼人,德拉雷德那里也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莫非他……”
“你想的没错,恩奇都,”瞥了眼石板上的内容,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后,以极其平淡的口味说出骇人听闻的话语:
“刚得到的消息,本王臣子的人头正血淋淋地被挂在城郊外的树上,除此之外,树丛里发现了十几名光着身子的尸体,全都是这几日陆陆续续消失的年轻女子”。
“德拉雷德的?”恩奇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在意识到更为棘手的麻烦后,眼里流露出来的惊讶很快变为警惕。
“能伤到军人出身的德拉雷德大臣之人,并非等闲之辈。这案件背后的黑手若不是太过聪慧,想必也拥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
“真大胆……”低沉的声音不难听出说话者深喉处传出的蕴音。与恩奇都所想不同,吉尔伽美什注意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所有的尸体集合在一处,这贼人如此光明正大地透露给本王他的所在地,想必亦是做足了与本王对抗的准备了。”
“你知道的,这可能是个陷阱。”恩奇都虽然知道无法阻止他,却也不得不作出忠告。不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吉尔伽美什才不会听,在这种事情上这家伙一直是坚持己见的。
他了解吉尔伽美什,仿佛对方下一秒的话他也提前悉知,只能无奈一笑。
“本王不会对此等宵小之辈用迂回的战略计划,对待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只需要以压倒性的实力直面碾压即可。”吉尔伽美什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赤石榴色的瞳孔染上了杀戮的血色,那是独属于王者的威严!
王,不可侵犯!不可直视!
任何胆敢向王者露出爪牙之辈,都必将被王之怒火焚烧殆尽!
但……也许此行会令他失望。
――因为那些藏头露尾,只敢屈身于阴影之辈,无论拥有何等力量都不具备与他较量的能力,这足矣令他无聊。
可是,对方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设下陷阱,大大方方的告诉吉尔伽美什自己的所在地,出于自尊与好胜,吉尔伽美什不可能不赴约。如此一想,吉尔伽美什突然冷笑了一声。
那人既是以这种方式引他入局,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他很了解这位王的行事作风。
虽然心里有所担忧,但经历山上的事情后,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打心底里又多了份信心。
这信心并非指力量,因为自他第一次与吉尔伽美什交手的那一刻便知晓对方有多么强大,而是吉尔伽美什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毫不动摇的自我本心。
一份强大的自我,注定了吉尔伽美什不会因任何可以被敌人视作脆弱的软肋而击垮。思及至此,恩奇都踱步至窗边,抬头望向月亮。
高洁如它,似不问凡尘般傲然高悬于夜空,但因其自身的光华,不免让人忽视了此刻月亮周侧正擦身陨落的细小光点。
这团光点像星星泛着光坠至乌鲁克郊外的一处森林里,犹如月亮神的使者般,在银月光辉的聚集下光点很快便散开了,一位能依稀辨得出人形的少女出现于光束之间,而当她睁开眼的顷刻,月亮的光芒便不再对她特殊优待,重新将它的光芒公平赠予自然万物。
仿佛刚睡醒一样,尚笼罩着一层水汽的银色眸子扫了周围一眼,这完全是一个与她所处之地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这便是人界吗?”
――风吹过发出挲挲声响的树叶,终有柔弱禁不住风的考验掉落在地上的枯叶,又经风的翻卷飘落至他处。
不过是简单的自然现象,在少女眼中像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如果说刚才她看到的是一片树叶离开枝丫掉落至地面的[过程],那么她在自己的那片世界里恐怕只能看到树叶枯死这一[结果]。换句话来说,在永存着[死物]的世界生活了数年的她,这处处尽是[生物]的世界并不在她的认知里面。
也是考虑至此,天神安努在安排少女来到人界前,才刻意嘱托她前往太阳神的宫殿获取有关人类世界的所有资料。当然,她也是这么做的,在触摸了记载人类历史的石板后,她看到的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可是亲眼所见的,和亲自体验到的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就像……
少女用手遮了遮眼睛,虽说从树荫间投下的点点月光并不刺眼,可于她之前所住的那片只拥有黑暗色世界相比,这里算得上是太过明亮了。而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似乎也极其不适应新的环境,干涩之余隐隐泛着酸痛感。
不适之余,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枯叶细细索索向自己走来的声音,爱瑞儿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眼前出现的十几个[人类]正以极其丑陋的姿态向她走来。丑陋如鬼魅的表情,锋利的牙口,动作却极为缓慢,俨然一副犹如失去了利爪奄奄一息的野兽模样,如果不是他们拥有人类标志的手脚与首腹,称其为怪物一点也不为过。
爱瑞儿瞪了它们一眼,它们便识相地停下了脚步。虽然没有意识这种东西,但它们还是能接收到创造它们出来的――主人的意志。
――甚好,这群家伙再不停下的话可就快碰到她了。
爱瑞儿后退了两步,刻意与近在咫尺的[人类]保持距离。
――不喜欢与他人亲近,甚至是接触,更何况对象是像它们这样丑陋的[实验体]。
这是爱瑞儿想要与之保持距离的最大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不自觉跳出来的――来自临行前太阳神的忠告。
――事实上,爱瑞儿倚靠自身的力量来到人界不是难事,可让她带上这群[人类]一同下界,仅凭她神灵的权限实在很难做到。
――这事只能托付神明去代办。
既然如此,纵观整个神界,能如此“热心肠”地揽下这种费了功夫也讨不到半分好处的差事的,也只有太阳神了。太阳神乌杜深受天神安努重用,神界的事务不分大小他几乎都有参与,习惯了忙碌的他也不在意帮少女区区小忙,无奈明明作为[求助者]而登门造访的少女并未表现出哪怕是一丝谦卑求人的态度,直接开门见山以[一切为完成天神安努的计划]来逼迫他,从而达到帮助她的效果,这样的做法怎么可能不让太阳神乌杜心生不满呢?
