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祭拜
苗姜虽然对苗女士有怨言,但也没哪个当女儿的想毁掉亲妈的正常婚姻。如果苗女士十分介意留在包间里的两位,她就找个借口先带走周岭再说。
苗女士皱眉思索半刻,倒不十分介意:“我有什么不能提,周骏和孟晓苒离婚在先,我们结婚在后,中间隔好几年,你别搞得好像你妈是插足的第三者!”
苗姜想想也是,随后又一惊:“你知道她叫孟晓苒,周叔叔跟你提过她名字。”
苗书音声调一扬:“我和你周叔叔是光明正大,开诚布公的好不好?”
拎拖把的保洁阿姨默默离开,湿漉漉的拖把在光洁地面留下几个水滴。
“好好好,你别激动,”苗姜顺势把门关上,用苗书音的语气,让她稍安勿躁:“我知道你和周叔叔是在互相信任、尊重、包容的基础上,建立婚姻关系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那你怀疑哪一点?”苗书音反问。
“我没有怀疑你们,就是有点想不通,周叔叔作为继父,对我和小宇没厚此薄彼过,甚至我在美国时,他对我更关照,怎么偏对周岭不闻不问。”
说句难听话,养猫养狗都能养出感情,就算不是亲生,也是养了十年的孩子,在孟晓苒去世后,任由他被送到谢家遭冷眼,是不是有点残忍了。
对此她只想到一种可能:“周叔叔和孟阿姨结婚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他知道,”苗书音耸肩说:“周骏当初是同意把那个孩子当亲生儿子养的,他离婚是因为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在这一点上,他们没有达成一致。”
苗姜有点难以接受:“男人对生孩子的执念这么根深蒂固吗,婚姻要靠生孩子维系,不生就离?”
没等苗书音说话,她摇头,推翻自己:“不对,生了也离,一拍两散孩子还不如条狗。”
她没说周岭,她说她自己,一提这些,就控制不好情绪。
苗书音被她问住,定定看她半晌,憋了一肚子话,居然不知从哪说起:“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懒得跟你说。”
“你就只会用这句话打发我,”苗姜收拾情绪,抬脚出去:“我去外面喝杯咖啡。”
门关上,苗书音突然发现,和女儿隔阂之深,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望着镜中自己,叹了口气。
此刻,包间里,两个男人沉默不语坐了许久。
周骏问周岭抽不抽烟,周岭拒绝,问他喝不喝酒,他淡回不用,周骏不知道说些说什么,转动桌上圆盘,把那道焦黄香酥的炸鸡对着他,强笑:“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炸鸡,一放学就嚷嚷我去买给你。”
周岭回过神来,下意识正了正身子:“后来总吃,油炸的,吃多了腻。”
“是啊,都过这么多年,人的习惯多少会改变,”周骏嘴唇发干,试图为自己辩解:“刚到美国时,我人生地不熟,条件也不行,你跟着我也是受罪,后来条件好一点时,我托国内朋友问过,说你妈带你去雁鸣,把你送到你爸…”
哪个爸?
