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等的人好像来了。】

——他刚才打架了，不仅被人打了，也打了别人。

本来，以他一贯怕麻烦又不愿惹是生非的个性，是绝不会掺和进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里。

可是偏偏，被他撞见那群小屁孩以多欺少围着一个小孩子欺负。

当然，也不是说他是多有正义感的人。

偏偏不巧的是，他还认识那个被团团围住并且看样子接下来免不了一顿胖揍的小孩儿。

——偏偏那小孩儿还看了他一眼。

视线对上的瞬间，他就知道今天左右是跑不掉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以少敌多不说，对方阵营中还有一个上次说他坏话被举报的人。

——可谓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他心想这可不就巧了不是。

对面那位还先吆喝上了，一口一个胆小鬼，爱打报告的软脚虾，再然后就是些不入流的上不了台面的字眼。

实话实说，他长那么大，还没这么近距离地聆听过，那么恶毒粗俗且没有创意的污言秽语。

因为哥哥从来都不会说那种话，哥哥不仅自己不说，也不许他听。

人生来大多都喜欢看热闹，尤其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悠闲到乏味的小村镇。

但凡有什么人在田间地头或者干脆在马路边上吵吵起来了，那么，上至村东头拄着拐杖颤巍巍的瘪嘴老太太，下至村西头玩闹的光屁股小孩，那是闻风而动，不带一个漏的。

一群人围在边上，有起哄打起来的，有上去劝架的，有假意劝架实则火上浇油的。当然嘴上说着不像话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也大有人在，可以说是占了绝大多数。

甚至有人冒着上班迟到扣工资风险，也要伸长脖子看上一眼，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

但哥哥很厌恶这种事情，既讨厌为了一点小事争吵不休的人，也讨厌那些无事找事跑去看热闹的人。

所以每次撞见，哥哥总会带着他远远走开，实在绕不过的，就让车后座的他捂住耳朵，自己猛踩几下自行车加速经过。

自行车像是乘着风一般飞快前行，将那些停不下来的嘴巴和闭不上眼睛远远地甩到身后。

【那些不好的东西，不要听，也不要看。】

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前头传来，自行车的车轮吱嘎嘎地转动，带起田间混着淡淡泥土腥气和青草汁液的风。

他立刻点头表示赞同，又担心对方看不见自己在点头，从鼻子里乖巧地嗯了一声。双手拽着哥哥的衣角，把额头轻轻靠在青年微微弯曲的瘦削背脊。

有声音远远地随风传来，刮到身边时已经变得模糊不可分辨……

回到现在，一直干干净净的耳朵里突然灌进来这么多脏东西。

他先是讶异，然后感到一阵恶心，他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涌到了头脸。

不过没等他有所反应，那个原本困在包围圈里、看起来瘦弱又单薄的小孩竟然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出手了——直接一个头锤撞在一个嘴巴不干不净调门儿最高的胖小孩身上，哐地一声闷响，两个人都倒了地。

胖小孩一时没爬起来，嘴里吱哇乱叫着让人把自己扶起来。

又嚎嚎了好几声，那些所谓的同伴们才后知后觉地一哄而上，朝着撞人的那位铁头侠一拥而上。

接下来就是一通毫无技术含量的混战。

正打得昏天黑地，分不出个高低胜负之际，也不知谁惊慌地喊了一声，血，流血了。

这句话的效果不亚于在鱼塘里炸了个雷，反应过来的人纷纷开始作鸟兽散开。有一个算一个眨眼间跑了个没影，跑在最后面的那个胖子，鞋掉了一只，也不知回头去捡，光个脚丫子居然就颠儿颠儿地跑开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急速奔流的血液在大脑中嗡嗡作响。

【你……还好吧？】

他循声看去，方才那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铁头侠此刻看来也是狼狈得很，头发乱了，衣服脏了，灰扑扑地全是泥，一看就是在地上滚过，还有手上脸上甚至是嘴角都有细小的伤口。

他听了对方的话，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头——】那位又说话了。

他于是顺着对方担忧的目光，摸向自己隐隐作痛的头皮，接着掌心就是一湿，拿到眼前一看，嚯，满手都是红色。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道，难怪之前似乎感觉脑袋闷疼了一下。

原来如此……也不知道是哪个手欠的小王八蛋干的。

他心里暗骂一声，嘴上却说：【没事，只是破了皮而已。】

【谢谢。】那小孩垂着眼认真说道，【还有，对不起。】

他原本还在为这无妄之灾而暗自懊悔，早知道就不趟这趟浑水了，可是瞧见对方这么个态度，又听到了感谢自己的话，也禁不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甚至在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可是一想到，万一回家被哥哥看见，稍稍愉悦起来的心境又一下子跌落谷底。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纱布和药。】那小孩说着，再次露出歉疚的表情，【本来应该请你进去的，但是——】

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向来最不喜欢勉强别人，甚至在之前都没想过对方会主动提出要帮自己处理伤口。他本来想就此别地过。可是，看见对方脸上真诚的表情，也就顺势接过话头。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你。】他说，然后看着孩童匆忙消失在院子的方向。