不过不满归不满,顾全大局的他以安努的意志为先,不得不答应协助少女代替她把一小部分[人类]领至人界。
――待爱瑞儿下界的同时,太阳神乌杜将[人类]一同送下人界。
这是本来的计划。
可是,这一回太阳神偏偏也是任性了一把,一改以往严肃不苟言笑的形象,与少女开了个玩笑,作为其威胁他的小小报复。――太阳神喜欢在人界沐浴阳光的同时寐上一会儿,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趁着今日午间休憩的闲档,他顺便提前遣送[人类]和他一起到人界,目的只是想看到发现自己打破原计划后爱瑞儿生气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出出气罢了,可没想到这一小小的玩笑却意外地让他有了不得了的发现。
烈日当头,原本温顺的[人类]下界后突然面露狰狞之色,手指化为利爪,并疯狂地扑向生存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一切活物,肆意的撕扯疯咬,仿佛在宣誓它们并非外来[入侵者]而是这里的主人。
太阳神乌杜对眼前的景象惊讶之余亦是难掩愤怒,这片适合他闲来休憩的宁静之土断不可变为这群家伙的猎场,他很想解决掉它们,可理智终究战胜了冲动,他不能对它们下手,只能带它们去远离这里而且人烟稀少的郊外森林里。
本以为这群[人类]是适应了爱瑞儿所处世界的死寂,待看到活物后便自然而然将之视为敌手而去铲除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可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散后,太阳神改变了他这一想法。
――近乎癫狂的[人类]在接触不到日光后开始回归温顺,原本野兽般迅猛的身手也迟缓下来,渐渐变回如同鬼魅的游荡,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迟钝而笨拙地游走。
看样子,它们并非是为了自保而做出杀戮的行径。
抬头望向天空,深邃的眸子像是要将天之尽头望尽了一般,一份大胆的猜测在太阳神的意识深处萌生。――这些[人类]是受不得日光的,否则它们会失去理智,这可能是影响它们行为最重要的外部因素。
本来在安努的计划中,这些[人类]便是作为[实验体]被安排下界,并由爱瑞儿监管其日常,观察是否可代替真正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
可是,晒不得阳光的[人类]真的有资格去取代原本的人类掌管这片浩土吗?这不是件小事,太阳神乌杜出于尊重,考虑下还是决定立刻返回神界将他所看到的异象告知爱瑞儿,毕竟爱瑞儿才是任务的执行者。
然而结局可想而知,对方也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只是对太阳神忙活了一下午管制[人类]的“活该”行为发出了无情的讪笑而已。
若不是太阳神乌杜打破了计划提前送它们来到人界,确实也不至于让他操了半日的心,这一点乌杜也无奈,可他并不后悔,毕竟他发现了连创造它们出来的爱瑞儿也尚不知晓的、其自身潜藏的秘密所在。
既然知道[人类]已在人界,爱瑞儿也准备与它们会合,在走之前,她听到了太阳神乌杜在她身后不计前嫌地对她说出最后一句算得上是忠告的话。
“虽只是我的猜想,可对待此事你不可大意。不管怎样爱瑞儿,切记不可去染指太阳的光辉,其代价不容你去实践冒险。”
声音虽轻,不过难得的――她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