周岭深拧眉,撩起眼皮看他,怀疑他知道程戎生。
当刑警的人,较起真来眼神跟锋利刀刃有得一拼,周骏被他看得发毛,淡定的伪装撕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是,我承认那会儿生你妈的气。”
借酒劲,他不吐不快:“和她结婚时,我就下定决心,把你当成我亲儿子,对她好,对你好,你们就是我的家人,可我非圣贤啊周岭,我是个普通人,想再要个孩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周骏酒又倒了一杯,戳着自己心口对周岭絮叨:“我能做到一视同仁,把你们都照顾好,我不会因为有了亲生骨肉,就忽略你,可是你妈不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生不生的问题,她心里就没我,九年啊。”
九年,没有捂热一个人的心。
周骏酒杯置于桌上,自嘲的笑:“不怕你笑话,你妈根本不让我碰,她从来没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又何苦呢。”
对面的周岭,始终不置一词,安静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想说的,方才淡淡开口:“你对我,当年你愿意养我是情分,后来不愿意是本分,我没有资格怪你。”
听到他的谅解,周骏内心蛰痛:“我后来真的托朋友打听过你,我知道你妈把你托付给你生父生前最信得过的朋友,条件也不差,所以就放弃了再找你的念头。”
周骏再次往杯里倒酒时,周岭一把拿走酒瓶,平心静气:“你别多想,我事先不知道姜姜的继父是你,我也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你现在和苗阿姨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顺利,这挺好的,我过得也很好,今天能再见到你,确实意外,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能理解,但我有些疑问,是关于我亲生父亲的,希望你能告诉我。”
周骏平复心情,正色回视他:“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这顿饭,菜没少点,但谁也没怎么吃。
苗姜和苗女士返回时,周岭和周骏貌似说开了,但也谈不上亲近,加上一对别别扭扭的母女,四人都是局着面子,说到底还是见面太突然,彼此需要时间消化。
简单坐了会儿,周岭开车把夫妻二人送回酒店,告别苗书音,苗姜心情无比放松的打了个哈欠,肚子同时咕噜一声,狭小安静的车里,这一声格外突兀。
她掩着嘴,偷瞄周岭,视线倏地撞上,后者眉梢轻挑,视线在她身上打量,笑容兴味:“花了几千块吃饭,我家丫头居然是饿肚子出来的,不像话。”
苗姜有点难为情的揉揉肚子,揉两下发现不对,惊诧回视:“你花了几千?钱不能让你出,五千够吗,我给你。”
她忙掏出手机,立刻就要转账,周岭制止:“不是我买的单,你周叔叔买的。”
苗姜想起,这个周叔叔是他以前叫过爸的人,黯然收回手:“他是为这些年的内疚买单吗,那他花得少了,几千块钱就想求得他对你不闻不问的谅解,太便宜他了。”
周岭好笑睨她:“他不欠我什么。”
他们谈话内容苗姜并未听到,周岭挂挡开车:“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傍晚气温下降快,苗姜想吃点热乎的,周岭就近找了家烤肉店,伴着烤盘上滋滋啦啦的声音,听他说当年的事情。
孟晓苒是陵州人,书香门第,模样生得漂亮,自幼喜好唱歌跳舞,孟家父母便送她学习舞蹈,她十四岁时考到雁鸣文工团,当了文艺兵。
后来在雁鸣认识了程戎生,程戎生比她大五岁,对这个家在外地的小姑娘特别照顾,经常带她回家吃饭,也因此认识了程戎生的同学谢文山。
几年后,孟晓苒和程戎生订婚,但在结婚前几天,程戎生发生意外,程家将程戎生的去世归咎于孟晓苒,程、孟两家闹得十分不愉快,孟晓苒不堪打击,从文工团辞职,被父母接回老家陵州。
孟晓苒回到陵州一个多月后,发现怀孕,孟母一度逼迫孟晓苒打掉这个孩子,孟晓苒说什么不肯,周骏家和孟家算是世交,周骏一直喜欢孟晓苒,得知后,便提出和孟晓苒结婚,认下她肚里的孩子。
孟晓苒为了保住孩子,匆匆和周骏结婚,但她对周骏没有感情,本来就走不出程戎生去世的阴影,加上产后情绪波动,让她终日郁郁寡欢。
以当年人们的认知,没有人觉得孟晓苒其实是患了抑郁症,她和周骏的婚姻,只靠周骏一人维持,他洗衣做饭、挣钱养家、照顾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日子久了便累,周骏终于在周岭九岁时提出离婚,之后,孟家父母相继去世,孟晓苒彻底失去生的希望,带周岭回到雁鸣,将他托付给程戎生生前挚友谢文山,随后自杀。
