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从前有座山
——他醒了过来。
在微微摇晃着的车厢里。
车窗外是夜晚的景色，远处群山连绵起伏的阴影在一片深邃的墨蓝色中时隐时现。他的头顶上方有着两盏不算特别明亮的小灯，白色的灯光中掺杂着一点暖色的橘黄。
灯光柔和地映照出对面之人的模样，鼻梁上的眼镜，翻动书页时的安静无声。
他张了张嘴，没有能够吐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称谓。
倒是对面之人察觉到他的苏醒，抬起眼睛，从镜片上方投来一个熟稔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微微一动，似乎在那笑容中望见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庞，他们从茫茫白雾中浮现，逐渐靠近，逐渐清晰，却又在即将看清的刹那倏忽遁去，留下梦一般的怅然若失。
“在想什么？”对面之人开口了，偏中性的嗓音，介乎少年少女之间，亦如同那张微微笑着的脸。
说不上特别的惊艳，但足够耐看，是那种蓦然回首间、念念不忘的毓秀清灵。
“我在想，这辆车要开往哪儿，我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说，目光注视着那副黑色的框架眼镜，镜片边缘有蛛网般白色的裂纹，他认得那痕迹。
那是滂沱雨夜中，迟迟归来的少年拂去镜片上雨水后露出的一角。
也是某个外表怯懦的少女，抬手制止陷入疯癫状态的他时，在纠缠间眼镜摔落在地时发出的轻微裂响。
——仿佛命运若有似无的暗示。
他却一直没有察觉，不，并非完全没有怀疑，可是又迟迟无法作出更进一步的猜测。
按理说，死而复生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虚构作品中才会发生的奇迹吗？
可是仙姑都回来了……他想，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但在认出婆子的那一刻，他的心底就隐隐生出一丝希望。他记得哥哥曾经说过的话。
也记得对方答应了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虽然总是暗自告诫着自己不能抱有希望，可是在亲眼看到棺木中那具尸身之前，他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怀抱着某种侥幸。
——好在，那只是虚惊一场。
——好在，哥哥并没有骗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放松下来，陷入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松弛感。就连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身份问题都倏忽消散在心头。
像是早就已经在心中明了，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是谁都没有关系。
那是一种类似于胎儿蜷伏于母体才能拥有的安全感觉。
因为……这个人是哥哥呀。
是绝对不会背叛，永远站在自己那一边的，最最亲爱的家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像是浸泡在温泉水中那样，暖融融地化成了一片。就算是现在立刻死去都没有关系。因为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仿佛是被他的心情所感染，对面之人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柔和：“确实。”
对方赞同般的微微颔首，耳边的碎发滑落下来，像是水中微微摇曳着的深色水草。
“就快要结束了。”
结束。
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他想。
只不过，在他所幻想过的结局里面，好像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车祸，溺亡，火灾，从高处被推落，在暗巷被劫杀，在出租公寓中病死……在成千上百种或悲惨或平淡的死亡中，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阴雨。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会死在一个阴沉沉的雨天。
绵绵细雨交织在天地间……
落在道路旁他被车辆碾压得七零八落的躯干上；
落在他被河水泡发的惨白浮肿的尸体上；
落在被大火焚烧的焦黑一片的骨头上；
落在他烂泥般的血肉里，落在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中，也同样落在他茫然睁开的空洞双眼最后注视着的那个小小窗户里。
“等到了那个时候会下雨吗？”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希望会下雨吗？”对方问道。
他想了想：“我希望是个晴天。”
少女，不，应该是少年闻言又笑了笑，带着某种注视着幼小孩童般的宠溺目光：“那就是个晴天吧。”
这说法有点奇怪，好像只要他那么想就会愿望成真似的。
但同时，他又好像有点见怪不怪的笃定和高兴，像是期待已久然后终于被家长许诺了假期一起去游乐园看烟花表演的孩子。
对了，说起这个……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欠了学姐一场烟花。
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机会实现了。
他又想起仙姑说学姐已经死掉的事情，虽然觉得贺雨宁不会欺骗自己，但莫名就是有些耿耿于怀。
他不由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学姐现在怎么样了……”
少年接口道：“应该会觉得欣慰吧。”
闻言，他疑惑地望向对方，正对上少年笑得弯弯的眉眼与唇角，竟然又觉得对方笑起来的样子和周清薏很有几分的相似。
他心中困惑：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众脸？
又或者，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长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学姐应该会觉得欣慰，又为什么眼前的少年连那种事情都会知道？
“因为在贺雨宁之前被想到了。”少年轻声回答，仍旧是温和到挑不出一丝破绽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到那话语中带着点小小的雀跃。
似乎是很满意这个结论。
“就……只是这样？”他有些怀疑。
“嗯，这样就足够了。”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所以说——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想，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因为是哥哥啊。”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身为一名合格的弟控，这点眼力见还是该有的。特别是对你有所企图的家伙，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啊。”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弟控什么的也太……”
这么正大光明地挂在嘴上说出来，身为弟弟的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
同时，他又禁不住觉得有些奇怪，哥哥从前是这么超脱的个性吗？
好像……好像……嗯，不知道是不是年代太过久远，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年纪还小，身为兄长的对方还不需要做出这种谋划的缘故。
诶，果然，只要有哥哥在身边，就懒得动一下脑子。
因为从小到大的经验就是但凡交给哥哥，一切都会料理妥当的。
——所以，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都可以不想，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好。
太安静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时间点大家都睡着了，可即使如此，周围还是太安静了。简直令人禁不住怀疑是不是不仅仅是这节车厢，而是这整辆列车中都有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真的不可能吗？】
他想着想着，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仿佛一下子变得很累很累。不想动，不想思考，就这样毫无抵抗地迎接那一刻的到来。
只是，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哥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睡过去也太不合算了。
不如趁现在——
“我想听睡前故事了。”他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微微偏过脑袋看着近前的少年，半是撒娇半是恳求般的说道。
所以，像从前一样，在一切结束之前，讲个故事吧。
“不能是已经讲过的。”他小心眼地追加道。
“好。”
“也不能是广为流传的那种。”他想起了贺雨宁的前科。
“好。”
“还有……”他的嘴巴明显比脑子快，磕巴了一下才有接着道，“还有什么暂时想不起来。”
“那就留到想起来之后再补充。”少年好脾气地安慰道，仿佛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对方都能够笑着照单全收。
真好啊。他心想，眼睛慢慢地闭上去，然后竖起一双耳朵仔细地听着。
少年温和的话音响了起来，是令人心安的熟悉语调。
“从前有座山……”
——嗯，有些老土的开头。
“山上有一群人，为了一个叫做成仙的远大目标，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叫做宗门的组织。其中的有些人为了潜心修行，可以做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闭门不出，直到活活把自己耗死。”
——不得不说，听起来还挺有些励志在里头。
“所以，主角也是这些人的一员？”他随口问道。
“不。”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猫。”