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装得跟个人似的,却比谁都冷漠无情

陷入嫉妒的男人……是在说我吗？

孙渺心里琢磨着，有种微妙的既视感，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对了，是在之前的那个断断续续的梦中，那个时候地周清薏也问了自己差不多的问题。

【让我再猜猜看，你是在吃谁的醋，我的还是贺雨宁的，还是两者都——】

在那个犹如黑色匣子般的昏暗房间里，孙渺的目光追寻着亲手点燃的蛛丝陷入未知的阴影之中，接着忽然听到啪嗒一声轻响。

再回过头时，原本坐在桌子的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低声召唤着笔仙降临的林安不见了。

孙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直接走过去，坐在了原本属于林安的位置上。然后，坐在对面的周清薏突然开始用一种极其熟稔的口吻向自己搭话。

而梦中的那个‘自己’也不知何故，竟然十分自然流畅地将对话进行了下去，仿佛他们早已熟识。

但梦里的孙渺并不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私下的交往，醒来之后，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也没有因此而消弭。

回忆到这里，孙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坐在床边的少女，后者同时看过来，下巴轻抬，发丝微动，微微眯起的双眼中有种得逞般的笑意。

【真稀奇，第一次看到，原来石头也会扭脖子眨眼睛呢。】她一面用指尖点着床头柜上的书，一面故作惊讶地掩住了口。

——真是做作的家伙。

孙渺心里一个闪念，随即听到周清薏颇为不满的声音。

【喂，我可是都听到了哦。】少女交叉双手，微微抬起下巴，侧过脸斜着眼睛微微瞪向青年，【这么正大光明地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未免过分了点吧。】

——所以呢？

【当然是道歉啦。】少女理所当然地说道，【至少像贺雨宁那样说句对不起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马马虎虎原谅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渺总感觉，这家伙好像比梦里那会儿更加蛮不讲理了一些。

……明明是少女自己突然冒出来，在孙渺的眼前晃个不停，擅自偷听别人的心声，说些没头没尾的怪话也就罢了，现在竟还要倒打一耙让孙渺低头赔礼道歉。

而且，还平白无故地扯上贺雨宁。

就算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吧。他想。

【唔，看这表情，莫非是生气了。果然……】少女啧啧叹息了两声，露出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姿态。

看着就叫人来气。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孙渺一时忍不住问出了声，不过他还是本能地尽量压低了一些声音。

【嘘……不要激动嘛，你也不想被人发现我的存在吧？】少女有一下没一下地悠闲拨弄着手指，同时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毕竟，你也不想回去那个地方。不是吗？】

那个地方……是指疗养院吗？

【你知道，疗养院的事？】孙渺压抑着心底地激动，试着在头脑中不出声地问道。

少女见状嗤地笑出了声：【当然，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呀。】

一样存在于这副身躯之中，以此为依凭存在着，是这样吗……

孙渺突然想到，当真如此的话，自己岂不是就可以从少女的口中获知遗忘的那一部分记忆了吗？

【那……】孙渺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预先出声打断了。

【所以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嗯？】少女努了努嘴，故意露出挑衅般的笑容，【你甚至都不肯对我说一声对不起，就像……贺雨宁对你说得那样。】

【……】

孙渺完全不理解，少女为何如此耿耿于怀那个所谓的道歉，而且时时不忘带上一嘴贺雨宁。

直到现在，一想起贺雨宁在那里自说自话地说什么今天休息，好像一副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非要留下照顾自己的模样……结果，却为了一点小事就那么转身离开的场景，孙渺还是会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胸口像是有股闷气发不出去。

想到这里，孙渺再次看向少女，后者正一脸笃定地等待他的开口道歉，那张和高中时的周清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挂着得意的笑容。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孙渺笑了。

他这突然的一笑，让对面的少女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

【怎么……】

【说到底，不管看起来再怎么真实，假的就是假的。】

就算少女看起来像是真的活生生地坐在面前，还不时转动身体，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甚至向着斜侧方微微探出身子，把手放在床头柜的上方，假装触摸书本的架势，可无论她作出怎么样的举动，期间都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

——对方当然不可能真的摸到那本书。

合上门的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输液管中点滴滑落的轻响，啪嗒，啪嗒……就像是一颗偷偷摸摸砸在手背的雨滴，看见痕迹，感觉到湿意和温度才会察觉的声响。

但无论多么细小，都是确实存在着的。

可少女并不是这样……

无论看上去如何灵动，本质上都都无异于精妙的全息投影。

孙渺已经意识到，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看到，能够听到的画面，尽管如此，对方还像是这样卖力演出着，因为至少还有一个观众在场，可是……如果唯一的观众不配合的话，又当如何呢？

——仅仅因为一个人的选择，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会出现那种事情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也确实太可怜了。

这个念头升起地同时，先前窒塞着的郁闷感倏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戚感觉，那感觉湿漉漉地从心底涌起，不可思议地弥漫到眼底。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少女脸上的笑忽而一顿，双唇紧闭露出不快的表情。

孙渺于是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就这样放置不理就好，这不过是头脑因为生病而虚构出来的东西……自己的大脑因为故障，所以无法切实地划分梦与现实的界限，也就是说，此刻清晰浮现在眼前的少女的身影，与其说是幻觉，也许更接近于梦境在现实的投影……就像现实常常会对梦境所做的那样。