烤肉店里,苗姜若有所思的听着他的话,忽然间明白了苗书音说得那句“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可能不是在敷衍她,是真的不像她想的那样。
在这段关系中,周骏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苗姜怅然叹气:“如果当年没有那场台风就好了。”
他或许会成长在一个幸福家庭,以优异成绩考上清北,可能会出国镀金,学历更高,毕业后做一份更高薪更轻松的工作。
可能他们就不会遇见,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相遇。
苗姜托着下巴,越想越不能释怀:“老话说,造化弄人。”
“我不觉得,我认为现在过得很好,”周岭眼里有深意,给她碗里夹了点烤肉,迟疑问道:“周叔叔知道他的墓在哪,我想去看看,你能陪我吗。”
程戎生的墓地在雁鸣市郊,一早,淅淅沥沥下了点小雨,周岭开车沿上山,比往常少了很多话。
苗姜时不时瞄他,从他泛青的眼底,就猜到他昨晚没睡,车开进寝园时,她拿出好事先准备好的雨伞,和他一人一把。
撑伞下车后,雨滴没有如期而至,苗姜把手伸出伞外,确认雨是真的停了,收伞:“程叔叔肯定知道我们要来,冥冥之中安排了好天气。”
周岭脸色平静的牵了牵唇,去后备箱拿准备好的鲜花和水果,还带了一小瓶酒,全部拎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用来牵住她:“走吧。”
乌云散开,湿润的风微凛,抚过一排排肃穆整齐的墓碑,还有半个月到清明,有些赶早来祭拜的人立于亲眷碑前,低声诉事。
程戎生的墓位在后面,两人走近时,遥遥看到苍松之间半蹲半跪着一个女人,半老年纪,臃肿的身形罩在一件暗色薄呢大衣里,弯着腰,像在垂首忏悔。
“是张芳。”周岭一眼认出,握住苗姜的手下意识用力,脚驻在原地。
二十三排七号的墓位,正是程戎生。
“谢文山的妻子?”苗姜方觉可疑,皱起眉头看周岭:“她为什么来祭拜程叔叔。”
“走这边。”周岭闻言沉眸,示意她撑起手里的雨伞,遮挡住头,悄悄走向二十二排。
两排碑位背对背,苗姜和他一起蹲在一面陌生石碑后面,竖起耳朵听张芳嗫嚅。
察觉周围有人,张芳声音又低了几个度:
“……我知道你恨我,恨老谢,我也承认是我自私、鬼迷心窍,我怕孩子生下来就没爸爸,更怕我父亲受牵连,你说老谢有多大本事,没有,他哪一样不是攀着我爸教育局长的身份得到的,没有我爸,他能坐上三中校长的位子,笑话。
后来孟晓苒送来的孩子,老谢怕我不收,不敢跟我直说,他一口咬定是孟晓苒和再婚男人的,可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你儿子,他跟你长得多像,再看那孩子的生日,我就知道百分之百是了。
不是我容不下他,不想养他,我是真的怕,有好几回,我看见那孩子冷冰冰的小脸,就像看见你指着我的鼻子找我算账,那阵子我天天做噩梦,天天和老谢吵,求他把那孩子送走,老谢死活不答应,我没办法了,逢人便说,他是老谢在外面生的孩子,我以为老谢忍无可忍,能送走他,可老谢铁了心,他要赎罪,可我呢,我从头到尾,都是被他连累的。
说来也是天意,我一心想撵走你儿子,等他终于从这个家里消失,我却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过,从他去钢厂收废料我就提心吊胆,后来他当警察,还是刑警,你说巧不巧,这案子查来查去,老谢原先那些龌龊事是终于瞒不住了。”
张芳在墓碑前浇一杯酒。
“一步错,步步错,我是对不起你,可是有没有我,事实也不会改变,谢尧更是什么都不知道,程戎生,你有怨有仇,你找老谢,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
张芳走了,墓碑前只剩一束淡菊,一瓶空的白酒瓶子,两样东西很快被周岭丢进近处的垃圾桶。
苗姜站在原地看看他,再看看墓碑遗像中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心里阵阵刺痛。
张芳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没法录音留证,但字里行间,两人都听出一个意思——程戎生当年的死可能不是意外,和谢文山有关系,很可能张芳也做了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