他自己则坐在了院子后头一棵香樟树下的石头上。

望着渐渐没入地平线的夕阳，呆呆思考该怎么过哥哥的那一关。

……就说，没注意摔了一跤？

可是胳膊上的指甲印又怎么解释，自己个儿挠的？

正当他万分苦恼之际，忽然听见靠近的脚步，以为是对方去而复返，他一面寻思这速度还挺快，一面笑着口中说道，你来了。

一抬头，却愣在了当场。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很好看的一张脸。

奶油冰激凌一般的雪白肤色，人偶一般的漂亮五官，还有就是……眼睛。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瞳色，很浅很淡，近乎透明。

来人站在斑驳浓丽的橘色晚霞中，那双水一般的眸子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晚霞的绮丽色彩。

如果这时候，有个人来告诉他，眼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什么山野精怪一类的东西，他也许就信了。

他愣神的片刻，对方抿了下唇，露出像是有些不高兴的表情。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第一次见的小姑娘的脸，似乎不太礼貌。

他于是移开一些视线，想要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想到，那人却径自走了过来，一直走到近前，微微颔首看了他一阵，然后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像是从一片迷雾跌进了另一片迷雾，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这么一回事，莫非自己在做梦，还是说刚那一下真的把脑袋给砸坏，砸出幻觉了？

像是被他诧异的表情所逗乐，那人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极小极浅的一枚酒窝，看着还怪可爱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做梨涡。

他想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挤在一处，他只觉得胸膛快要涨满了。

只是，他还没说话，那张好看的笑脸忽然又沉了下来，像是晴日里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

【你的头怎么了？】

【噢，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

准备好的台词提前派上了用场。他想着，再补充一句只是破了点皮，不打紧。

还没开口，就听见对方忽然冒出一句：【能不小心磕成这样，你是笨蛋吗？】

一下子就把他给噎住了，特别想回问上一句，你猜我是怎么嗑成这样的？

但终于只是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他一男孩跟人家小姑娘计较什么，显得心眼儿特别小似的。

见他不说话，那人也没有追问什么，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下拧开盖子，朝着他招招手，嘴里轻声道：【过来。】

他总觉得对方那语气跟村里人招猫逗狗时一样一样的，就不大乐意。

见他不过去，那人也不着急，上前两步，向下扯过他的衣襟。

【头再低点儿。】

温和干净的嗓音在上方响起，他无意识地照做了，随即感到头皮一凉，水流汩汩地顺着额角滑落在草丛中，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有水顺着流进了眼睛里，他本能地将头向上仰了仰，随即又轻柔地被摁了回去。

直到一瓶水见了底，他才被允许把头抬起来，却见对方从背包里摸出一个袋子，接着不容置疑地说道：【拿着。】

他就拿着了。

然后那人又在包的深处摸索一阵，找出消毒的药水和棉球，手法略显熟练地给他擦拭了伤口。

药水的味道有些冲鼻，他禁不住抽动了两下鼻子，有点想打喷嚏。可是碍于头顶上悬着的那把用来裁纱布的小剪刀，还是惜命地忍了下来，盯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两条白胳膊，企图转移注意力。

不过，对方的动作要比他想象中快很多。

不多时，他便听见一声，好了。与此同时，那人退开两步，盯着他头顶上方被包扎过部位，看了有足足两三秒的功夫。

不知道的还以为，得是他头上生出了犄角或者开出朵花来。

他被瞧得如坐针毡，就想去摸摸包扎地如何。手伸到一半，就被叫住了。

那人一脸认真地告诉他，现在不要乱碰。

【那……谢谢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也不知今天怎么回事，一直谢来谢去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那人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你等的人好像来了。】

那双浅淡的眸子看向的是他的身后，他跟着转过头，看见匆匆忙忙向他小跑过来的男孩儿。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因为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所以……】男孩儿气喘吁吁地说道，一抬眼却又愣住了，显然是发觉他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了，抓着手里的东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儿，本来也不是大事。】他笑着宽慰道，【对了，是那边的——】他说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并没有问过那人名字，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就刚才那里站着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她帮我……帮我包扎的。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他口中喃喃道，【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见了？】

【人怎么可能凭空不见，应该只是回家吃饭了吧。】

听到吃饭，他就想起了哥哥……对了，他要回家，不然哥哥会着急的。

他于是想要抬手告别，却发现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

是那个人让他拿着的袋子，结果忘记拿回去了。

他犹豫着打开来看了看，发现里面竟然装着新鲜的红豆面包……林安喜欢的红豆面包。

为什么？！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林安他……林安他……

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一般，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与此同时，包裹着他的沉沉暮色开始变得扭曲，晃动，仿佛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他在这动荡不安的风景中抓着装有红豆面包的袋子，用力拔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哥哥！哥哥！

我还没有、没有回到家里，所以求求了，求求不要，不要就这么地——

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脚下突然一绊，接着他失去平衡猛地扑倒在地，手里的袋子也飞了出去，眼前的风景，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在黑暗降临之前，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身后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立刻回过头去，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想要……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剧烈地喘息，止不住地颤抖，他瞪大眼睛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眼底一片湿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