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朋友,哪个朋友?】
贺雨宁正陷入回忆之中,忽然看见面前的青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青年问。
“没有。”贺雨宁回答,“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青年忽然搔着脸颊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一直被这样盯着看,就算是是哥哥,也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青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哥,你现在都不戴眼镜了吗?”
——眼镜?
贺雨宁从来就不戴眼镜,不过,他还是随口编了个谎:“换了隐形眼镜。”
“噢,这样啊。”青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我就觉得你的眼睛的颜色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贺雨宁顿了一下:“只有眼睛的颜色吗?”
青年随即困惑地啊了一声,似乎不理解对方具体想问些什么。
“我看起来还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吗?”贺雨宁接着问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也许还是不死心。
青年闻言怔怔地看了贺雨宁好一阵,似乎是在冥思苦想,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说:“还有疤。”他指了指眼角下方的一块皮肤,“我记得你这里以前有块疤的,现在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说着,青年稍稍坐起身,凑近了去看贺雨宁的脸,贺雨宁就那么静静坐着任凭对方打量。青年看了好一会儿,甚至伸出指头在那张脸上同样的位置碰了碰,没有,一点都感觉不出来那里曾经有过那么明显的一块伤疤。
他的手指划过的区域上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过来,在台灯幽暗的灯光下更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晶莹剔透。
——真的很漂亮。
可是此刻的青年更在意另一件事,伤疤不见了,他明明记得是那里的……他蹙眉思索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哥哥肯定是做了祛疤手术。
也对,虽然有没有疤痕都不会影响到哥哥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但毕竟是在那么明显的位置,以前还有眼镜遮挡着,要是被班上的学生看见,又会有奇怪的流言传播开来了吧。
只是手术的效果出奇的好,竟然完全看不出一点痕迹,真是太神奇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又上手摸了两把。
贺雨宁垂眸,轻轻按住那只裹着纱布作乱的爪子,给人塞回了被子里。
“好了,早点休息吧。”
青年勉强撑着沉甸甸的眼皮:“不行,哥你都还没有给我讲故事呢。”他嘴里嘟哝着,眼中又起了一片水雾,可就是死活不肯闭上。
贺雨宁有些无奈:“你不是都听腻了?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
“因为……我确实听过好多了遍了嘛。”青年小声辩解着,突然像是有了主意,“哥,要不你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吧。”他兴致盎然地提议,甚至连精神头都上来一些。
“我自己能有什么故事?”
“都可以,工作的时候,上学的时候,小的时候……好多好多,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我都想知道。对了,哥,你第一次看见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青年说着,满怀期待地望向贺雨宁,后者却陷入了突然的沉默。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开口的时候,贺雨宁说话了。
“很傻,很呆,还有点脏。”
“……”
好吧。青年想,大部分新生儿确实皱巴巴红通通的,不怎么漂亮,刚生下来的小孩儿颤微微的,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肯定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所以,对方会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自己才不会觉得受伤……才怪。
——真的有必要对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这么严格吗?!
青年差点就叫出了声,却听对方又接着补充道。
“但洗干净了,看着也还凑合。实际接触下来,发现很有活力,虽然有的时候会活力得过了头,显得有点吵闹,嘴巴很甜,但是爱撒谎……”
“等等。”
该说不愧是亲哥吗,这话说得,合着他所有的优点后头都跟着一个但是。但是吵闹……但是爱撒谎……但是……还是不要但是了。
“哥,我突然又想听书里的故事了。”青年讪讪开口。
“这么突然?”贺雨宁静静看着对方。
后者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呵气,口中含糊道:“嗯,困了。”
贺雨宁也不拆穿青年,再次翻开了那本童话集。翻到哪个就是哪个,青年也没有再出声打断。
低缓轻柔的嗓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这天是西班牙公主的生日,她刚满十二岁,御花园里的阳光十分灿烂……”
青年越来越缓慢地眨动着双眼,台灯射出的柔光在他的眼底倏忽晕开。
灯光底下,哥哥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中,只看得清依稀的轮廓。
……同时浮现在脑海中的还有那位残酷又美丽的皇室小公主的倩影。
小公主的母亲,也就是已故的前皇后深受国王所爱。在前皇后死后,国王便陷入了忧郁之中,对国事不闻不问,对生活的了无热情。他爱自己的女儿,因为在逐渐长大的公主身上,他看到了深爱的亡妻的影子。而这又进一步地加剧了国王的忧郁,使得他对包括爱女在内地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劲。
就这样,小公主生活在这种备受宠爱又备受忽视的环境下,日复一日寻找着乐子。就在十二岁的生日宴上,她一眼相中了表演滑稽戏码的小侏儒。因为对方实在是太丑太可笑了,逗得小公主乐不可支。甚至纡尊降贵地对小侏儒报以大笑和玫瑰。
小侏儒深深沉醉于公主的美丽与亲切中。天真地以为公主真的对自己另眼相待,甚至幻想带着公主回到自小生长的那片森林中,一起嬉戏玩耍。
然而,当小侏儒兴冲冲地捧着对方赠与的鲜花在午后的宫殿中寻找公主时,偶然在一个空房间里看见了一面镜子,他第一次看见镜子,不由地大吃一惊,因为他在其中看见了一个极其丑陋恐怖的怪物正向他迎面走来。
而当小侏儒意识到镜中怪物就是自己时,也同时意识到公主的笑容其实是一种嘲笑,公主根本不可能爱上他这样的丑陋畸形的怪物。
发现真相的小侏儒发出了绝望的嚎哭,撕碎手中玫瑰,然后倒在地上心碎而死……
只是听了个开头,青年就已经想起了故事的高潮与结局。因为他实在是太熟悉这本书,也太熟悉这个故事了。
相比较故事中的一幕幕,正在灯下微微讲述着这个故事的人,反而显得暧昧不清。
——是的,他知道,那是他的哥哥。
因为哥哥会叫自己渺渺,会给自己讲睡前故事,会用极其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沉入梦乡。
可是他又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眼镜,也不是眼下的伤疤,而是……他的视线从那张脸上下移,落在青年白皙的手掌,摊开的书页中夹着深色的纸片……会是书签吗?