——所以，自己现在不过是在清醒着做着梦而已。

【喂，干嘛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少女突然说道。

虽然还是抱怨的口吻，听起来却没有先前那么强势了，反而有些言不由衷的感觉。

这样会不会有些残忍呢？

孙渺有一瞬间的于心不忍。但是转念又一想，无论看上去怎么样，实际上并不存在，声音是假的，面容是假的，就连那种心有不甘的模样，都是自己这颗正隐隐作痛着的大脑的产物。

——不是对方真的感觉到了什么。

——而是我觉得她会如何感觉。

这样的念头产生之后，他的心中突然一片平静，愤怒也好，同情也好，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不都是这样来的么？

——都是因为我觉得应该这样，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情绪。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不是因为活着而又感觉……而是感觉到自己应该活着。

所以才沦落到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忽而陡然一惊。抬起眼睛，看向四周，白色的单人病房，静悄悄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点滴啪嗒作响——

好安静啊。

可是仔细去听的话，还能听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脏微微颤动着，发出不规律的悸动。

他慢慢地呼吸，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梳理着头脑中的信息——他的名字，他所认识的人，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房间……

一切都逐渐明了，心安的感觉犹如温暖的潮水般慢慢将他包裹。

头好像没有那么痛了，反而是……青年低下头，看见了从细小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红色血液，顺着指缝打湿了下方的白色被单，洇开有些骇人的暗红色花朵。

原来如此，那种温暖湿润的感觉，是这样来的……

不小心把针管扯掉了，细小的针眼也因为拉扯而变大了一些。

孙渺平静地想道，抬起另一只没有流血的手按动了床边的呼叫铃。

也许是疼痛减缓的缘故，在等待护士到来的间隙中，孙渺渐渐感到一种释然的困倦。

【你可真是……】

耳边传来欲言又止的声音。

原来还在啊——

孙渺抬起眼皮，看见晃动着的少女的面孔，是真的在晃动，还是……算了，不用去管就好了。

【果然，和那个时候一样，装得跟个人似的，却比谁都冷漠无情……】

少女低声喃喃着，声音变小的同时，却变得切近了。

孙渺看见少女俯身趴在了床边，窸窸窣窣，黑色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流泻在了白色的枕巾之上。孙渺似乎能够感到，那柔软的发丝扫过鼻尖的触感，毛茸茸的，像是春天刚刚冒芽的小草，痒痒的，有种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不，不是头发的骚动引发了喷嚏，恰恰是因为刚好像要打喷嚏，所以才产生了被头发触碰地幻觉，看到了俯身以脸颊贴近自己的少女。

太近了……

他能清楚地看见少女苍白的面孔，犹如半透明的白蜡，黑漆漆的眼睛里一眨不眨地看过来，孙渺想要把脸转过去，闭上眼睛。

脸颊却有种摩挲的触感，人类皮肤的触感，虽然没有温度，却极度真切。

……她碰到他了。

虽然碰不到凳子，也捧不起书本，但是至少有一样东西，还是可以碰到的，没想到吧。

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仿佛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不存在的。

——也不可能存在的。

可是却，真切地，触碰到了。

——为什么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少女口中的呢喃和心底深处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那只轻轻抚摸脸颊的手逐渐向下移去，滑过嘴唇和下巴，落在柔软的咽喉。

【我偏偏就是对这样的你，始终放心不下……】

那只手微微地收紧了，些许的压迫感并不能造成窒息，却让孙渺的心脏止不住地擂动。

好像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现有的记忆中，那么只能是在他丢失的那段时间里。

——你说来看我的还有一个女人，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不，那个人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先前和小雨的谈话赫然浮现在耳畔。

那个女人，来探望他的三个人之一，莫非就是……

【想起了吗……】殷红的唇瓣上下开合，吐出柔软而缠绵的语句，像是恋人间最最甜蜜的爱语。

想起来了啊……

那个时候，在那个白色的房间之中……

自己的手也是这样地放在对方的颈间，指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被烧灼的皮肤表面那略显粗糙的凹凸质感，比起皮肤，触感更像是做工低廉的橡胶制品的暗红色瘢痕。

跪坐在少女的腰间，他的膝盖抵在坚硬的白瓷地面上，目光空洞，神情恍惚，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一下下地剧烈起伏。

他感到指尖濡湿，有暗红色的血迹从摊开的黑色发丛中缓缓地流出。

消毒水的气味逐渐被另一种味道所入侵，像是铁屑般腥甜而粘稠的味道。

接着哐地一声，门被打开了，从外面闯进来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带着口罩和帽子。

杂沓的脚步声，变了调的呼喊，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和混乱，只有少女脸上的笑，那弯起的红唇，微微眯起的眼睛，沾着红色颜料（或是血？）的白皙脸颊，如此鲜明地印刻在他的眼底。

那张脸在笑，像是终于达成了某种心愿一般的，少女露出了愉悦而满足的笑容。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紧贴着我的脖颈，用你的双手，杀死了我。】

耳畔再次响起情人般的呢喃，说话间，重叠放置在颈间的那两只手忽而加上了力道。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艰难。

孙渺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脖子，他的双眼同时向上抬起，视线落在不知何时打开的房门口。

一个护士打扮的年轻女人正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把手朝里张望，视线交错的瞬间，护士小姐扭曲着脸孔，啊的一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