不,不会的……因为哥哥早就看完了那本书,而且哥哥的记忆力非常好,是那种过目不忘得好。
——所以,哥哥讲故事的时候都是张口就来,因为哥哥根本不需要文字的提示就能轻易复述出每一个故事。
所以,这个人,这个正在灯下为他讲故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哥哥——那么,他的哥哥去哪儿了?
胸口处升起无以名状的巨大恐慌。
像是突然有人把房间里的灯突然关掉,眼前一片漆黑。等到他再次慌乱地抬起头,四周不知何时又弥漫开黄昏的景色。
夕阳的残红还剩一点挂在远处的树梢,树下一个人影正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小跑着过来。
【没事吧。】孩童关切的嗓音。
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头很铁的小孩儿。
接着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身体倒是已经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谢谢。】他看着那男孩儿说道。
【你这样没关系吗?】男孩儿看着他说道。
他不太习惯来自哥哥之外的人的关心,因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尤其是当他看到对方黝黑的眸子中写满了真诚。
【没,没关系的。】他说,一边低头拍打身上的尘土,借此避开对方的目光。
【没事就好。】男孩儿应了一句,转而问,【你家住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他有些不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
【也不是很远,就在那边,走不了多久就到了。】他指了指昏暗天色中的某个方向,然后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那……】男孩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只是说了声,路上小心。
他觉得这说法听起来挺新奇。因为以往去哪里,总是哥哥带着自己。
家里没有别的人,村里也总共这么大个地方,到哪里都可以腿着去,所以从来只有他对骑着自行车出门办事的哥哥说路上小心。
还是第一次,有人目送着自己离开。
他走了一段路,天色完全黑沉下来,零星的农家灯火并不十分明亮。他停下脚步,凭着感觉回头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应该是已经回家了吧。不然一直站在那里也太傻了,他想。
刚刚那一跤摔的不轻,他感到胳膊腿没有一处不疼的,尤其是左脚,简直怀疑是不是骨头断了。
要说倒霉也真倒霉。
人家被欺负的正主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能跑能跳,他一个路过看戏的,到头来脑袋也破了,脚也给崴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离家还有十来步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一楼亮着灯的厨房。
他在脑袋里描绘出哥哥在厨房中忙碌的身影,炒菜的香味顺着风一阵阵地飘进鼻腔,几乎一下子就把馋虫给勾出来了。
肚子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蹭破了的膝盖头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决定先回家再说。
——总不能为了别人的错误惩罚我自己吧。
最主要的是,他真的已经饿得不行,也懒得再去思考什么对策啊,后果什么的。
他三步并做两步猫到门廊下,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抬手准备敲门时,他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手腕处系着一个袋子,打开来,面包的甜香立刻从袋子里钻了出来。
果然,是之前装着面包的那个袋子。
可是他怎么记得,之前跌倒的时候,袋子是飞了出去的,自己是什么时候捡回来的,还牢牢系在了手上,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心里忽然一慌,因为他想到一种可能,搞不好下午挨的那一下真的伤到了脑子。
——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他脑子里嗡嗡地想着,又将袋子打开了一些,看见里头的面包果然已经变了形。
不过一点也没脏,外面的袋子没破,里头还包着一层塑料纸。
就这么扔了,好像有点可惜……而且浪费食物可耻。
他蹙着眉,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境地。吃掉,还是扔掉,这是一个问题。接着,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问题好像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能够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去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下一秒又真心觉得,这面包味道吃起来还不错。
出于意料的,哥哥看到满身狼狈的他,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责怪模样。
甚至在他撒谎说,自己是不小心摔成这样的时候,哥哥也没有提出异议。而是动作小心地给他清洗伤口,擦药。
【以后小心。】哥哥嘴上叮嘱着,然后招呼他上桌吃饭。
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他心里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有些存疑,还是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
他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坐到了座位上,满满一桌子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可是今天,他却有些力不从心起来——之前的红豆面包占了肚子。
【怎么才吃这么一点,菜烧得不合口味吗?】哥哥问。
视线透过眼镜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有些心虚:【没,都是我最喜欢的,都很好吃,就是今天我……我跟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吃了点零食,所以就……有点吃不下。】
【朋友,哪个朋友?】哥哥像是随口问道,手中的筷子却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